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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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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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走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萝回头一看,小郎正伸出一只手:“交五毛钱!”
  “什么钱?”夫妻俩都懵了。
  “住宿费!”
  两人面面相觑,五毛钱对于这对贫贱夫妻说来不是笔小数目,猪肉才四毛钱一斤,何况昨夜住的是狗舍。谢萝气不忿:“住狗舍还得交五毛?”
  “住哪儿也得交,这是规矩!你要是挨了枪子儿,家属还得交子弹费哩!”
  丈夫放下铺盖卷,掏出口袋里的毛票和钢镚,数了又数,抬头说:“能不能少交点,交了五毛,我们爷儿俩就坐不上火车,一百多里地得腿儿着回去了!”
  “不成!”小郎不管那套。
  “大清早起吵什么吵!”队部门打开,探出头来的是方队长。三张嘴一齐向她叙说,她看了看吓得直哆嗦的孩子,叹口气说:“农场规矩不能违背,你交两毛五吧!”
  “怎么上账?”小郎不依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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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原数上!”
  谢萝扛起铺盖走向号子的时候,一眼瞥见方队长正从衣袋里往出掏钱。
  九斤黄靠墙坐着,呸呸地使劲啐着嘴里的臭线头儿。谢萝纳闷:方队长怎么没请她进禁闭室?柴鸡告诉她:“冰箱”已经装了一个了。是谁!哈!你再也猜不着,是老“猪头”!
  芦花鸡最最靠拢政府遵守规矩,她犯了什么,会关禁闭?
  立功的是白勒克和澳洲黑。俗话说得好:“近人死在近人手。”世界上栽跟头的全栽在知根知底的近人手里。鸡窝组分两大派:土鸡和洋鸡。这三个全是属“洋”的,活动范围、来往客人,有不少交叉重叠,甚至彼此隐秘部位的特点都从共同的狎客口里了解得倍儿清楚。接见的时候,澳洲黑靠在铁丝网的水泥柱子旁,眼巴巴地看别人去见亲人,大包小包往回拿吃的穿的,心里像开了副食店,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齐全了。正在懊丧地掉泪的时候,三王队长喊三组接见。她透过泪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混在一群家属中往屋里走。那人背的旅行袋花纹斑斓非常显眼,不是牛皮、马皮,肯定是蛇皮,还肯定是东南亚的货色!她揉揉眼睛,擦去泪水:没错!这是个熟人!在“吓三跳”家里见过面!
  鸡窝 五(5)
  “吓三跳”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洋鸡”群中的名鸡,她的知名度首先高在容貌与身材都与华夏传统的标准相反。脸蛋沟壑分明,高高低低对比强烈,大脑门上横着一对卧蚕眉,大眼深陷,肿胀的鼻子下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又肥又厚。偏偏爱的是浓妆,她扑的粉从肉色橙色到棕色,深深浅浅有五六种之多,额头下巴两腮鼻子,各个领域用各种特定的颜色;眼影的色彩少一些,也有三四种,主色是翠绿和明蓝;朱红的嘴唇四周还独出心裁加一道深赭石色的框,配上黑发黑眉黑眼线。这样一张抹得像梵高油画的脸顶在个酒桶似的身子上方,穿上鲜艳夺目的服装,能使初次见面的客人一照面就吓一大跳。待惊魂甫定细细端详仍会吓一跳。最后她一开口吐出深沉嘶哑的女低音又会吓人一跳。怪就怪在客人绝不至于吓跑,犹如喝烈酒抽大麻一样,吓人的色彩、容貌、声音都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叫人欲罢不能。许多猎艳者见了她就被牢牢地吸住了。她幸运地钓上一位东南亚的外交官,成了第×夫人。虽然夫婿替她办了改变国籍的手续,但是她依然关心祖籍的同胞。她家那间异国风情的客厅里每晚聚集着来自各阶层的客人,有买方,有卖方,男女老少各有各的打算。事成之后,双方都得向她孝敬。
  澳洲黑记得那天在吓三跳的客厅里,黝暗的灯光照着一对男女。小伙子穿了一件浅蓝的羊毛衫和一条雪白的长裤;姑娘是|乳白雪克斯丁的连衣裙,裙裾滚一道宽宽的蓝绸边,脖子上蓝色的缎带吊着一块玉佩。在五色纷呈的人群中,这对清纯的中学生分外抢眼。听说小伙子的父亲是东南亚的华侨富商,特意送他回大陆求学。今天他上女劳教队来干什么?想到他的女伴,澳洲黑心里一亮:她便是自己身边的“同窗”芦花鸡呀!澳洲黑耳闻:芦花鸡“钓”的“鱼”大部分是十七八岁的华侨学生,仗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迷住那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们生长在热带,周围大半是皮肤黧黑浓眉深目的番女,回国一见白皙淡雅的女同胞犹如暑天抿上一口冰淇淋,马上坠入情网,三言两语便能把海外老爸汇来的辛苦钱双手奉上。假积极的芦花鸡不知用什么暗号把这个傻瓜勾引来接见。澳洲黑顾不得擦眼泪,抬腿就去找方队长。
  白勒克进了接见室见到姐姐,带来的东西里当然没有她盼望的“44776”。她撅着嘴:“也不带点擦脸油来!”
  “这不是吗?”姐姐推过来一盒百雀羚一盒蛤蜊油。
  “咳!不会买那个——那个——”她见方队长进了屋,忙不迭住了嘴。
  “买哪个?”姐姐莫名其妙。
  白勒克一眼溜见对面一只手正递给身边的芦花鸡两个长圆形炮弹似的小瓶,大红盖子,贴着“44776美容蜜”的标签:“就是这个,瞧!人家都买了送来了!”她心想:芦花鸡的家属真知趣,知道应该送些什么。抬头一望:啊!是老熟人。脱口叫道,“×××!你怎么来了?”
  ×××不提防被人认出来。一张脸立刻红得像煮熟的大虾,芦花鸡却吓得脸儿煞白。
  “你们都认识吗?”方队长用锥子似的眼睛盯着三个人,冷冷地说:“出来!到这边来!”
  直到全队接见结束,方队长才一个个“接见”了他们仨,芦花鸡排在最后,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馅儿,后悔在执行预定计划时没考虑到身边的两个定时炸弹。
  二十六七岁的芦花鸡天生一副长不大的模样,香扇坠似的五短身材几乎使人误认为只有十六七岁。她利用这一特长轻而易举占领了“老少会”这个阵地。“老”就是六十岁以上,“少”就是二十岁以下。这两部分男人拈花惹草想吃又怕烫,对于玲珑浮凸妖艳性感的异性只有欣赏的份儿,从来不敢上阵,怕应付不了,可是面对芦花鸡这样的“小女孩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伯伯叔叔大哥二哥,能够充当男子汉大丈夫,于是一个个心甘情愿地上了钩。芦花鸡只需天真烂漫地诉说自己如何命苦,父亲死后家里败落,母亲做挑补花无力供她上学……老老少少们就会发善心慷慨大方地掏腰包,答应供养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供她上学,感动她以身相报充当情妇。干了几年下来,芦家的面貌大改观。她乍进吓三跳的客厅时,穿的是一件彩色棉毛衫,连毛衣都不趁。后来,她成了吓三跳网罗的奇花异卉中的一朵白兰花,服饰虽然素雅,但都是海外带回来的名贵衣料。她家也从大杂院搬到一个小小的独院,五间披厦,客厅里挂着名人字画,酸枝木高几上供着宣德炉,墨绿丝绒的沙发上搭着白色镂空花巾,十分雅致。她妈在街道上尽义务当了个小组长,她在机关里安分守己当打字员,表面上这一家子是地道的良民,只不过表哥表弟叔伯大爷们来得勤一些,这也没什么,谁家没三亲两友?可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个华侨学生向家里要的钱太离谱了。海外的老爸原以为大陆崇尚艰苦朴素,儿子回国能学到点真本事,没想到成了无底洞,寄多少钱都不够花。老爷子起了疑心,打听了几个送子女回国求学的老乡,都说用不了这么多钱,便辗转托人送了封信给侨委。
  公安人员到居委会了解情况的时候,惊动了芦花鸡,她安排母亲当街道积极分子就是以防万一。这时她跟×××刚搭上,便不显山不显水地告诉他:要上姥姥家去探亲,什么时候回来再给他去信。×××乖乖地回华侨补校等女朋友的信。公安人员清查芦花鸡的嫖客时,没发现他。这尊财神被巧妙地隐蔽下来。
  鸡窝 五(6)
  芦花鸡的案子牵扯面太多,在分局呆了年把才弄清楚。正好文化大革命开始,华侨属于海外特务一类。这一下大大帮了她一把,她可是根正苗红的城市贫民,只不过受了资产阶级腐蚀而已。本来预审员觉得她出卖色相诈骗海外侨胞,又是惯犯,性质恶劣,应该判刑。用阶级观点一衡量,只判她三年劳教。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人过青春无少年,能有几个三年?尤其从事她这一行的。芦花鸡暗忖:三年期满再留场就业三年,我就成了个小老太太,想冒充小姑娘,脸上的皱纹也不答应了!不行!得想辙!
  起初她走的是正道:积极争取!她变成个六耳猕猴,自己一言不发,所有的耳朵都注意别人说什么想什么。每天一张汇报交给方队长。一年下来没起作用,反而发生一起“炸窝”,把她的组长给抹了,想来想去只得动用第二号方案。她在明信片的留言写了个“二”字,然后涂掉再接着写,给人一个改错字的错觉,顺利通过了方队长这一关。
  机灵的芦花鸡在被捕以前早就跟她妈商量好对策和暗号,芦老婆子看到这个涂掉的“二”马上按照预先商量的第二个方法筹办。如果来接见的是芦老婆子,这条妙计便八九不离十了。可惜×××痴心地等了一年也没等来女朋友的信,忍不住上芦家打听,看见桌上放着一张明信片,正是“亲爱的秀慧”的笔迹。芦老婆子忙上去抢,他已拿在手里,看到“慈渡劳改农场”的字样。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进了劳改农场?
  “一个坏小子追不上秀慧就陷害了她!”芦老婆子急中生智编了个故事。
  ×××一听说自己深深钟情的小秀慧被人陷害,心疼得像挨了一刀。她是他的初恋,他做梦都盼着和她在一起,说什么也要亲自来见一面。芦老婆子没办法,只得由着他,临来时教了他一套瞎话,让他冒充芦秀慧的表弟。三王队长见这位“表弟”文质彬彬,先有三分好感,检查他带来的物件没什么违禁品,又顺顺当当放他进接见室。
  芦花鸡痛心地想:八拜都拜了,剩这一哆嗦,栽在白勒克和澳洲黑手里。×××太嫩,抗不住方队长这块老姜,不知妈告诉他多少,可千万别把底儿都交代了啊!
  一见方队长手心里的小药瓶,芦花鸡心里格登一下,绝望地想:二号方案吹灯了!
  小药瓶躲在“44776美容蜜”的炮弹瓶内,这种标着特务代号的擦脸油果真不是好东西。粗心的三王队长只是打开大红盖子看了看;细致的方队长用手指一抠立刻发现了埋伏。什么药藏得这么严实?是毒品吗?她派小郎请来狱医游大夫。
  棕色的药瓶上贴着标签:“氨硫脲(结核胺)用途:抑制结核菌及麻风杆菌……”游大夫打开蜡封,倒出一个小白药片,用舌头舐了舐:“不是毒品,看来真是氨硫脲。这个劳教分子要这种药干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芦花鸡既无结核病又没长大麻风,巴巴儿地叫人送这个,想必有她的打算。游大夫赶紧去翻那本厚厚的《药典》,方队长板着脸追问“表弟”:“老实交代!带这瓶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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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不知道,东西是她妈收拾好交给我的,说是带到了,她就能办保外就医了……”
  保外就医?这瓶药能达到这个目的?方队长百思不得其解。游大夫却招呼她:“来!来!瞧这一段——”
  翻开的《药典》上,白纸黑字:“副作用和注意事项:恶心、呕吐、头痛……偶见皮疹、关节痛……过量可产生肝损害、贫血和粒细胞缺乏症……本药也能诱发麻风反应……”方队长认不全这么多字,听游大夫念完,倒抽了一口冷气:不错,政策规定凡是得了肝炎等传染病的囚犯准许保外回家就医,原来芦家老婆子在春天体检以前送氨硫脲,打的是这个主意。虎毒还不食儿哩!这老婆子为了让闺女出来挣钱竟不顾亲生女儿的死活!
  芦花鸡一口咬定不知情,翻遍了“表弟”送来的衣服食品也没发现一张纸条,这娘儿俩怎么通的气?三王队长又想起来:年前姓芦的收到一个邮包,里边好像也有一个红头小炮弹……第六感觉告诉方队长:这里还有文章,姓芦的太狡猾,只得请她进“冰箱”好好反省!
  鸡窝 六(1)
  惊蛰过后,这个靠海的劳改农场几乎天天笼罩在连绵的春雨中。灰蒙蒙的天空垂着牵不断扯不断的一串串珍珠,远远近近一片迷茫。在一年一度的冬春拉锯战中,春天十分沉得住气,她知道天下早晚是自己的,尽管冬天隔三差五地结冰降温,她依然心平气和自顾自放倒喷壶,用柔和的雨丝滋润大地,唤醒蛰居的生灵。小草第一个探头,现出若有似无的淡绿,柳枝滋出鹅黄的嫩芽,白杨挂上茸茸的毛毛虫树吊。果园边上的几株山桃不顾料峭的寒气,枝头上缀满花蕾,有几朵已瑟缩地伸开淡粉的花瓣。它们自知不如园内的五月鲜、大久保、岗山白……这些品种的桃树能以甜甜的果子讨人欢心,也就不像众姐妹那般娇贵。它们大胆抢先放出迎春信号,为春天助一臂之力,宣告冬的统治结束。
  春雨对于某些人说来是一种情趣,他们干手干脚地坐在屋里,遥望朦胧细雨;或者穿上雨衣雨靴,顶着雨伞,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走进纷纷扬扬的雨帘中,领略湿润新鲜的春之气息,真是人生绝妙的享受。可是对于女囚说来,她们宁可欢迎狂风暴雨,而且越狂越好,越暴越妙。原因很简单,自然界大发脾气的时候,管教队长们也受不了,又担心她们会脚底抹油趁乱逃跑,一定会停工。遇到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雾似雨的天气,又恰逢育秧耙地做畦的季节,那就连轻病号都得下地。只要沾上“农”字边,无论农村农场都得靠老天爷吃饭,春天大忙,季节不等人,尤其是种稻,早播一天种,早出一天芽子,就能早插秧早割稻,就能躲过要命的秋雨,避免稻谷沤烂在地里。队长们有公家的雨衣胶靴保护,女囚们没几个有这些装备,滋润万物的春雨又像对待树木花草庄稼一般,不管不顾使劲浇灌她们。要不了几天,人人都没一件干衣服,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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