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赵魁,萧泓颇有些意外。他还真没想到,那个装娇做作的言家小六不但将导致言家深陷重重困境的此人带到京城,还有颇为重用的意思,难怪能在江氏这样复杂的人家安之若素。
由萧府家仆指引赶过来,赵魁恭恭敬敬的将亲家三少的亲笔书信交付萧泓。虽然不久之前还都是“吃白饭”的同伙,现今,决然不可随意半点了。
耀辉的信?
萧泓心中一抖,连忙趋前接下。昨日一见后,他更确定他所恋慕的言耀辉远比他心目中更加高洁良善,心底里敬爱愈加浓厚。
展开信件,阅览了书信的内容,浸淫在权贵派系中的萧泓眼前豁然闪亮,这样也好,反正他回营的打算已然受阻,若是耀辉信中暗示的这件事成真,那可是件白捞的功劳。若是此人并没有参军,他借此将此人收入自己的麾下,也是大好,毕竟,能让江暮高看一眼的,定有不凡之处,对此人,萧泓期待起来。
字迹如人,温雅挺拔。
萧泓捧着读了再读,许久才依依不舍折叠好了,仔细放入衣袋中。也不顾忌赵魁还在身旁,按照信中所指,萧泓吩咐随侍立即去探寻那个江湖人的去向。
能让大公子这样紧迫,又和扬州眼三少有关,显然此信中所言是件及其要紧的大事,随从们均不敢懈怠,立即领命去办去了。
见得萧泓似乎有所行动,赵魁向萧泓告辞,前几日他得了六少的吩咐,在前日风华楼内演绎了忠诚之心,他还得需时刻准备着随时上堂回话呢。
“等一下,今日的旨意……”先离开家门,萧泓还不知道“言宅”接旨的内容,作出询问,倒没有担忧的念头,只是既然有个现成的知情人,正好确定一下罢。
依照亲家老爷家的想法,巴不得将今日“嘉许”连连的旨意内容传出去才好,赵魁自然不隐瞒,如数得都对萧泓讲了。
当听到江暮受封前往禁卫营的事,萧泓摸着下巴暗叹,果然不能小觑了京中的大人们,能在京中做官立身,心底里无不有个算盘,既然他和言耀辉都清楚知道自身没有圣眷的隆恩,那么,视线自然会挪到特地指定下榻“言宅”的入京的江氏身上,显然,这种玄机,不少人都在揣摩。有些事,心照不宣的好。
江暮是何样性情的人,亲眼见的和坊间流传的,都不甚可靠。他自己就曾调侃常被言家小六抓破脸,却不吭一声的江暮为“惧内”。事实上,江氏能在民风彪悍,士族把控百年的北地立足站稳,除了有林红叶的手腕之外,江暮杀伐果断的个性也是极其重要的因素。历来,士卒们素来都将联姻当作为整合关系和扩大势力的重要一环,可唯独百般回避不与江氏少主联姻,足以见江暮声名之凌厉,如今,再加上不为外知的言家小六的狡诈,江氏越加不好招惹了呢。
此次派遣他去禁卫营,想必是大人们对江暮此行也有所顾忌吧。前几日,江暮在永固王府门前一步惊退禁卫军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当然,只要在坊间横溢的传言,多半都能失真到“三人成虎”的境界,不管如何,那件事确实让禁卫军上下及其没面子,连带龙禁卫一系也投以好奇,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排二,想要与江暮切磋比试的,大有人在,只是碍于法度,不能私下讨教,今日江暮去禁卫营,这么个送上门的机会,以切磋的名义上比试一二,绝难避免。萧泓轻轻扬眉,江暮此行,可不善啊,他开始担忧起那些在京城中待得久了,将上下等级视之为天道法则的同僚们了。离京二十年,塞北江氏和京城众多士族之间,公私关节错综复杂,就算他父亲,都看不明了,何况年轻一辈。当真借着切磋之名,动起手来,谁给谁立威可就难说了。
看着赵魁离去,萧泓转身向随从们消失的方向踱步而去,若是不知道江暮要去禁卫营也就罢了,现在知晓了,他可不想成为江暮行事的绊脚石。况且,既然大人们连借口都懒得找,那他也就没什么可交差的,还是谋划自己个儿的事吧。
第九十一章
连续几日艳阳高照,让本有些凉意的气息又回暖了几分。
国之都城的繁荣让外乡人惊叹,看,上京是何等的繁华和祥,让战战兢兢押送某谋逆同党的官员无比安心,谁说京中血雨腥风!朝纲不稳!那都是谣言!看,京城吏治严谨,百姓和乐,市井有序,经济民生无不欣欣向荣,但凡出入城门的藩国外史、回京述职官员、来往于此的商贾熙熙攘攘,一派富足胜景,无处不显着国之昌盛。
衣着锃亮的银白铠甲,腰佩军刀,手持长戟的禁卫军步伐一致巡视在上城经纬各处,严谨审慎地巡视在外城的主要干道上,经历了风华楼事件,证实确有一股不吉祥的暗流在寻机翻涌。
只是……今日气氛不太对劲啊。列队向前,瞄着街道两边比往常多出好些绣花小轿和半掩的茶肆窗棂,依稀可见两者之后的指指点点,怎么这么怪?难不成有什么变故?不过介于紧密关注京城安危的监察司已经秘密渗透到市井各处,没有要求协查,他们也就不多事了。
巡视一圈下来,交接替班的时辰到了,回了交接点,喝着凉茶,此时,他们终于知道了之前的敏感并非空穴来风,借着艳阳回暖,京城内涌动起一阵暗潮,也不知是哪家兴起的头,兴起了自选女婿的风潮。这些对每日需列队在烈日下巡视早已不痛快的禁卫军汉子们齐齐张大了嘴巴,这是从何说起?交接班的汉子们听得无语,只不过整理列队时,一扫敷衍,尚未婚配的无不将腰板挺得更直,很快,下一队英姿勃发得行进在京城经纬干道上,接受百姓们的瞩目。
说起同样隶属京卫戍的禁卫,虽然比不上守卫宫廷的龙禁卫显贵,能入选,都是身家清白。仪态轩昂颇具气度,俨然成了京师一大胜景。随着京中热闹加剧,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些天天在烈日下巡视警备的禁卫们居然成了中资人家的姑爷的上佳人选,且别说是哪家起的头,也别提什么门当户对的老话,反正,靠着禁卫巡视路线的沿街酒楼茶馆皆被些小轿占满了,好些闪亮的眼眸,隔着轿帘、窗棂对着巡视路过的禁卫队军士们可劲得瞧。
以往,男婚女嫁,单凭着媒婆一张巧嘴和门第之见,不乏聋婚哑嫁的,如今,只需隔着轻薄的纱帘子直接看人,婚事上也算做了半个主了,反正能入选禁卫军的,除了在军中有些作为外,家世也定然清白,其中还不乏有贵家庶子,更妙的是,这些列入禁卫军的男儿,都有一副高大俊朗的外表,如此种种,自然成了京中中人之家选女婿的现成人选,至于合不合礼数,还是搁置一旁吧,既然有萧大公子,言三少的例子在,还守着陈规,那真真是浅薄低俗了。
京城一如既往的豪华,言耀辉走一段,坐了一段车,小半时辰才来到北门处,远远见得精雕细琢的风华楼外围着若许人,显然,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依旧是民间的谈资。
在偌大京城中,想寻访滞留在京的“同窗”原本并不容易,只是有了监察司的路数,就显得简单了。
借监察司的力量寻人,倒并非是言耀辉刻意,只能说江氏和监察司关系非同寻常,配合默契,得知亲家三少要寻滞留在京的“同窗”,江氏的侍卫招来定时在言宅门前“路过”的一位行人打听了一下,会儿功夫,他们就把亲家三少想要知晓的那些书生落脚的详细住址递交了上房。
在言宅门前晃悠的,除了各府派出打探八卦的清客,还有监察司的暗哨。被北方士族直指为皇家豺狗的江氏和在民间声誉颇为狼藉的监察司的气息很有些相似,本来两者毫无瓜葛,但当江氏林夫人拿出监察司上层都少见的金符,已然公然昭示江氏是直属于皇家,效命于皇家,期间,袍泽之情意自然不同寻常。这次奉旨进京,江氏有事自然首选监察司咨询,但凡不涉及要事,这点小忙,监察司是不会拒绝的。
拿着监察司提供的准确住址,言耀辉也坦然,将言行袒露于监察中,绝了天家猜忌,上好。穿过数道巷道,巷中深处的青砖灰瓦的小院落就是言耀辉要找的地址了。
涉及到风华楼一案的一应人等,虽未被收押,也都被录下名目,勒令不得离开京城,随时听后上堂应话。
京城居,大不易。官书的学生,尚有学馆可以留宿,京郊私学署第的书生们的处境,就困难多了。以往到京城来,均赶早进城,暮色来临前赶着出城,就算滞留了,寻着巷弄的民宿,也还应付得起。如今被勒令不得离京,期限难定,只得四下寻找暂住之处,可叹,京中人素来对朝局有所涉猎,虽邸报未显,却也显然,但凡和“藐视王权”的罪名搭上钩,多半是需溅血才能交差的重案,就算书生们出得起住资各家客栈也都不愿意沾染上这等晦气,何况,最近京中异常繁盛,来往商旅、官眷络绎不绝,各家客栈都随行就市,价格都在水涨船高,连番被拒,穷愁寂寥,窘态显露的众书生巧遇着深巷一户民家正好有余屋两间,当即租赁了,这才有了落脚暂息之处。
一路寻访,来到这巷道深深处。
有些破损的门扉半启着,挨着门矗着个汉子,见着有人过来,抬眼打量起来。
“请问,你们找哪个?”矗着门边的汉子看了随后的公子好一派气度,下了台阶,躬身相询。
“听说一些书生暂住这里,我们少爷前来拜访。”服侍三少的时间虽不长,见识的风浪却不少,见得这人气息敦厚,眼底里却不失精悍,虽然非良家子,两名侍卫也默契,客客气气得抬手相询。皇城脚下,明里的暗里的,什么规矩都得做足,因为人不可貌相,谁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当官尚且如此,何况于小民。
“哦,是这里,请,快请。”汉子连忙让身一旁,道:“可巧,今日一早,来了好些位先生呢。”
这里以旁租杂居,若是拿着名帖送进去,做足了所谓的礼数,反倒是做作到极致。断了这些礼数章程,言耀辉抬脚踏入。一进出的小院比预计小,正堂两侧是东西两厢,廊檐、天井堆着各色杂物,颇显破落,选择与此,那些落脚于此的书生们心境想必更加低沉吧。
“三少?!”由小厢房后面小厨房转出来,一眼瞧着见着一步迈进来的言耀辉,拎了热水壶准备待客的书生失声而呼。
随着这一声惊呼,瞬间,本来静寂的小院顿起喧哗,门窗开启声,四下跑动声,跌撞碰撞杂物倒地声……
在京城,公子、少爷遍地都是,但是,从两月前开始,只要提及“三少”,那一定所得是扬州言三了。
好在院子很小,这一声引起的骚动很快就结束了,从小院各处涌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踏入院落的言耀辉……面前的人。
从小院喧哗声起那一瞬,由高墙陡然翻进来好些身影,反握锋利的短匕,横在三少眼前,目光如炬,气势凌厉。陡然被挤得踉跄到一旁,言耀辉的两名长随连忙垂下眼帘,小院虽起喧哗,但全无杀气,经验丰富的“前辈”们如此风声鹤唳。做作得太过了点。
这就是江氏安排保护他的人手?是不是忒多了些?被这么一帮子气势凌厉的汉子围在中间护卫起来的言耀辉轻握折扇,很想很想打开遮掩一下脸面。
校园安静得仿若听见微风拂面的声息,看着簇拥着三少的这些人,那些“守卫塞北,誓死效忠”的事迹早已在京中传开。他们不是江湖人,他们的生存方式和江湖人赖以集结的义气无关,他们只用锋利的刀来争取用嘴巴谈不了的安平。他们出生入死,戟战边外,成为边关无数百姓生存的生命防线。这些艰难绝非生活在安平都城中的百姓所能体会,但只消不需自家受苦,由得旁人卖命,自然不会反感就是。
短暂的姿态摆完,确定没了危险,他们翻身如飘影般瞬间消失在墙头、屋檐。
是退去,还是隐藏,那就无从知晓了。
四下很静,很静。议论不得刚才陡然来去的武士,那就先关注眼前吧。
由小院中各处涌出的住客们,有锦衣商贾,有布衣走卒,有看似温雅的书儒,也有豪杰般的魁梧汉子,当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陡然聚集一起时,三教九流的意味就显然而见了,这些还又罢了,在这若许男子中,居然簇拥出一道倩影。
书生们租住此处,除了连番被拒,难能寻着这处外,也还在于这里所暂住者并无女眷。读书人最忌讳瓜田李下,免得损了贤德名声,可就是本以为暂居的皆是男子的小院,居然多出了位女眷,一时间,天井的气息略显尴尬。
由汉子们簇拥着的并不该出现在院中的女子腹部微臃,孕身显著了,却丝毫不减损她的美丽。她盈盈上前,美目间珠泪流萤,同为家乡故人,身份却是天差地别,向言三少盈盈拜下的她看似娇柔,却自带寒梅般坚韧,见者无不生出怜惜,当然,心里也不免心中起惑,此女与言三少有何关系?
她是何人,这些又是何许人,今朝才得了江暮指点,言耀辉心中当然有数。看着这些人,言耀辉心里苦笑,显然,他在算计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精算着了。
对这妇人,是改装作全然不知,还是该直接相问?虽心思百变,行止却不得有滞。按以礼数,言耀辉先行拜见严师、同好。
读蒙学起,虽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训育,其实不过是天地君亲师的宣科的说辞罢了,当不得真。尊师重义,出自本心,才为作准。言耀辉上前的这一拜,全无做作。虽然相处时短,在他眼中心里,这位广纳寒生,重教传业的山长乃真名士也。
山长微笑上前一步,双手扶起言耀辉,毫不掩饰对言三的欣赏。常年浸淫在京城这个权势都城,他深知在京城做人行事的艰难,言三在京行止不能说没有做作,但正所谓,行事做人,方正并不非得要有棱角,行事圆润也并不非得阿谀,扬州言三一言一行,拿捏得甚是巧妙,以一介外来子,将偌大京城言论掌控与此,想不佩服,很难。当然,依照目前困境,他很寄望言三能有所助益,姿态中自然更加随和,亲近。
说道书院山长、奉事等,聚集在此,倒不是他们不想避讳此事,可是现实容不得他们回避。连官学都被查封,区区私学哪有置身事外的可能?聚集在这里,是救人,亦为救己。
察觉事态加剧,一早赶来的师长们将责备埋怨跳过,细细商议下来,定论得结果,也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