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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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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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色古香的客厅,紫黑色的红木靠椅铺着绛红团花织锦缎垫褥。他刚揭开盖碗,吹去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浮着的茶叶,眼睛就定住了。小老板说谎,内掌柜分明不知道丈夫请来了贵客,高高的一头用卷发纸卷得整整齐齐的发卷,下面一张没沾一点脂粉的清水脸,披着一件白底水红条纹毛巾布梳妆衣。不知小老板什么用意,拉出一个刚起床的太太来见客。太太一见生人,脸就飞红了,转身要走。小老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这位是……这位是贱内……”
  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儿又见面了!
  晚会结束,回到号子,已是夜半。女劳教队院子里依然开了锅似的热闹,议论焦点便是舞台上的几个男的。
  “小铁梅的盘儿真亮,要在外头,猛扑热奔的还不得上百个?”
  “人家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后来说的那段柳琴,不是男打扮吗?小伙儿真帅!”
  “是个干吗的?怎么跌进来的?”
  “打听这干吗?要跟他攀亲吗?”
  “去你的,臭嘴——”
  “要我说还是李玉和,鼻子高,下头那家伙准大!”
  “嘁!你没见脖梗子多细?鼻子再大,脸上尽褶子,打上油彩真吓人!”
  “哎呀!褶子最多的是那位奶奶,我数过了,他脸上还有九根胡子没拔掉——”
  “你数得那么仔细,爱上他了吗?”
  “爱上他又怎么着?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宣布爱上老旦的居然是最年轻的白勒克,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笑成一团。
  远远传来小郎的吆喝:“别笑啦!快睡吧——明儿一早打饺子馅儿、饺子面,领擀面棍——”
  明儿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让女囚们自己动手捏一顿饺子。
  号子里慢慢安静下来,烧鸡闭着眼听着身旁拉风箱似的呼噜和咯吱吱的咬牙声,恍恍惚惚又回到舞台前……
  他一点也没见老,还是那么英挺,两道浓眉高高地竖在前额。谁说他一脸褶子?我怎么没瞧见?
  当年厅前一照面,好像按了电钮,两颗心同时一颤。什么时候见过?是在梦里吗?结婚以前在自己那间小小的闺房里夜夜梦见的人儿不就是这个模样吗?黑暗中的梦与阳光下的现实总是相反的,尽管院子里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可是窗棂上的红漆剥落了,顶棚和四壁糊的象牙白绫子也敝旧了,昔日的王府败落得只剩下十七岁的她还值几个钱。相亲的时候,她被小老板的尊容吓了一跳,削尖的脑门,两只眼离得特别遥远。姑妈气哼哼地说:“挑女婿挑的是钱包!不能挑相貌!长得好管饭吗?唱戏的相公倒是长得好,你能跟他们吗?”小老板凭着西北首富这一优势娶到了她,婚礼排场一切按民国前的规格,姑妈心满意足地说:“总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遇见了他,她暗暗地问自己:“对得起我吗?”
  深深的遗憾:恨不相逢未嫁时!
  没想到小老板那么知趣,每逢他来都不在家。直到那一天,带着管家一脚踹开房门出现在纠结成一个人的他俩面前,她才明白尖脑门里打的主意。
  经过谈判,扣在税务局的那批烟土迅速发往包头,没花一分钱。当天晚上,小老板摇晃着尖脑袋,拍出厚厚一沓钞票:“去!吉祥戏院上新戏了,打扮得漂亮点,他不就好这个吗?”
  “谁?”
  “你说谁?”
  原来把她从妆台前揪到客厅,原来一次次的单独相见,都是尖脑袋里精密策划的一部分。她不过是那双鸡爪似的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笊篱,往滚烫的油锅里为大爷捞钱的工具。
  自从演出捉奸那场戏以后,她和税务官的这段情就变了味。尽管尖脑门仍是十分识相帮衬,大把的钱供她陪着税务官上戏院舞厅,但是两人之间已经垂下一道透明的纱幕。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许多说不出来的话,是疑虑,是鄙视,是恐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柔情。她几次想解释,他都彬彬有礼地挡了回去。单独相对的时候,谁都不敢碰对方一指头,这对情人已经变成惊弓之鸟,总觉得不定什么时候房门又会砰地开启,他俩又会面临尴尬羞愧。她约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相反,尖脑门却越来越频繁地找他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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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窝 四(4)
  两个月后,她在理发店里做头发,两位女顾客的闲谈钻进她的耳朵。
  “……咱们的‘吕布’要换防了……”
  “上哪儿?”
  “不太清楚,听说上绥远察哈尔一带——”
  “哦!去收蒙古人的税了!得!以后怕是要跟蒙古王爷的公主唱那出《戏貂婵》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使她浑身发躁,做完头发,她急忙要走,理发师却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张纸条。没有上下款,孤零零的一句话:“下午三时,老地方。”“老地方”是个小小的酒家,地点幽僻,里边有好几个用屏风和帘子遮得极严密的雅座。他俩曾经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是她没能去赴约。午饭桌上,小老板安排她参加一个茶舞,应酬一位色迷迷而又猥琐不堪的高官。她厌烦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尖脑门深深打了一躬:“太太,您永远是我的贤内助!”
  “什么?还是贤内助?”
  “帮助咱家赚钱哪!瞧,金圆券毛得吓人,光靠咱那几家银号不得赔光啦?就得经营点黑货白货,就得靠您打通各条路子。太太,您是大功臣哪!咱俩是一家子,我的钱不就是您的钱吗?什么名誉?道德?钱!才是真格的!”
  话说得那么露骨,自己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乖乖地服从调遣。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个个达官贵人不可能都是英俊的小生,但是都能在这里那里为小老板效劳。她在交际场上风光了好几年,许多花钱都打不通的路子只要她出面全顺顺当当了结了。小老板把她当活菩萨似的供着,她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不但救自家的急,还可以在商界竞争中打出去出奇制胜。为亲朋好友出力气,当然不能白干。柜上的钱财如流水般涌进,她的私房积蓄也比孙猴儿的跟斗翻得还快。只有姑妈在烟灯旁长叹:“丢脸,丢了祖宗八辈子的脸,真是她娘下的种!”老太太指的是王府里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敢提的一段公案。女儿刚满月,当了小寡妇的妈就逃到一个滨海城市的租界里摇身一变成了出名的交际花。改的姓是“桃”,可谁都知道这朵“桃花”金枝玉叶,更增加了吸引力。艳帜高挂几年,跟随一位满洲国的新贵上了奉天,从此无音无讯。姑妈暗暗纳罕:侄女从小在深宅大院,长大了没见过她妈一面,怎会走上同一条路呢?老婆子摇摇头,烧了一个烟泡安在烟枪上,嗞嗞地吸起来。这话只能背着人说,见了侄女的面,一个字也不敢提,烟泡都是她捎来的,得罪了她,咱就“断炊”了。
  “吕布”和她就这样断了线,男女之间的情愫常常受距离影响,千里姻缘只靠细细的一条线,线一断,姻缘就玩完。做了明路的夫妻都出不了这个规律,别说是露水姻缘了。她每天要操心的事儿太多:发式、衣服、鞋袜、首饰,每天都不能重样,更不能和周围的同行相同。应酬约会从中午密密麻麻排到次日凌晨三四点钟,如何应对安排,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当然更不能撞车,比上战场还紧张。官场的沉浮牵动着交易所标价的上下,那可大意不得。经历的男人越多,她越感到小老板的话正确:“只有钱才是真格的!”自己的皮肉是换钱的本钱,就得像肉铺铁钩上挂的货,谁出的价码高卖给谁!贱卖都不行,当然更不能白给。“吕布”离开本城,帮不了小老板的忙,不再是财神爷,她慢慢地把他忘了。
  他出现在舞台上,一下子打开了她心里密封着的“箱盖”,许多往事犹如乱飞的尘埃在她的记忆中扑腾。她意外地发现那一段初恋竟依然像水晶一般清亮地保存在“箱底”。
  他还记得我吗?
  他还怨恨我吗?
  ……
  他下台前深情的一瞥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她好像又年轻了十多年。
  大年初一清早,烧鸡跟着谢萝去领面和馅儿的时候,带着两个彻夜未眠形成的黑眼圈。
  鸡窝 五(1)
  好戏连台,好事也是连着来的。过了年初五,方队长在点名的时候宣布:“每人可以发一张明信片,通知家里人来接见!”
  明信片是劳改单位特准囚犯应用的通信方式。检查信件是队长的例行公事,囚们若用信封信纸还得封信封,这道最后工序非得由队长们亲手做,不能让囚们沾,怕她们塞进什么私货。几百封信光封信封就得耗去多半天,太麻烦,明信片起码不必封口。但是片上的字句可马虎不得,刁钻的囚犯利用家信捣的鬼太多。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劳改农场规定:不准向家里要吃食,凡是露骨地要吃的信全打回来重写!公开的理由是:家里人的粮食也是定量的,你忍心剥削亲人吗?囚们私下里议论:要是真的这么关心咱们,不如多给两个窝头,不如分量给得足一点!那时候每人每天定量一斤粮食,其实这一斤里有近一半是麻绳菜、草籽和玉米核,对于干重体力活又成年见不到荤腥的囚们简直像大海里的一把土。饿得两眼发黑,饿得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求生的本能驱使她们想尽一切办法挖空心思向唯一能救命的渠道——家人求救。囚们的信全都巧妙地围绕口腔食道肠胃打迂回战,绕着弯子说自己胃疼、腹泻、嗓子疼……家里人也聪明,迅速破译出这些密码:跑肚拉稀的言外之意是腹内空,接见时便多送“进口货”。一来二去,方队长发现了这些底细,检查到这种信件就叫大值班安排当事人减定量吃病号粥,治得她们哭哭啼啼。六四年以后,形势转好,囚粮定量虽未增加,但是不再“瓜菜代”,副食的油珠多了些,要吃的信少了,却又增添一些其他密码暗号。出现了几次利用家信和同案犯串供互通信息的事件,使方队长更提高警惕。方队长解放战争时期在家乡冀中老区当妇女主任,后来随着丈夫王政委来到慈渡劳改农场,她只上过妇女识字班,检查这些大中小学出来的囚犯家信,对她说来真得有点登珠穆朗玛峰的劲头。可是三王队长大大咧咧,是个马大哈,方队长实在不放心,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这一回怕鬼有鬼,方队长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了鸡窝组交来的明信片,皱起眉头对其中一张相了五分钟面,往桌上一掷,开门招呼小郎:“去!叫三组白雪玲!”
  白勒克不知是祸是福,惴惴地来到队部。方队长劈头一句:“你这里用的什么密码?”
  “没有呀——”
  “还不坦白!你自己看!”
  明信片上写着:“……接见的时候千万带两瓶44776来……”
  白勒克哭笑不得:44776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出的一种美容蜜,又粘又稠,像刷墙的石灰膏,可以代替粉底还能防晒防风。慈渡位于东海之滨,萧瑟又强劲的海风饱含盐分,赛过锋利的刀刃,刮削得女囚的脸起皴掉皮出血,火辣辣地疼。白勒克的脸皮比别人薄,已经蜕了好几层皮,心疼得不行,脸蛋是她的本钱,怎能如此糟践。她见芦花鸡的妈邮来一瓶“44776”,芦花鸡抹了以后,居然把密密麻麻的雀斑都遮盖了不少,便趁这次发明信片的机会向家里要两瓶。春天风大,可以保护自己的娇嫩白皙的皮肤。可是方队长从来不化妆,没听说过擦脸油竟会标上这么个特务似的代号,大声喝道:“我就不信什么蜜会起这种名儿!你又在搞什么鬼,给你姐姐打暗号了吧?回去!写份检查,写得不深刻,这次接见就免了!”
  白勒克吓得半死,连夜写了三张纸的检查,才勉强通过方队长这道关,补了一张明信片,总算没耽误第二天的付邮。
  明信片发走以后,女囚们的话题只有一个:接见!掰着手指算,家里什么时候能收到,什么时候起程,什么时候到达。提心吊胆地捉摸,不会误了吧?眼巴巴儿地盼望,千万看懂片上的意思。接见前一天晚上,几乎每一个囚都睁着眼数房梁。只有澳洲黑又在抽抽搭搭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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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爷真照顾,这天清早太阳就喜笑颜开地露了头,把铁丝网前那条土路上的积雪都晒化了。不到一小时,土路变成烂泥塘,往地里运肥的马车一过便泥花四溅。女囚们顾不得爱惜身上刚换的“礼服”,挤在铁丝网前抻着脖子往场部大门那头眺望。但是来来往往的除了绿军服的武警便是黑囚服的囚犯,她们的亲人连影子都不见。
  “会不会不来了?”芦花鸡焦躁地回到号子拿起饭盆。今儿轮到她打饭,可她一点也不饿。她一反平时的镇静,显得分外毛咕,慌慌张张地把全组的命根子白瓷饭盆咣当一下掉在地下,碰掉了老大一块搪瓷。
  “臭×!想野汉子啦?慌什么?砸烂了打饭家伙你赔吗?”老母鸡急了。
  芦花鸡居然没还嘴,仍在嘀咕:“要是邮局没送到信就糟了!”
  “不会的,公安局的信邮局不敢耽误,”谢萝安慰她,“这些年从来没误过!”
  芦花鸡还是不放心,毛手毛脚又把勺子掉在地上,挨了老母鸡一顿好骂。
  吃罢午饭过了一个来钟头,传来小郎的喊声“各组排队——”
  “来了!来了!”芦花鸡激动得颤抖起来。
  敢情队部等家属来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训话、检查东西。接见的地方就是值班室,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房间摆了一溜儿三屉桌,算是楚河汉界。女囚家属隔着桌子谈话,经过检查的东西放在桌上,四位队长站在四个犄角,眼睛和耳朵都瞄准他们。二十分钟换一拨,很快就轮到鸡窝组。
  鸡窝 五(2)
  “妈——妈——”
  谢萝一进门,听得桌子那头响起儿子的叫喊,心里一喜,眼眶便湿润了。快九岁的孩子又瘦又小,比桌子才高半头。当爸爸的使劲拽着他,怕一松手扑过去坏了接见的规矩,大人孩子都会倒霉。桌子上放着个小书包,丈夫一样样往出掏:“两斤炒面、一瓶炸酱、两卷手纸、半块肥皂……”惭愧地笑了笑:“带了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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