曲烈正一正容,一脸平静地说:“臣会亲自带兵前往。”
他神色平静坚持,似乎毫无转圜余地。
严文斌就地跪下:“统帅,曲将军乃三军副统领,怎可贸然离开皇宫?属下自请带兵。”
“不可!”李然还没开口,曲烈已经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严文斌越发不快:“为何不可?”
曲烈淡淡道:“你并非合适人选。”
“为何?”
李然见他如此纠缠不休,快刀斩乱麻:“行了。既然这事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啰嗦了。没什么好争的,还怕没仗打吗?”
“可——”
李然一挥手止住他的话:“你连我的命令也不服从?”
他已收敛了笑意,换上肃然的神色,严文斌再不敢造次,施施然行了一礼,神色依旧不快。
李然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脾气?之前跟你说的话又忘了?”
严文斌脸上一红:“统帅的教诲属下不敢忘记,但此事属下不服。”
“不服什么?”
严文斌直直望向曲烈,一脸的理直气壮:“将军乃三军副统帅,理该留守掌控大局,不该亲自涉险!”
曲烈抿唇不语,看来并不想多费唇舌解释,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李然夹在二人之间,倍感头痛,他盯着曲烈望了会,然后朝严文斌挥了挥手,道:“这事我既然交给了曲将军,他的决定就等于我的决定。先下去。”
待严文斌离去,李然摇了摇头,道:“这小子居然还是这么冲。”
曲烈淡笑:“殿下没有疑问吗?”
李然摇头:“怎么想起来亲自带兵呢?”
曲烈思索片刻,坦言道:“殿下如今身为三军统帅,理该学会如何摆阵布局、驾驭权谋、任人委用。”
李然点头赞同,曲烈继续说:“臣始终相信,将帅之才并非天生生就,而是磨砺促成。严文斌此人刚烈有余,耐性不足,经不起折损。臣作如是安排,一来,殿下手中如今能任用之人甚少,严文斌虽有不足,却不失为一员虎将,用得好将有奇效,此番正是为了磨砺他的气性,以备不时之需。”
“二来,设伏一事非同小可,稍有差池,往后布局走棋只会难上加难,所以轻易不能错失,臣不放心交给别人。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此番备战旨在拖延时日,而非一举歼灭敌军,必要之时,只能迂回作战,保存实力,而严文斌贯来冲动,因而并不是此次统兵的最佳人选。臣受陛下托付,定然要保殿下无虞,是以不得不慎重考虑。”
他娓娓道来,李然听得暗暗咋舌赞叹。
初见曲烈之时,此人还是挂着敌国太医身份的糟老头,为人憨厚不起眼,后来才知道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厉害角色,城府机谋之深令人叹为观止。
可惜他为人处世太过淡漠,以李然粗犷的个性,到底跟他生不出深交的意念,比不得廖卫林瓒等人来得亲近。
现如今他才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江诀会特意将此人留下。
显而易见,曲烈为人冷静,心思缜密,为将为士皆宜,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倘若他没有效忠江诀,搁哪一国都必定是个棘手的狠角色,难怪猴崽子对他念念不忘。
正想着,说曹操曹操就到。
人未到,声先至。
“师傅!师傅!”
曲烈脸色微变,朝李然行了一礼后从侧门闪得没了人影,俨然一副避那猴崽子唯恐不及的模样。
李然瞧这阵仗,就有些替猴崽子默哀起来。
猴崽子顶着鸡窝头从殿门口走进来,李然勾唇轻笑:“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怎么顶着个鸡窝在头上?”
“去你的!”
“自己看!”李然失笑,将镜子递给猴崽子,猴崽子接过去一看,脸就红成了猴屁股,嘴上还一个劲地念叨:“好在师傅没瞧见,不然这脸可丢大了。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李然同情地望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吃过饭了?”
“哪里顾得上吃饭?找我师傅还来不及。”
“要跟我一起吃吗?”
猴崽子贼笑着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李然嗤笑,他还真不信这只猴子字典里有不好意思这个词。
膳食一上来,脸皮“甚薄”的猴崽子二话不说就拿起筷子来吃,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简直让人食欲全消。
猴崽子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外,边吃边唠嗑:“以前都是我皇兄陪着,现在他人不在,是不是觉得很寂寞?”
李然额间一青,猴崽子继续说得有滋有味:“你要是觉得寂寞,我倒可以小小牺牲一下。”
“牺牲什么?”
猴崽子叹了口气,一脸的煞有介事:“这么多菜你一个人反正也吃不完,浪费了多可惜,倒不如咱们兄弟分享分享。”
他边说边拿起一根羊肘子来啃,李然揉了揉眉,笑道:“你还真不客气。”
“我跟你还客气什么?咱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李然脸上笑意淡淡,猴崽子见他没动粗也没放狠话,越发得劲起来,暧昧地眨了眨眼,道:“别装了啊。有些事你知我知,何必非要说出口呢?”
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形容这只猴子再贴切不过。
李然不欲追问,那只会自找痛苦自寻烦恼,可惜猴崽子并没有自知之明,他深笑着望了眼李然,然后视线往下移,穿过桌子停在他小腹上,笑得贼摸贼样,李然忍无可忍,一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直拍得猴崽子连连咳嗽,连到嘴的羊肉都吐了出来,成了猴嘴里吐出了羊肉。
“喂。怎么又打我脑袋?”
李然冷哼:“管好你的嘴。”
“哎~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果然是至理名言呐。算了,我不看还不行吗?脾气怎么臭成这样,可千万别教坏我侄儿。哎呦~你怎么还打人?打上瘾了不成?”
“早说过,管有你的嘴!”
“岂有此理!”
猴崽子一掌拍在羊腿上,拿起来泄愤似地啃。
这一餐吃得“有声有色”,猴崽子酒足饭饱后拿牙签仔剃了剃牙,翘着二郎腿继续卖弄:“你别以为我只会游手好闲。告诉你,我可打听到了一个十万火急的大消息,你想不想听?”
李然恨不得拽住他的猴脖子在地上摔三摔,心思一动,望了眼对面这只拽得可上天入地的死猴子,勾唇一笑,道:“我也有个大消息要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猴崽子疑惑了:“你能有什么大消息?”
李然脸上笑意不减:“关于你师傅,算不算?”
“真的?”
“信不信由你。”
“我信!我信!求求您,告诉我呗。”
猴崽子拉着他的袖子“哭”求,李然失笑:“你小子倒真是个情种。先告诉我,你究竟打听到了什么。”
“你先说!”
“别得寸进尺,江明。我没什么耐性。”
“算了。反正早晚得告诉我师傅,我师傅也必定会告诉你,说就说吧。”猴崽子撇一撇嘴,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西平造了一种新玩意儿,据说威力不小。现在换你说了。”
“什么玩意?”
“什么什么玩意?”
“那东西是什么?”
猴崽子不耐烦了,一拍桌子起来,因为用力过猛,边甩手边抱怨:“烦不烦!那玩意儿叫云梯!云梯!”
五十二
“云梯?”
李然双眉紧锁,将云梯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猴崽子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锲而不舍地拽着他的袖子追问:“喂!我师傅的消息你还没告诉我!”
“别吵!”李然拍开猴崽子的猴爪子,猴崽子不干了,闹腾起来:“不行!你怎么又赖账!说好一人说一个的。”
“我答应你了吗?”
“你!你!你!”
李然扔了个香蕉给他:“拿去!别烦我!”
猴崽子边啃香蕉边念叨:“你这不守信用的家伙,活该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如今只有我一人知晓,可我就偏偏不告诉你!求我也没用!哼!”
李然垂眸望他一眼,神色轻蔑:“小子,做人别这么臭屁,早晚一天会臭死自己。”
猴崽子恼羞成怒了,一个跳跃过来作势要跟李然干架。
李然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一副岿然不动的神态。
猴崽子还没触到他的衣角,手就被扭住了,疼得哇哇叫:“哎呦妈呀!要断了!真要断了!松手!松手!你他妈腕力怎么这么大?我皇兄怎么吃得消?”
李然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一分,猴崽子越发哭爹喊娘地嚷起来:“断了!断了!”
小六躲在门扇后头,露出半张脸直往里头瞄,他当然没胆子进来劝架,更没但胆子光明正当地看,所以只能躲在门口头从门缝里偷看,看得津津乐道。
李然神色淡然,继续问:“说吧,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先放了我再说!”
“别讨价还价,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不知足的。”
江明气得呕血:“那你多少轻点儿。”
他那模样确实可怜,李然失笑之余,果然卸了三分力。
猴崽子舒了口气,道:“听说是种攻城的车架,能随意移动,梯架通云顶,有四面,正面顶端开一小口用作悬桥,悬桥一放便可直通城墙,梯架四面糊着厚厚一层硬板,寻常弓箭奈何不得,人在其间可自己攀爬,所以被誉为攻城利器。不过这是顶机要的机密,除了我如今还无人知晓。”
李然皱了皱眉:“既然这么秘密,怎么就被你打听到了?”
猴崽子嘿嘿笑,嘴巴翘得比天还高:“我自然有我的门道,倘若告诉了你,我还如何混饭吃?”
李然一脸的嗤之以鼻:“你小子究竟从哪里学来的这不入流的腔调?你祖宗要是知道,不气得从坟里跳出来才怪!”
猴崽子嘻嘻笑:“我祖宗不就是你儿子的祖宗么?咱们谁比谁强呢?”
此话一说,李然手上猛一使力,猴崽子痛得直喊爷爷。
李然看他受足了教训,才放开钳制着猴崽子的手,起身从座上起来,沉声道:“你还要偷看多久,六子?”
小六子从门扇后哆哆嗦嗦出来:“殿、殿下,奴才不是故意的。”
猴崽子脸一红,狠狠瞪他一眼:“本王跟你们太子说话,也是你能偷听的吗?哎呦,南琉璃然,你做什么老是敲我后脑勺?”
“他是我的人,你凶什么?”
“什么?你这家伙竟敢背着我皇兄跟别人偷情?还是个内监?”猴崽子将小六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十数遍,最后下了定论,“仔细瞧瞧,这小子确实长得不赖,”
小六子吓得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
李然竟也不反驳,只盯着六子笑,笑容堪称温柔,却无端让六子毛骨悚然,然后就见李然轻启薄唇:“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此话一说,等于坐实了二人的□
小六子脸色一白,吓得昏了过去。
猴崽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回头一脸纳闷地问李然:“他这是怎么了?”
李然神色平静:“没事,吓昏了。”
猴崽子越发疑惑:“这样也能晕?他还真行啊。”
李然失笑:“他这人胆子比较小,你给他做个人工呼吸,应该能让他醒过来。”
“人工呼吸?像你救逸儿那样?”
“没错。”
孺子可教!
猴崽子想了想,喜滋滋道:“试试也无妨,反正一次也没试过。”
因而当小六子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北烨小王爷撅嘴过来吻他的唇,这一幕太过惊骇,吓得他又厥了过去,苦了猴崽子一个劲犯迷糊,怎的做了这么久还不见效?
李然再不管他二人,抬脚就走。
找到袁陌,李然将猴崽子之前一番话复述一通,袁陌捻着胡须想了片刻,了然一笑:“若描述无误,应该就是云梯了,世上懂得建造此物的除了我兄长,恐怕再无第二人。”
“你有兄弟?”
袁陌点头:“草民的兄长姓袁名阡,曾在丹丰皇宫中供职,战事一起便就失了行踪。哎~”
李然大概听出了眉目,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袁陌思索片刻,朝李然比了个且慢的手势,从一口铁皮箱子找出一本破旧不堪的书来,翻了十多页后不禁一喜,递给李然看:“这便是云梯的图解,殿下请过目。”
李然拿过来一看,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像个托在板车上的四方烟囱。
袁陌深怕他不明白,一个劲解释比划,待他解释完,李然摩挲着下巴问:“它能防火?”
袁陌点了点头:“罩壳外面涂有石泥,有防火之效,里头是一层厚厚的夹板,寻常弓箭无法穿透。车架一旦到了城下,敌军必定会从棱梯内部蜂涌而上,如同蚂蚁上树一般。”
李然暗自心惊,这年代没枪没炮,倘若在平地上对垒,二十万人对阵五万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眼下他们唯一的保障,正是明华宫牢固高耸的城墙。可如今看来,这层保障是否有效还得先打个大大的问号。
李然揉了揉眉,道:“它就没有破绽?”
“除非远距离以巨石投击,否则云梯很难被摧毁。”
“我看这云梯就一根管子冲到天,怎么到城墙上来?”
袁陌指了指图上某处:“正面靠顶端这儿开着一扇悬桥,可自由收放。悬桥放下后,里头的人就能跨过悬桥上城楼来。”
原来如此。
李然伸指拓了拓那幅图,道:“这图能不能借我研究一下?”
袁陌立马点头:“殿下想看自然可以。”
回来后猴崽子居然还没走,正躺在榻上吃葡萄,小六子满脸通红站在榻尾给他剥葡萄,看到李然简直像看到救星一般。
李然凤目微眯,道:“你小子还没走?”
猴崽子嘿嘿贼笑:“你平日里对我皇兄也是这么大呼小喝的?”
李然懒得理他,在软凳上坐下,翻开袁陌给的那本图册,盯着那幅云梯的图形研究。
猴崽子见他好半天也不吭声,倍感无趣,把头凑上来:“这什么东西?”
“云梯。”
“云梯?哦~原来这东西就是云梯。怎么一根管子通到天?不怎么起眼嘛。”
李然勾唇笑,继续研究图册不理他。
猴崽子觉得寂寞,搡了搡他的手臂,道:“给消息的人说这东西上头有一架悬桥,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那是你小子智商有限。”
“什么意思?”
“没什么。”
猴崽子上看下看,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李然不耐他在耳边叽里呱啦地嚷嚷,伸手在图册上比划了几下,猴崽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跟这悬桥倒跟扇门似的。换了是我,铁定乘它‘开门’的时候扔个火把进去,烧不死那群龟蛋,看谁还敢说我北烨无人!”
李然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逝,一把揪住猴崽子的领口:“你说什么?”
“看谁还敢说我北烨无人!”
“不对。前一句。”
“烧不死那群龟蛋!”
“也不对。再前一句。”
猴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