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侑希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侧头看了看刘晟,仿佛是在趁着这难得安静的时间回忆什么一样,脸上半晌才浮出一丝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笑来:“好久不见了,阿晟。”
现在的刘晟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略有心机却依旧稚嫩的学生,十年的战争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痕迹,皮肤样貌与十年之前都已无法相比,他却偏偏能一眼瞧出来,好似那些记忆也随着年华增长改变一样,只是一瞬就完成了与眼前这个人的核对。
竹内侑希站在刘晟七米之外,安静地盯着他,那目光无比沉静却又说不出的复杂,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面上平静却不时滑过细微的波纹。
“见了大哥就这么不想说话?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这句话说的轻松,竹内侑希面上笑容未变,却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他内心中的感受,面前这个现今如仇人一般与他对峙的是他精心照顾了八年的人。
刘晟拿着枪的手动都没动,只是淡淡地看着不远处的竹内侑希,仿佛还笑了那么短暂的一下。
不过这个笑容实在太过短暂,竹内侑希只感觉到刘晟眼神闪了闪,然后便听到刘晟说:“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大哥”
“大哥”两个字被刘晟咬得极重,就好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充满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意味。
这些年,刘晟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立下战功的同时,他也逐渐接触到了更深一层的情报,其中陆艺华就曾经将情报科里有关竹内侑希的资料拿回来扔给他看过。
如今已经升任日本军部参谋总部大佐参谋的竹内侑希出身日本贵族,自小便开始接受严格的继承人培养,更是自四岁起来就到华夏,至今已有二十八年。竹内侑希年少成名,他在本国的名声和陆艺华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陆艺华的赫赫声名来自于战火硝烟,而他的名声则来自于日本军队内每年举行的武士精神比赛。
竹内侑希从十四岁开始参加射击等项目以来,十一年未曾失手,是日本国内数得上名号的神枪手。更由于比赛规定参加者不能大于二十五岁,所以如今已经退出此类赛事将近十年的竹内侑希是军队里未曾战败过的神话。
当初在刘家时,每到年底竹内侑希就会出门,过年也从不在刘家,那时他的理由是要会浙江陪伴亡故父母,如今想来,他应该是回国了。
竹内侑希看着刘晟,视线从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滑过,然后突然用拿枪的手抚了抚帽檐儿,笑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身份还真挺多的。”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突然伸出手,黑洞洞的枪口遥遥对准刘晟,唇角一挑,道,“阿晟,刚进来的时候你没杀了我,实在是个失误。”
资料显示,竹内侑希从小开始练枪,几十年来从未间断,更是凭借枪法一项在日本国内称雄十一年,可见其枪法之准。刘晟心里明白,若真让他们两个先后开枪,即便是占了先机,他也几乎没有丝毫胜算。
“怎么样,阿晟?你看,我要杀了你实在简单,但当年我放过你,今晚那么多机会我也同样没动手,即使你不领我这个情,总该还记得咱们实实在在地做了八年的兄弟。”竹内侑希盯住刘晟,脸上还挂着笑容,“……我看咱们都放下枪,静下心好好谈谈如何?再说了,枪在我手中可比在你手中快,这么做你不吃亏。”
“吃不吃亏——”刘晟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冷笑一声:“你倒是可以试试。”
竹内侑希静静地盯着刘晟,两人就这么对峙着,除了偶尔刮起的风,四周再没有一丝声音,连竹内侑希走在巷子里时不时叫上两声的鸟雀都失去了踪迹。
见刘晟没有放下枪的意思,竹内侑希无奈叹口气,说:“算了,咱们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站着。”
说着,他毫无预兆地翻起手腕,然而就在刘晟身体紧绷的同时,只听他轻笑一声,然后就这么松开了握枪的手,顺势一丢,“啪”的一声,黑色的手枪落在青石方砖铺就的地面上。
竹内侑希的视线一刻都没离开刘晟,他伸出手以掌心对着刘晟:“和我谈谈吧。”
刘晟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枪,直视竹内侑希:“说吧。”
“谈谈当年的事情。”为防刘晟怀疑,竹内侑希的双手一直处在刘晟视线最易接触到的地方,他说:“当年刘家出事时我不在上海。”
刘晟看着他,无所谓地挑了挑唇角,并不说话。
竹内侑希叹了口气:“当初我在你们家生活了八年,再冷的血也都捂热乎了,若不是国内催得急,而伯父当年又怀疑了我的身份,我不会用那么激烈的手段。”
刘晟很平静,他以审视的眼神看着竹内侑希,然后突然扯起一个嘲讽的笑,问道:“那么,你是说我还要替我父亲感谢你这份情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竹内侑希皱眉。
“那你什么意思?”刘晟反驳道,“当时你没想过杀我父亲,现在就能以这个理由洗脱我父亲是因为你死了的罪名?又或许,即使我父亲没死,即使当时你来得及赶回上海救了我们一家,即使这样,那我们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为了个所谓的国宝害了我父亲挚友一家性命?谢谢你利用父亲的慈善潜入我家整整八年?”
说到这里刘晟顿了顿,然后他突然加重了语气,不甘心一般道:“我喊了你将近八年的大哥,我父亲也将你当做继承人培养了八年,小瑜为了你都开始学做嫁衣了!就像你说的,只要不是白眼狼,再冷的血经过八年真心相待也都捂热了!可你呢,我尊敬的大哥?!”
“我说过,我已经在职责范围内尽最大力了。”竹内侑希盯住他,眼睛内漆黑一片,“阿晟,你理智一些。”
“我没有不理智,我只是疑惑,你的血究竟有多冷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那种事?”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竹内侑希话音顿了顿,然后他问道,“但如果是你,如果你接受了如我一样的命令,作为一个军人,你会怎么做?”
刘晟嗤笑一声:“可惜我完全可以肯定我不会接到这样的命令,我的国家不会让她的军人去另一个国家做如此这类令人唾弃的丑事。”
刘晟嘲讽的笑刺痛的竹内侑希的眼睛,但他却无力反驳。
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家恨,这是无法化解的国仇,竹内侑希忽然明白,他和刘晟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从他按照父亲的安排踏上华夏土地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站在了对立面,除非战争结束,他们不可能再有机会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
这一点他最初或许就已经明白,所以才会在行动之初喝的大醉,然后拉着刘晟去走那条他们经过了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地牵手走过的路。
他们曾经是最亲近的兄弟,也将要成为最相爱的亲人。
竹内侑希还记得那个下午,他和刘晟一起偷偷进了刘瑜的房间,趁着刘瑜不在偷瞧刘瑜已经准备了半年的红色嫁衣,他还记得当时他看到那件嫁衣时他喉头酸痛难忍,那衣服仿佛被鲜血浸染了一般,向他展现了一种血色的幸福。
“方大哥,我已经做好嫁衣了啊,你一定不要告诉哥哥。”
“大哥,你别那么小气啊,带我去瞧瞧呗,小瑜半个月前就开始在我面前显摆了。”
“嗯,是穿不着,但是不能不做啊。妈妈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一件嫁衣代表了很多东西,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妈妈说我要结婚的时候必须做一件,不过结婚不穿它还是挺遗憾的,我做了那么长时间。”
竹内侑希闭上眼睛,然后突然说道:“你走吧。”
“……”刘晟看着他。
“祭奠完伯父赶紧离开,最好离开上海,现在陆家搬离上海势力难免收缩,已经保不住你了。”竹内侑希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来这儿一趟,速度快的话,明天特高科就会有人过来查,你带着东西连夜走吧。”
刘晟目光微闪,下意识般接口道:“我能带什么东西?”
竹内侑希弯腰捡起地面上的枪,拿出手帕擦了擦,头也不抬地说道:“别忘了我在你家住了八年,你以为那八年除了找密室我什么事都没干?”
“……”
“当年你们家得到的古董一共四件,除去已经被我拿走的那件完整的,应该还有三件散件吧?”
刘晟眼睛中利芒一闪,面上表情却没变,依旧是一副冷笑的样子,道:“什么整的散的,大哥可真能说笑,当年为了那么个东西我家破人亡,我还要那些东西?”
竹内侑希收起手帕,抬头看着刘晟:“冲你喊得这声大哥,今晚上我就没见过你,这篮子是我觉得心里有愧来纪念故人亡灵的。”想了想,他还是加了一句:“我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但听我的赶紧走,这地方不是你能待得。”
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视线所及之处尽是荒凉,竹内侑希向前走了两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纸钱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
他回头看向刘晟离开的方向,目光平和,心道:总有一天,我会另外还你一分骨肉亲情。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因为刘晟的名字我特别去查了字典。
晟有两个读音——sheng'四声',cheng'二声'。这两个读音是没有区别地,说以咱以后读第二个哈。
13
13、台儿庄大捷 。。。
刘晟回到绵城时,正值前方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来,欢呼庆祝的人群随处可见。
回到陆宅,刘晟提着一路上都未曾离开他一步的皮箱往陆艺华的书房走去,然而还未等他敲门,便听到一声脆响从屋里传出来。
“徐州大捷!徐州大捷!让他去不大败就好了还大捷呢!”
接着,文件的落地声,甚至还有人的惊呼声交错响起,刘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他上前敲门。
“进来!”
即使隔着一道门,也可以明显地听出来,陆艺华的声音犹带火气。
刘晟推开门走了进去,陆艺华此时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桌后面,看到进来的人是刘晟时挑了挑眉毛,陆艺华平复了略显急促的气息,开口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刘晟看了一眼一旁肃立的赵睿,疑问道:“师座,你们这是?”
陆艺华知道他想些什么,冷哼一声,随手抓起书桌上的一张纸朝他扔过去:“看看这个吧。”
纸上写着一些列的调令,其中一条就是:命令荣誉第一师少将师长陆艺华取消休假,立刻动身前往武汉接任第七十一军军长,续任军衔保持不变,职务军衔升陆军中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蒋中正。
刘晟仔细将调令看了一遍,还是不大明白,只好道:“这次回来的匆忙,还未恭喜师座升职。”
陆艺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会捡口头便宜来奉承我。”说着他朝刘晟抬了抬下巴:“先把那张东西看完再说,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刘晟接着往下看,不一会儿他目光一顿,看向陆艺华:“去徐州?”
陆艺华点头:“校长的意思应该想是要携台儿庄大捷的余威进军徐州,再创造一次大捷。”
刘晟低头想了想,说道:“这无可厚非,抗战以来国军损失惨重,这次机会难得,正好可以借此挽回颓势。”
“挽回颓势?”陆艺华嗤笑一声,“再大的胜利,也得利用好了才能挽回颓势。”说着,他看向一旁的赵睿:“永书你告诉他,这次和我们协同作战的是谁。”
刘晟转头看向赵睿,赵睿从手中的材料中抽出一份递给他,然后道:“是桂永清将军的第二十七军。”
“二十七军?怎么把咱们和他弄一块儿了?”刘晟一脸的不可思议,“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睿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个,皱眉道:“桂将军曾指挥中央教导总队,你们……”
听赵睿这么说,刘晟闷笑一声,安慰似地拍了拍赵睿的肩膀,一脸沉痛道:“所以教导总队全军覆没了。”
“你们——”赵睿本能地想要反驳,“可当初淞沪会战……你们怎么这么说……”
“我们并没有否认教导总队在淞沪会战里的贡献。”陆艺华无所谓地打断他想要说的话,不耐烦道,“但淞沪抗战狼狈败退,金陵保卫战全军覆灭,这都是事实。那可是全军最早换装的部队,战场上那些连汉阳造都用不上的杂牌军都能在正面战场上抗一会儿,而由德国教练亲自执导的教导总队却败得离奇,他桂永清指挥得可真好!”
民国二十六年的淞沪抗战是陆艺华一生中打的最漂亮的几个战役之一。
战争开始前,陆艺华远在陕西,当时西安事变过去不久,陕地不稳,他奉命镇守西安,同时兼任西安警备司令。淞沪抗战打响后,陆艺华率部日夜兼程,从西安赶赴上海,四天后抵达上海猛攻天宝路一带,随即一举攻下汇山码头,迫使敌军溃逃,战威轰动全国。
与此同时,也正是这一战,让他正式走上了抗日名将的舞台。
而对于同样经历过淞沪抗战,却无奈败回国防线的中央教导总队,陆艺华却没有丝毫同情。想当初他领三十六师时,不知道被眼高于顶的桂永清凭借中央教导总队这支劲旅刁难过多少回,虽然抗战讲求同心协力,但也没要求他非得对他厌恶的人笑脸相对。
按说黄埔学生中虽然派系林立,但在一定范围内,同学间相互帮忙却是默认的规则,像他和桂永清一样针锋相对的不说没有,至少少见。就因为这个,陆艺华不知道已经被校长骂过多少回。
“当初师座曾随唐生智司令戍守金陵,当时战况紧急,而桂永清携私报复,擅自撤退,导致三十六师阵地直接被日军夹攻,若非留有后路,师座能不能安全离开都是问题。”刘晟对赵睿解释道,语气相当不屑,“这次再和那位合作,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发怵,新仇旧恨一块儿算,谁知道那位得意门生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又扔下军队自己跑了?”
赵睿不赞同道:“你们太消极了。”
陆艺华乐了,看着他道:“那你说,我们能怎么个不消极法儿?”
赵睿道:“挺好办啊,师座不是委员长的得意门生吗?你亲自去和他分析下当前状况还不行?”
这下不仅陆艺华,连刘晟都笑了。
“你们笑什么?”赵睿看了他们一眼。
陆艺华喝口水,道:“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