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很快就被架了下去,苏沫负手站在空空如野的大帐里,岿然不动,隐约可见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隐隐作颤。
第五十九章
李然靠在软垫上,老嬷嬷陪在一旁,正在给他擦脸。
小六浑身是血躺在他身侧,李然伸手握着他的手,仿佛想经由这样的方式来确保这个人不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老嬷嬷哽咽道:“殿下,别太伤心了。”
李然竟然点了点头:“我相信李远山的医术。肯定能救他。”
老嬷嬷拿袖子抹了抹泪:“多想无益,殿下还是先让李太医瞧瞧您自个儿吧。”
李然摇了摇头:“你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平时这么没用,竟然还学人装英勇。呵呵,果然还是不行,挡到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我哪里要他救?真是不知轻重!”
嬷嬷无声流泪,李然伸出一条手臂挡在脸上,任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六,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还清上辈子的债。你可是射了我一枪,真他妈痛啊。铁定比你现在痛,不过没这么多血。”
他拿起手来看,手上都是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六子的。
“嬷嬷,你想不想回南琉?回樊城?”
“殿下?”
“我答应了六,带他回去。他倒得寸进尺,居然让我带他回樊城。”他垂眸望着小六子,“呵呵,你小子还真他妈会拿乔,不过是得了一点点功劳,就拽起来了,居然敢吩咐我做事。”
老嬷嬷不语,捏着袖子闷声哭。
李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小六清秀惨白的脸上抚了抚,低声说:“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此时已近寅时,小腹开始时不时地阵痛。
这感觉又与方才的刺痛不一样,李然咬了咬牙,忍着没有出声。
老嬷嬷见他神色有异,忙将李远山唤进来。
李远山探手一诊,眉眼紧拧,又凑过去探了探李然的肩伤,钻出马车去,跟厉子辛说了一番,厉子辛当即决定,即刻赶往杏林城暂避。
与此同时,曲烈和辰裴还留在后方御敌。
猴崽子亦音信全无。
※※※
到了杏林城,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厉子辛探身到马车内,将小六子抱出来,拿担架抬了出去,然后一手抄起李然的后背,一手抄起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抱了出来。
“抱歉,子辛,让你看到这副样子。”
李然苦涩一笑,厉子辛目中一刺,低声安慰:“别说话,殿下。保留体力要紧。”
李远山已经将李然的状况大致跟厉子辛说了,厉子辛这才决定在杏林城歇脚,一来是李然情况不妙,必须停下脚步,二来也想能有城池可依。
厉子辛将李然放在床上,见李然痛得冷汗连连,说不出都是不舍。
李远山扛着药箱进来,拿起短刀在烛火上烤了烤,往李然嘴里塞了块棉布,剪开他肩胛处的上衣和软甲,神色正正对厉子辛说:“麻烦元帅按住殿下。属下要为殿下拔箭。”
厉子辛骇然:“现在?可他——”
李远山坚决地点了点头:“长此下去,殿下只会流血不止身亡。好在这一箭并没有射中心口,只需要吃些皮肉之苦。”
厉子辛纵使万般不舍得,也知道李远山医术了得,他说使得便使得,使不得便使不得,只得照做,从身后抱住李然。
李远山拿着烧过的短刀过来,凑近李然低声说:“殿下,老臣现在为您拔箭。会很疼,您且忍一忍。”
不曾想,李然竟一把拽住他:“六呢?怎么样了?”
李远山擦了擦汗,朝厉子辛投去求救一瞥,厉子辛安抚李然道:“小六子那边有人照看,先让李太医医治吧。医治完殿下,李太医方能安心前去救他。”
李然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这才点了点头。
李远山再不耽搁,拿了瓶消毒的药水在李然伤口上清洗一番,朝厉子辛使了个眼色,厉子辛点了点头,李远山手中的刀就挖了下去。
皮肉被生生划开,李然浑身颤抖,本能地往前挺了挺胸膛。
厉子辛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里死命挣扎,看着李远山义无反顾地在伤口处开了个大洞,然后朝他使了个眼色,一手拽着箭把,嘶啦一声,将箭头硬生生扯了出来。
连皮带肉,鲜血四溅,溅得李远山一脸一身,也溅得厉子辛浑身僵硬,心头冰凉疼痛。
李然,却连哼也没有哼。
厉子辛拿袖子擦了擦李然的脸上的血水和冷汗,轻声问:“殿下,还好么?”
李然气丝若离,但还是几不可闻地吐了两个字:“没事。”
李远山却并不觉得乐观,他拿药棉在李然伤口处涂上止血粉,血虽然是止住了,可到底是个两指粗细的箭口,稍稍一动还是会迸裂,血水直往外洇。
厉子辛眼看形势不对,焦急之余,转而对李远山说:“我去去就回。”
片刻后,他去而复返,将手中的白瓷瓶递给李远山,道:“试试这药。”
李远山将信将疑地接过去,打开来一闻,不觉大喜:“天山果?这果子乃止血圣品,三百年才结一回果,多长于深山之渊,世间少有。元帅如何得了它?”
他边说边小心地抠出一些白色药粉抹在李然肩胛处的伤口上,血一遇上药粉便凝结,真是神乎其神,果然担得起止血圣品的美誉。
厉子辛只淡淡点了点头,专注地望着李然,低声说:“忍忍就过去了。”
此时已是辰时,因天色阴沉,阳光被云层遮着,只留下一抹清冷单薄的光,看起来反而更像夜晚。
李然躺在床上,满脸苍白。
肩胛的伤虽然疼得如同在烈焰中炭烤一般,却依旧抵不过小腹的刺痛。这疼痛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只因牵扯到五脏六腑,竟比外伤更让人不堪忍受。
李远山探了探李然的脉,从药箱中掏出一包银针来,凑近李然低声道:“殿下,老臣要为你下针。”
厉子辛见李远山神色肃然,心一沉,乘李远山去一旁取药囊的空隙,跟过去低声问:“是不是有危险?”
李远山为难地叹了口气:“现在亦难下定论。元帅可否先行回避,只怕待会儿……”
厉子辛回头望了眼脸色苍白的李然,摇了摇头:“我想陪着他。”
他眸色深沉,李远山张了张嘴,终是垂眸没再多言,熏上艾草,喂李然吃了颗生血丸,掏出银针来下针,神色倒也镇定。
片刻后,老嬷嬷红着双眼从屋外进来。
李然躺在床上,听到她的脚步声,竟意外地生出了一分清明来,待老嬷嬷走近了,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双目濯濯道:“他怎么样?”
老嬷嬷拍了拍他的手,强笑:“殿下放心,老奴方才已经去瞧过他了,那孩子还让老奴跟您说,要您宽心。”
“他还能说话?”
老嬷嬷侧脸避开他的视线,眼中有一丝被戳穿的失措:“他……中途,曾醒过来一回。”
“那我去看看他。”
李然直起身子,作势要下床去,却因为脱力,又直直栽了回去。
厉子辛大惊失色,一个跨步过来从身后托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正有伤在身么?”
“殿下,您可别吓老奴啊!”
他二人心急火燎,李然却全然不在乎,只抬头望着帐顶,幽幽道:“其实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六来跟我告别。”他侧脸看了眼双目通红的老嬷嬷,“你没必要骗我,我都知道。”
“殿下……”
“呵呵。其实这样也好。老跟着我也不安生,现在也算能过上平静日子了。”
他神色虽平静,语气也无异,李远山却莫名觉得惊心,两手按住他的脉门,低声劝道:“殿下,切莫太过伤心,否则不利于……”
“没事。我好得很。”
李然无畏一笑,李远山又一惊,拉了老嬷嬷到一旁,低声道:“怕是到时辰了。”
老嬷嬷哽咽道:“可殿下如今失血至此,恐怕……”
李远山烦恼一重不减又添了一层,幽幽道:“要担心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他这话说得极轻,兼之老嬷嬷正在出神,并没有听清。
二人细细琢磨一番,老嬷嬷亲自去烧水备剪子,李远山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从药箱中掏出一个青瓷瓶,犹豫片刻后终是倒出一粒喂李然服下。
这一剂催产药的功效果然凌厉。
到了午时,李然昏昏沉沉间,就被小腹一阵剧痛惊醒了。
这疼痛显然非之前间或的刺痛能比,然后就有浓重的腥味在屋内蔓延开来。
李然几乎是本能地剧烈挣扎,有那么一瞬间,厉子辛竟然觉得自己按不住他。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李远山探了探李然的脉,朝老嬷嬷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殿下,用力!用力!”
李然咬着牙,脸上有难言的痛苦,双手抠进被褥里,几乎能将锦被抠破。
厉子辛抖着双手将他搂在怀里,脸上有震惊有痛苦有怔然。
或许想象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在自己怀里痛苦折磨,却帮不上任何忙。
“殿下,用力啊!”
李然双眼微阖,咬牙闷哼,他本能地吸气呼气。
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消失,唯一的感受,只有小腹撕裂般的剧痛,经久不息,痛苦难耐,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
天色渐沉,夜幕降临之际。
李远山抖着手指探了探李然的鼻息,眼中有深深的不安。
他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冷汗,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殿下,老奴还需要为您再下针。您不必害怕。”
李然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厉子辛依照李远山的指示紧紧搂着他,低声安慰:“别怕。你不会有事。”
“呵呵。真没事,你抖什么?”
厉子辛目中一湿,伸手抚了抚他的发,眸中有深沉不见底的伤痕。
曾经的放手,多年的分离,到今日这般田地。
命运,或许总是这么喜欢跟他开玩笑。
他紧紧地搂着李然,低声请求:“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李然在那个一瞬间,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隐隐作痛。
第六十章
李然深深望他一眼,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别说!现在别说!”厉子辛急急截住他,强笑,“你已多年不回南琉。不想回去瞧瞧吗?樊城如今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樊城?对了。小六……也想回去……”
李然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厉子辛抖着手指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只是气弱无力,并没有昏厥,这才舒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大黑,城外传来了三更天打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催命的惊悚。
李远山收起针,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手脚都在颤抖。
胎水已将流尽,胎儿却卡在骨盆上不得下不得。
薄被下,隐约可以看到小腹凸起的弧度。
此时看起来,竟无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至少在厉子辛看来是如此。
屋子里烧着银炭,温暖如春。
老嬷嬷已是汗如雨下:“殿下,下回再多使点力,多一点就行。”
李然咬牙轻哼,他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
太他妈痛了!
这哪里是正常人受得了的?
李然颓然地倒在床上,觉得身体没有一处不在痛。
撕心裂肺,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痛苦。
他低头看了眼小腹,俨然可以看到月白天蚕丝薄被下那个罪魁祸首在激烈挣动,仿佛很想早点来到这个人世,甚至比他这个备受折磨之人还急切。
老嬷嬷见情形不对劲,将李远山拉至一旁,急道:“老大人,可还有别的什么法子?”
李远山面色为难:“怕是被脐带绊住了。幼儿脆弱,老夫也不敢贸然行针,只怕再过一两个时辰,胎水将尽,到时……”
老嬷嬷面上一白,一把拽住他,双目通红:“您可是国手!如何会束手就策?必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李远山神色一黯,斟酌一二后,低声道:“尚有个法子,只不知道殿下还吃不吃消?”
“什么法子?”
李远山想了想,小心吐出两个字:“压、腹。”
“可殿下如今这般虚弱……”
“老夫也知晓此间痛苦,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敢下此等重手。”
如此这般,天色渐渐暗沉,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
夜色漆黑,一人一骑领着数十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在杏林城的街头。
到了州都府,领头那人一个翻越跳下马来,然后拔腿就往里冲。
守府门的六员小将看清来人身上的服饰,惊慌失措之余,还未来得及跪下,那人已经一阵风似地消失在了州府门口。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见砰的一声响,州府内院大门就被踢开了。
在外间候命的一干人等均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了来人,错愕呆愣了数秒,才知道要跪下行礼。
来人根本不理会,径自往里疾走,到了房门前,一把推开了那两扇雕花对开朱门。
门方打开,他就被屋内的血腥味和床上那人痛苦至无力的挣扎惊得打了个冷战。
李然几乎是在门被打开那一刻就本能地睁开眼望了过去。
然后就看到了江诀。
长久的对望后,李然挤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
江诀布满血丝的目中一刺,几个跨步到了床前,小心地从厉子辛手中接过李然的上半身,哑声道:“别怕。我来了。”
李然将脸贴在他脸上,脸上有些微安定的神色,有气无力地说:“我这辈子……还从没试过……这么痛。真他妈……痛。”
江诀伸手托着他的背,避开他肩胛的伤口,双目充血:“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他眼锋一转扫向李远山,只一眼,李远山就被吓得抖着手脚跪了下去。
“起来!”
李远山不敢不从。
“多久了?”
李远山惊惧地望他一眼:“已近……八个时辰。”
江诀额上一阵青筋战栗:“混账!八个时辰?朕让你看着,就是这样!”
“臣惶恐,胎儿的脖颈怕是被绊住了,臣数月来虽以针灸之法纠正,却终是无效。”
他抬眼看了看江诀的脸色,见他们天子的面色一分分白下去,斟酌着措辞继续说,“其实尚有一法,或许能成效。只是以殿下如今的状况,不知能否受得住?而若用此法,胎儿只怕会不保。”
江诀似乎并不在听他说话,只伸手轻抚李然苍白的脸,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眷恋:“孩子可以不要。大人,绝不容有半分闪失!倘若有任何——不!绝不能有任何不测!”
李远山诺诺应下,将老嬷嬷喊至一边,与她细说一二,继而又弓着身子对江诀说:“劳烦陛下待会儿压着殿下的身子。”
不用多久,江诀就深深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了。
老嬷嬷下了重手那一刻,李然几乎是在拼死挣扎,力气之大,江诀几乎以为自己压不住他。
不堪忍受,或许都不足形容其一二。
李然轻易不会叫痛,更不屑在人前流泪。
然后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