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组进了葡萄垅后,新来的人跟着鸡窝组走。九斤黄更来劲了:这主儿也是个“鸡”,同行!肚里立刻琢磨怎么勾搭。看来是个机灵的,挺会巴结组长,上来就和烧鸡合作,寻找晚熟的葡萄,絮絮叨叨不知问些什么。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从心里直冲脑门,九斤黄一步跳过去,双手搂住女“小生”的后腰,嗲声嗲气地说:“盘儿够亮的,谁见了都得猛扑热奔——”
烧鸡忙喊:“黄春花,别胡来,这是新来的——”话没说完,那人弯腰一个背翻,九斤黄已经平平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空葡萄筐里。那张俏脸凑了过去,五官怒得全挪了位,一手揪住九斤黄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啪啪两下,九斤黄的鼻子登时流出热热的液体。
“新来的怎么着?这么霸道?爷们儿摸得咱摸不得?”九斤黄一抹鼻子,抹了一手鼻血,便急了,丢了怜香惜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来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来。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没她来顶着,这回咱就没法进城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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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来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脊梁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没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没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没上市局。要不咱俩都会打上红×,老战友都给拉下马,找谁去想办法要药呢?她心惊肉跳楼上楼下乱转,后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游大夫。一个造反派头头第一次在大门口见到她俩没注意过去了,等到从三楼下来,又见到她俩在楼道里探头探脑,就起了疑心:这两个什么路数?瞧那矮个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是个农村里上访的婆子?门卫怎么放她们进来?板着脸喝道:“呔!干什么的?”
“慈渡劳改农场的!”方队长见是个理着寸头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以为是个办事员,没放在眼里,坦然回答。
“劳改农场的?进来干吗?出去!”对方显然误会了。
“这是我们方中队长!”游大夫见事不妙,赶紧把方队长的身份抬出来。
“中队长?怎么不穿制服?”
方队长只得解释:身材特别,大中小号哪一种穿了都不合适,场长特准穿便服……
“你们场长是个走资派,早该打倒了!”寸头冷笑了两声。
“说得是!这次就因为他官僚我才进城的!”方队长说着又生气了。
鸡窝 十五(2)
“哦!你的立场挺坚定!”寸头高兴了,“嗳!听你的口音是冀中的?”
“是啊!阜平××峪的!”
“啊!是老乡,贫下中农?”
“贫农!”
寸头一听,这是个依靠对象,帮她一把可以扩大自己这一派在慈渡的势力,打击保皇的场长,便让她们进办公室:“来!来!说说为什么事!”
他的办公室门口赫然挂着“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方队长才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庙门”。寸头弄清楚她的来意大不以为然:“你一个响当当的贫农,为那帮野妓劳神,站到哪个立场上去了?现在经费困难,咱们造反都不够,让那些人渣子自生自灭得了!”
“那可是传染病啊!不治好传染革命群众咋办?”
寸头沉吟,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慈渡劳改农场是局里一大地盘,迟早要夺过来,没准自己也得上那儿去“视察”,真的传上梅毒倒是个麻烦!犹疑了会儿,拿起笔来,开了个条,说:“上局医院去领吧,就说是我批的!”
局医院药房里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看了看条子随手扔出来:“他批的不管用!”
“谁批的管用呢?”方队长问。
没人答理她。
两人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又等了一天,才见到寸头。寸头一听笑了:“你别去找那家伙,他是我们的对立面,你要去找药房的×××!”
这位×××足足让方队长她俩找了三天。最后,药房里一个老工人告诉她们:“上各大医院串连点火去了!”
游大夫的意见:在药房门口等着,×××早晚得回来。方队长不同意:“要是串连半年三个月,咱可等不起!”
她俩全城东南西北各医院一通儿跑,方队长的解放鞋底都磨穿了,还是没有。第三天,来到北城一个有名的大医院,走进闹闹嚷嚷的候诊大厅,游大夫忽然向远处招手叫道:“你也来了?”
方队长以为她找到了×××,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这人?抬头望去,却是慈渡劳改农场马号的“吕布”,忍不住喊道:“你的假早超了吧?”
“吕布”见了这两个人,第一个动作是拔腿想溜,但是她俩边叫边挤,紧跟过来,他不得不迎上去,赔着笑脸说:“家里有病人,我已经去信续假了。”接着以攻为守:“你们也来看病?”
“找人来了!”游大夫最爱听京戏,是“吕布”的崇拜者,快嘴快舌把此行的目的倒了个底儿掉。方队长正嫌她多嘴,不料“吕布”说了个重要消息:“公安医院造反派在这里串连呢!大夫都不看病了!”
“是吗!”方队长一听大喜,顾不上查问这个逾假不归的“二劳改”,拉着游大夫往医院礼堂挤进去。
×××正拿着铜头皮带批斗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见方队长掏出寸头的亲笔批条,啪地双脚一并立正敬礼,说道:“马上去!”回头把皮带递给另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头儿下令叫我办点事,一会儿就来,你先主持!”
×××真够意思,居然让她俩进药房随便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没见青霉素。方队长泄气了,心想,费那么大劲也没药,难道这帮野妓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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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也行!”游大夫爬上爬下,仔细辨认每个药盒上的名称,发现了“次水杨酸铋”和“砷剂”:“还有多少?”
“你都拿走吧!”×××十分慷慨大方,反正不是他家的。
她俩背着鼓鼓囊囊的药包回到慈渡劳改农场,兴奋得满脸发光。方队长到家后,絮絮叨叨向老伴夸耀战绩,王政委却沉着脸说:“别得意了!那个寸头我认识,是财务处的出纳,听说经手的现款和账面不对,差点判刑。老局长宽容,给他个自新的机会,背着处分在大楼里当勤务员。这会子怎么进了局办了?眼下局里分成好几派,跷跷板似的你上我下,不定啥时候,他这一派就下来,你跟他瞎连连干啥?他的对立面肯定把你当成他那派的人!”
方队长听了这套曲里拐弯的“萝萝杠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嘴上还挺硬气:“管他呢!拿到药是真格的!局里跟农场离得那么远,哪儿会斗到咱头上?”
“吕布”支走了游大夫和方队长,立刻溜出医院大门。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了,并没有写信续假,知道等着他的准是受处分蹲禁闭,但他实在顾不上考虑这些,更重要的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
回到城里,他发现六十年代中叶的世界和五十年代相比,转了一百八十度。当年的反右斗争的领导灰溜溜地成了批斗对象,他的老同学沾了光已经不拿听诊器和手术刀,换了扫帚畚箕去打扫厕所了。老同学来自国民党起义部队,是个军医,反右的时候,差一点也变成右派。皆因医道高超,治愈患者无数,其中不乏领导阶层和他们的家属。出于实用主义观点,一位领导的笔尖轻轻一动,老同学才得以躲过1957年大劫。但命中注定倒霉,躲也躲不过,一到1966年,动笔尖的“保护伞”一倒,“伞”下的一切全都遭殃。老同学马上成了漏网右派,从外科主任变成清洁工。“吕布”在厕所里刚提了一句“孩子住院”,那一位便连连摆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上!”
住院不行,上家来看看成不成呢?到底是条人命。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儿上,对方勉强答应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当年的外科主任做贼一般,脱去蓝工作服,悄悄来到烧鸡的家。
鸡窝 十五(3)
翻翻孩子的眼皮,看看牙齿、肛门、生殖器、手和脚,外科主任把“吕布”拉到一边,附耳问道:“老弟,这孩子跟你什么关系?实话实说!”
“吕布”红了脸,支支吾吾,最后只能实话实说。
“他得的是先天梅毒,胎里带来的。大概他母亲用了驱梅药,孩子出生后及|乳儿期没发作,青春期一发便是晚期。”
“还有救吗?”
“要是我还是外科主任,用药几个疗程就能控制,现在可不好说了。”
孩子的姐姐缩在一边,不停地啜泣。“吕布”使劲挠着脑袋,拼命搜索枯肠:还有哪些熟人和医院说得上话。一时间竟一个都想不起来。
“你跟我来一下!”外科主任把他拉进附近的公厕,飞快地为他做了检查:“你也传染上了!”
“怎么会?我——我——”他忽然想起麦垛里的幽会,登时闷了:啊!怪不得这些日子下体总觉得不合适。
外科主任怜悯地看着他,开了个药方:“上药店去买来,我给你注射!”
全城乱成一锅粥,都在忙着造反抄家批斗,药店开门营业的寥寥无几,即使开门的店也没这种药。“吕布”只得仍回到这家医院的厕所,但是外科主任不见了,替工是个老头——原来的会计师。老会计师大概是被打聋了,你说什么他都不抬头,只顾颤巍巍地用扫帚划拉地下的黄汤。“吕布”在医院里转悠了一上午,才打听到开大会批斗院长,外科主任陪斗去了。原想等会开完,碰见了慈渡的人,吓得他赶紧溜之大吉。
几个回合下来,撩开了心上人的“面纱”,“吕布”这才认清了笪修仪(烧鸡)的真面目。岁月会侵蚀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匆匆的幽会没法细细了解她的经历,但是腹股沟的胀疼和那个器官的刺闹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清纯的少妇,是个……是个……是一个他不愿承认而又不得不承认的暗娼。她送给他这份要命的“礼物”,给了他一闷棍。理智告诉他:农场医院没药,外科主任不知去向,上大医院求治,一无关系,二无票子,三是五类分子,何况他决没这个脸去告诉别人自己患有脏病。只有一条路:等死!这个女人是个害人的妖精。感情却仍在纠缠,不让他恨她:你忍心跟她一刀两断?已经连成一体,传上就传上吧,不能怪她,是小老板逼她走这条路的。她现在自由了。想办法治病,治好了就能永远在一起。迷人的眼波、笑靥、肌肤、气息仍使他想起来就冲动,就离不开舍不下。两股力量在胸中激荡,他的脚一会儿迈向烧鸡的家,一会儿又站住。
“吕布”磨磨蹭蹭犹犹疑疑掀起那条半旧的湘妃竹门帘,发现堂屋里坐着一位,四目相对,心里格登一下,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倒是那个人很快反应过来,瞪着的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忽然眯成一条缝,小脑袋一晃,发出一声冷笑:“哎呀!真是稀客,少见!少见!请坐,快沏茶!”
“吕布”硬着头皮坐下,心知不妙。小老板不是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早知此人还回来,自己就该收敛一点,不能把这里当家。不过人家再无情无义,虎毒还不食子呢,到底是亲爹,不能不让进门看看孩子。倒是自己一无名分二无血缘,在这里是外人。他担心小老板翻脸查问自己和烧鸡的关系,红木靠椅上仿佛滋出无数尖刺戳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老板表面上沉着,心里也在嘀咕。他根本不是为了孩子回来的,儿子算什么,新媳妇的肚子早就鼓成个南瓜了,尖尖的,贴准是个小子,怎么也比眼前的白痴强。他惦着的是家里那些“老底”,现款早就被拿得一分不剩,但是破家值万贯,值钱的细软还有的是。他这次是回来“扫荡”的,地下放着个旧包袱皮打的包裹,分量不轻,里边的内容连女儿都不清楚是些什么。此刻,他最担心的是抖搂包裹。所以明知“吕布”是他的“接班人”,心里咕嘟嘟地冒酸醋,可是依然做出十二分的热情,敷衍得风雨不透。
“家里早就没茶叶了!”女儿哭丧着脸说。
“没有?快去买一包!”
女儿不客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吕布”忙说:“不用费心,我不渴。”
小老板睁大眼睛瞪了女儿一眼,立刻又眯起来换上一副笑模样,对“吕布”说:“在哪儿高就?”
“呃——呃——还在慈渡——”
哦!是个囚犯!怪不得上这儿来,和姓笪的接上头了。小老板的笑容马上消失,眼珠从女儿转到“吕布”,发现两人眉眼相仿,同样是长长的双眼皮直扫入鬓角。他心里一动,暗忖:来得真快!刚离婚就上门了!如意算盘打得好顺溜,等姓笪的一解除,两人一登记过了明路,夫妻父女团圆了!想得倒美,等着!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嘴上却说:“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好不容易见面,怎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