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初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高明》。”羽歌夜双手握在腹部,一身浅白长袍,只在肩头绣着几朵蔷薇,他自小体弱,皮肤白皙,越发显得病艳,“世间圣徒,求学时都先学《初通》,后学《高明》。学《初通》时年岁不过十四,骨骼未成,心智也不成熟,所以圣师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的是鼓励少年学习法度礼乐,遵守国家仪度。而学过《高明》之后,即可考取高徒,若不能考取学士,便会下放州县为官,是国家政策第一线的执行者,所以圣师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是希望身为基层官员的高徒们,无论对于国家政策有什么质疑,都以执行为先。”
竹碧如沉默良久,喟然长叹:“四殿下已深得圣道三昧,明日便开始学习《高明》吧。”
“歌夜果然最有慧心,不负朕自小教导。”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和煦的声音,大貂寺洛尘谷先进门来,身后跟着两个持着雀羽仪扇的宫人站在门两侧,一只贴着双龙金饰,缀着合浦珠的长靴迈入门中,身上穿着梨黄色的便服,袖口衣领都有龙形纹饰,虽没有皇袍上“九龙翔天”的华丽,却处处显露匠心。来者走进门来,容貌清俊,微带笑意,却难掩威仪,头上独角戴着一枚白玉角套,一头及肩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支青玉发簪,是唯有帝王才能用的丽龙含珠簪。
满屋人等都躬下身来,竹碧如一句“微臣参见吾皇”的声音在众多或初见成熟或奶声奶气的“儿臣叩见父皇”中十分微弱。
“都平身吧。”大隆景帝羽云阙面带笑意,羽歌夜起身后立刻一脸笑容跑到景帝身边。景帝摸着羽歌夜的头发,笑容慈爱,羽歌夜头挨在景帝身边,偷眼一扫,几道艳羡嫉妒的眼神让他笑容越发灿烂。
“刚刚一番问答,良夜说的好,惊夜说的对,歌夜说的妙,各有所长,都是碧如教的好啊。”景帝三个字一说,皇太子和皇长子都躬身谢父皇谬赞,但是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真正被夸的,是哪一个。
羽歌夜心里明白,从今天这一番问答开始,自己怕是永无宁日。独厚宫中,皇长子十四岁,皇太子十二岁,皇三子和他同岁,皇五子羽赫夜也已经十岁,天家贵子,心智早熟,就连才八岁的皇六子羽听夜,也都已经知道谨言慎行,谄媚讨好。今日若是选择支持一方言论,就必然被划入阵营,然而他却巧取中间,独树一帜,外人看来,便是有自立之心。
而以羽歌夜本心而言,他前世就心怀壮志,如今重生于异世不改初衷,身为男儿,怎么能不立下一番盖世功勋?但在这个皇权神授,独制宇内的世界,身为皇家子孙,若不能坐到那最高的位子,便是一辈子被人制肘。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凭他贵为凤君嫡子,母族显贵,怎么也要放手一搏。
、3木秀于林
景帝挨个考校每位皇子的功课,几位最小的皇子才刚开始识字,问及近日学了什么,都不过会背几句三字经,唯独皇九子羽白夜,年方四岁,却背出一首诗来:“日理万机朱笔辛,宇内繁事圣躬亲。史笔每夸白翎帝,从今又添隆景新。”
“哈哈,皇儿竟都会作诗了,真厉害啊。”景帝龙颜大悦,笑着问道。“回父皇,这是儿臣随母君去外祖家时偶然听到的童谣,因觉得顺口就特地问了来,父皇果真喜欢吗?”羽白夜表情带着天真童趣,笑嘻嘻地问着。景帝轻轻刮了他头顶的额角一下:“白夜真是聪明,过耳成诵,父皇很喜欢。”
马屁,□裸的马屁。羽歌夜心里冷笑不停,前两句夸赞隆景帝日理万机事必躬亲,本来浅显,后两句说史官常常夸赞白翎帝时的盛世,以后一定会添加隆景朝万象更新的赞美。尤其隆景既暗合年号,又赞誉现在乃是隆盛景和,万象更新的盛世,一语双关,十分巧妙。过耳成诵?怎么就那么巧?羽歌夜去唐府四次,从没见有唱着童谣的孩子能靠近车驾十米以内,他一个孩子从哪儿听来的。但是没这番话,是曲意媚上,有了这番话,就是一番孩童心意,隆景帝即使心里明镜一般,也必然不会戳破,只会更加开心。
“竹碧如教导有功,加封太子太傅,赏玛瑙角套。”景帝展示了一番亲子和乐的景象,最后将奖赏落在了竹碧如头上,一番感恩戴德之后,景帝才施施然离开独厚宫。
其后自然一直相安无事,唯一的变化就是羽歌夜终于开始看早已烂熟的《高明》。下了早课后,诸多皇子从独厚宫走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羽惊夜将自己的贴身小童露珠狠狠踢了一脚。羽歌夜很想冷笑一声,但是奈何身边有人,只好默不作声,做出一副乖宝宝样子来。
“唉,大哥又乱发脾气。”太子殿下摇头低叹,脸上是一副哀怜之色。太子素有仁厚的名声,早年看到脾气暴躁的羽惊夜打骂仆人,是必然要去劝诫的。但是后来被他救下的仆人都被羽惊夜寻了借口鞭挞致死,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太子都再不肯轻易开口。
羽歌夜当然知道这位长殿下为何发脾气,今天竹碧如贸然提问,他是一贯喜欢压过羽良夜的,所以没多思考就选择和太子唱反调,却不想竟然被景帝听到,最后所有风头竟都被羽歌夜和皇九子羽白夜得了去,怎能不窝火。
羽歌夜和羽良夜一起往凤君所住坤宁宫走去。羽良夜乃是先后狄氏所出,狄氏去后,便养在唐修意身边,即使后来唐修意有了羽歌夜,对羽良夜也是照顾有加。不过羽良夜乃是太子,十岁就搬入钟灵宫,只每日早晚去坤宁宫问安,偶尔去坤宁宫用午膳。
今天隆景帝驾临独厚宫,唐修意肯定要问问情况,所以羽良夜便和羽歌夜一起来到了坤宁宫用膳。
羽良夜在的时候,羽歌夜从来不是最受宠的那个,除了刚开始照顾羽歌夜服下青脑黑莲羹,唐修意便开始询问又有两日没见的太子殿下情况可好。羽歌夜默默吃菜,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或许还会心存嫉妒,但是作为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八岁的人,他知道什么才是真心,什么才是作秀。
当年隆景帝执意立母族不强的狄峻为凤君,唐修意身为圣尊大祭司嫡帐,甘居东宫皇贵君位,广博贤名,在狄峻缠绵病榻后,授命照顾太子,进而独宠六宫。后来狄峻甍逝,唐修意扶为凤君,水到渠成。如今稳坐中宫十六年,贤名天下,凭的就是这份滴水不漏。
羽歌夜眼看着唐修意从独守东宫的寂寞皇贵君,变成圣宠不衰,母仪天下的凤君,他这辈子最庆幸的,就是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也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曾困扰羽歌夜最久的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世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但是男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不能生育的雄性,一种是能够生育的兽人。雄性长角,兽人能够变身成野兽。这种超自然的事情曾经长久地颠覆了羽歌夜的人生观,过了七八年才慢慢适应。
用过午膳,午休过后,便又要上学,今天的午课学习经世,也就是五经内容。作为皇家贵子,自然不需精通五经,所以内容大多浅显,却是随处可见的科学知识。至少不会让皇子们不识五谷,不知天象地理。这一部分对羽歌夜来说最为轻松,初中的理化地生知识足以应付,所以总能轻松度过。
午课结束,羽良夜返回钟灵宫,羽歌夜和他的随身小童瓜子一起返回坤宁宫。大内侍卫知道他不喜欢太多人紧紧跟着,所以都缀在几米之外。两侧绵延的雍红色宫墙顶上都有金色的瓦片,在颜色渐深的阳光里显得越发灿烂,他稚嫩身体的影子在青石宫道长长拉扯,天空一碧如洗,远方暮色微染,几只飞鸟剪过天空,显得分外寂寥。
坤宁宫前停着车驾,只看了一眼,羽歌夜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来的正是皇九子羽白夜的生母,斑斓院斑斓君。不过羽白夜那个小马屁精并没有过来,一进宫门,就看到一只金钱豹欢快地跑来跑去。这只小豹子还只有小狗大小,见到羽歌夜,欢快地撒着脚跑过来,羽歌夜将他一把抱起,亲昵地蹭蹭鼻尖:“纱织这两年越长越漂亮了。”
“嗷。”小豹子伸出舌头舔着羽歌夜的脸,歌夜抱着他进了屋里,斑斓君希烟凌正在唐修意下手坐着,他比唐修意看上去更加英俊,长相有一种锐气,显得朝气蓬勃,但是在唐修意面前,却十分收敛,笑得分外和善。
“儿臣参见母君,参见斑斓君。”歌夜抱着小豹子起身。
“纱织从小就喜欢四殿下,真是天生的缘法。”希烟凌声音也很清,笑看着羽歌夜。
羽歌夜笑着说:“纱织现在看着就英气勃勃,将来一定是个俊美的皇帐。”说完便将手中的小豹子放到了希烟凌的手里。
“那就借你这个哥哥的吉言了。”希烟凌开怀大笑。没错,这只小豹子就是希烟凌所生的三皇帐,也就是三公主,羽纱织。对于管一只豹子叫弟弟,羽歌夜可是心里建设了好久,总算能够毫不做作地表露善意。
“既然四殿下都回来了,我就不多叨扰了,这就告辞。”斑斓君缓缓起身,唐修意带着笑让身边的大妇寺送他出门,而这位和景帝身边的大貂寺分列后宫仆役两个最高位置的大妇寺出门之后就没有再进来。
唐修意端着茶杯,款款饮茶,房间里连啜吸茶水和杯盏相碰的声音都没有,静的压抑。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羽歌夜立刻过去亲自斟满水,带着浅淡笑意站在唐修意身边。
“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唐修意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
羽歌夜笑容不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羽白夜不过吟了一首诗,斑斓君就要到我宫里曲意卖好。你如今风头如此之盛,我是不是只有去先后那儿奉承谄媚了?”唐修意笑容满面,话却让羽歌夜毛骨悚然,去先后那里奉承,不就是死吗?
“母君言重了。母君年华正盛,怎么说这种话。”羽歌夜讪笑着站在唐修意身边。
唐修意定定看他一眼:“歌夜,你如今也长大了,日后行为举止,都要小心,切莫再强出头。”
羽歌夜收敛笑容:“孩儿懂得。”
“你懂得?那今天斑斓院向我举荐他族中子侄做你的贴身侍卫,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唐修意轻巧抛出一个话题,羽歌夜不由色苦。
宫中无秘密,今天他一席中间话,没有站在太子和皇长子那边,看来立刻引起了有心人的猜疑。本来朝中就都不看好太子羽良夜,现在连和太子自小长大的羽歌夜都表露出自成一派的架势,让朝中蠢蠢欲动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比起皇长子羽惊夜,身为凤君嫡子,生母在世,母族强大,又少年早慧风头强盛,羽歌夜看上去可比羽惊夜羽良夜更有太子相。
皇子身边多有贴身侍卫,这是各大家族和皇家紧密联系的手段,也是押宝未来帝王的手段。今天羽白夜出了风头,斑斓院就来坤宁宫曲意卖好,却又给羽歌夜出了一个难题。虽然希族不是八大贵族,却也是国中大姓,刚刚扫了皇太子和皇长子的面子,就接受希族的贴身侍卫,羽歌夜只会把自己更加推上风口浪尖。
羽歌夜沉思片刻:“儿臣年纪尚小,又住在宫中,还不需要贴身侍卫吧。”
“理由不错。”唐修意笑着点头,“但是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4贴身侍卫
说完唐修意便看着羽歌夜,似等他说话。羽歌夜皱眉思忖,然后若有所悟,但他还是试探着说:“儿臣还是不太明白母君的意思。”
“唉,你呀,天生七窍玲珑心,怎么这么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城府。”唐修意戳他额头一下,也不怪他,“如今你已经风头太过,若是此时收敛,反而显得居心叵测,别有所图。不如就让你骄纵轻狂一些,反倒显得你还是孩子心性,只是争强好胜。希烟凌倒也聪明,推荐的不是希族嫡宗,而是旁系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我倒也听说过,今年新训的金吾卫中,名列前茅,难得的是性子温和,不猖狂,本来就是你的贴身侍卫人选之一,既然希烟凌送上门,就卖他个情面。”唐修意温和笑着,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选为皇子贴身侍卫,就是一辈子的家臣,从此这个希族的孩子,就打上了羽歌夜的烙印,洗不脱逃不掉。
看着这样的唐修意,羽歌夜的心里其实充满了恐惧与怜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唐修意是兽人,是凤君,但是如果到了地球,论长相,论智谋,论手段,唐修意都绝对是叱咤风云的男人。只是因为生在这个世界,才把自己的才智都消耗在后宫争斗里。
大隆朝并不禁止兽人入仕为官,但是兽人自古就是战士,所以多任武职,文臣稀少。若是普通那萨(夫妻),尚可破格同朝为官。若是入了后宫,反而颇多规矩。按照祖宗礼制,凤君代皇帝管理皇宫,本身便是官职。而东西二宫与六院院君,除了后宫君品,还可在朝中兼任职位。羽歌夜曾听说,唐修意本身是一等羽林卫,武艺高强,后来又参加科举,殿试探花,风头无双。也因此被隆景帝纳为皇贵君,但因先后荏弱,一直由他代管皇宫事宜,等真的当上凤君,就更没有在朝堂一展宏图的机会。
虽然大隆后宫中,可以只有君品没有官职,但实际上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安抚各大家族,东西二宫和六院院主都挂着品阶极高的武将衔,比如刚刚拜访的希烟凌,就是从一品斑斓将军。
但是这些虚职,终究只是个称号,无论是文武兼备的唐修意,还是武艺卓著的希烟凌,都只能在后宫中苦守皇帝的临幸。
这就是让羽歌夜感到恐怖和庆幸的地方,重生在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又恰好重生成一个所谓“攻”的角色,对于一个直男而言是何其幸运。
“那我就让这孩子明天去教武场。”唐修意不知道羽歌夜心中已经感慨了这么多东西,最终敲定。
羽歌夜知道唐修意的决定再不容更改,只得应允。虽然羽歌夜不喜欢身边突然被安插一个人,但也知道这是必然。圣师当年定下平民百姓,繁衍至今,贵族平民阶级森严。即使是上三族唐羽银,也有操持贱业的同族。所谓上三族,指的也不过是在神庙和朝堂占有一席之地的少数。平民百姓想要入仕为官,雄性首选科举,兽人首选从军。但是从底层小兵一步步打熬,又有几个能成为将军?像希族这样不入八大贵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