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柒
然而才令贺玄暖心一会儿,沈赞便突然发作,一把推开了贺玄,板着脸站起身来,一根手指直戳这厮的鼻梁尖,骂骂咧咧道:“谁是你的人!少自作多情!”
萧霆真一挑眉,耐人寻味地看着贺玄,只见他脸色青白相交,分外难看。
“看来贺相表错情了,呵。”萧霆真不忘火上浇油。
沈赞也跟着嗤笑起来,颤了颤肩膀,扶着桌子腿脚微微发软地走了几步,随后举起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挥,“我走了,别想我呀。”
贺玄绷着脸,强忍着难堪瞥了萧霆真一眼,“我去追他。”
既然脸皮撕破,已到了这番田地,萧霆真也不必与贺玄虚与委蛇,直言道:“丞相大人,看你放下姿态对沈赞穷追不舍的份上,我便好意告知你一声,他不会是你的人,因为,他会是我的人。”
贺玄倏地咬紧牙关,一排白玉似的牙险些被碾碎在嘴里。
“那便……走着瞧。”
说罢,他风驰电掣般追了出去。
萧霆真觉得可笑,却也不着急,一个人竟又坐了下来,拿起酒壶往杯中斟了一杯,慢慢品饮。
不一会儿从酒坊外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个人,其貌不扬,一身灰衣,他走近萧霆真,俯首帖耳道:“将军,果然不出您所料。”
“哦?”萧霆真会心一笑,“果真如此,你们就随便给他点苦头吃吃,记住,别露马脚。”
灰衣人道:“自然,我们办事将军放心。不过将军,王爷想见您。”
萧霆真不悦地拧起眉毛,眼中流露出鄙弃之情,“他还想见我?不是让他趁早收拾东西滚回金陵么?”
灰衣人为难道:“将军,其实王爷只是思子心切啊。”
萧霆真怒然,将杯子一拍,呵斥道:“胡说八道!他儿子多得是,想我?分明是想……”后半句话正想脱口而出,他及时发现此地不宜说话。
幸而四周酒客们都没有注意他们。
沈赞醉醺醺地从酒坊逃也似的跑了出来,迎面洒在脸颊上的雨丝令他神智一醒,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脚下的青石板坑坑洞洞积着水洼,方才止住的雷雨此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街边的小商小贩都匆匆忙忙收了摊,从瓦片上滴落的雨珠如珠帘般垂挂下来。
他是我的人……
他是我的人……
真当我醉得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吗……谁是你的人了!那日都说明白了,一刀两断,永不相干,今日又跑来瞎嚷嚷什么!
“沈赞!……沈赞……”
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沈赞自然知道是谁,但他仍自顾自往前走,牛毛细雨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结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轻轻一抖便滚落了。
拽着缰绳费力拖着爱驹往前行的贺玄一边扯着嗓子唤着沈赞,一边狼狈地抹去满脸笼罩的雨雾。他知道沈赞听见了,但就是不肯回头。那日在巷中说了羞辱他的狠话,是自己的错。自小先生便教导,克人先克己,然自己却未做到,被丑恶的嫉妒之心蒙蔽,口出恶言,伤了沈赞的心。
“沈赞!沈赞!”
沈赞偏不止步,周身的凉意已浸入肌肤。
贺玄眼见两人之间渐行渐远,顿感张皇,也顾不得自己的马,一扔缰绳,快步走了过去,“沈赞,停下!”
“哦?停下?”
言带戏谑,然而转回身的人脸上却满是涩然的笑,“贺相大人不会是怀恋在下的滋味,又来求和吧?如此出尔反尔,不似贺相的作风么。”
贺玄紧紧扣着沈赞的细腕,死不松开,他紧盯着沈赞的眼睛,坦然道:“我确实来求和,请原谅那日我口不择言。”
沈赞冷笑,想一把甩脱他的桎梏,无奈无法,“放手,若是求和,恕我不再奉陪。想用一百两嫖我一辈子,贺相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些吧。”
“一百两?”贺玄想了起来,“那是为了不让你被人买下初夜,我让欢喜也参与了。只不过他只备了一百两,而拍下时他说的是三万两……”
“是三万两黄金。”沈赞不甘心地纠正,“我原本可值三万两黄金,而不是你那一百两银票!”
贺玄见他拿钱财来衡量自己,心中不满道:“你不该用价钱来比划自己,有才之士应是无价。”
沈赞道:“我不过一介小倌,拿钱比划自己有何错?你不是说,我甘心堕落,愿意攀龙附凤去伺候萧霆真么!”
想努力忘却那日巷中的伤人之语,却恰恰相反,越不想越是鲜明,贺玄见雨水划过他的脸庞,犹如泪水悄然滴落,悔恨交织,疼惜之情愈发澎湃。
“那日你走后,我便后悔了。”贺玄很少认栽,他处事精明,为人谨慎,常年游走官场,游刃有余,从来都是被人奉承的那个,但此生总有算错的棋,走错的招,估错的心,“原本这些话我打算深埋心底,永不吐露,而如今我违背了自己所立下的誓言,想将一切都告知与你。”
他一直很稳重,做事十拿九稳,谈笑渊博广知,而今轻率得犹如二十郎当的少年,墨色的眼眸炽热地注视着沈赞,令沈赞顿时慌得不知所措。
“你要……告知我何事?”明明不该怀抱希冀,却仍忍不住睁大眼睛凝视着他的脸庞。
雨势渐渐大了,街上空无一人,那匹落后的马驹甩着棕色的马尾慢慢地踱了过来。贺玄浑身湿透,举起手遮在沈赞的额前,明知无法挡雨,仍是情不自禁地做了。
“当初我赏识你的文采,执意留你做官,未曾想与你纠缠不清,逐渐失却了当时的本心,对此,我自感万分惭愧。”贺玄歉疚地笑笑,接着道,“呵,如今我亦不得不承认,你除却文采,仍有无数吸引人之处,我本就内心摇晃,当你出言邀我入榻,我便……”
沈赞听他喋喋不休,绵绵不断地剖析着自己的肺腑之言,心下焦急,不禁脱口而出:“你喜欢我?!”
“我……”贺玄怔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如此,没错。”
“好、好得很……”沈赞连叹几声好,抿唇粲然一笑,“如此,我便安心了。”
“安心?”
“嗯,安心。”沈赞点点头,随即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了,他迎着细密凉爽的雨无畏地走着,即便浑身湿透,但心中却豁然开朗。
原来贺玄是真心的,那便好,他很高兴,高兴得已不知如何是好。眼角湿了,却是热乎乎的水珠滚落下来。这些月来的焦躁难安,统统烟消云散,他在他心中不是卖身的,不是做倌儿的,那便好得不能再好。
贺玄牵着马追上来,无措地问:“你说好,是何意?是应允我了么?”
沈赞抹了把雨水,开口道:“既然你是真心待我,那我们便恢复如前吧,如此你满意吗?”
贺玄诧异地看着他:“满意?那你……应允我了么?”
“应允什么?那些爱不爱的话,我可不会说,多么缥缈不实在呀。”沈赞笑着看他,“贺玄,不瞒你说,我仍是执意要回江南的,莫非你跟我走?”
贺玄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震惊的模样不亚于看见沈赞和萧霆真在一起。
沈赞见他不语,得意地眨眨眼,雨水肆意灌入他的眼睑,刺得他快要睁不开,“所以,你要我给你什么应允呢?”
谁道他不想给?是他给不起,一旦思及贺玄的身份,他便畏缩了,他不想毁了贺玄的前程。
贺玄看不分明沈赞的心,而能将他留在身边,已是幸中之幸,还想奢求何物呢?
“上马吧,我带你回府换衣。”
贺玄决心忍耐,他快步走过去拉住沈赞的手,想叫他上马。
沈赞默默无声,顺从地走到马旁,抬手掰住马鞍,正欲上马,忽听得前方传来嘈杂的大呼小叫。
两人扭头,只见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手里举着棍子正在追打一个少年。即使下着大雨,他们恶狠狠的气势也未被浇灭。
“站住!看我们不打死你!”
“啊啊——”前方拼命奔跑的少年似乎已是伤痕累累,他没命似的狂奔,忽的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看见了两个男人。
“霈泽!霈泽救我!”
贺玄惊诧地盯着那人,透过重重雨帘,似乎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沈赞眯起眼,探头一望,“是……是陛下?!”
没错,确实是白止,出乎二人意料,一群人竟在追着当朝皇帝打,真是天下奇闻!
白止精疲力竭地撞进沈赞的怀中,登时瘫软道:“救我……快救我……”
贺玄上前一步,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你们是何人所派?敢当街围殴皇……百姓!?”
那批人约有七八个,都面目凶恶,举着棍子,为首的凶巴巴道:“快给我闪开,小心连你们一起教训!”
贺玄一介文人,自然是不能动武,他想了想,还是掏出腰牌,亮给那群人看,“我是当朝右丞相贺玄,有什么恩怨放下棍子谈,还怕我耍赖?”
“右丞相贺玄?!”
那群人惊叫道,面面相觑,竟面露怯色,没有片刻,居然拔足而逃,迅速消失在雨中。
沈赞叫道:“你怎么不让他们报上名号,好下次算账。”
贺玄未曾遇见过此种情况,一时疏忽,“糟糕,那我骑马追去吧。”
“不……”白止倒在沈赞身上,哀戚道,“那些是、是蒋府的人……”
“蒋府?”贺玄扶过白止,瞧见了他脸上的瘀伤,不可置信道,“是蒋冰家的人?”
白止泫然欲泣,虚弱地点点头,显而易见,他已被伤透了心。作者有话要说:除了谈情说爱,本文是有主线的。。。别怪沈赞别扭,他迟早会后悔的。。好不容易让贺玄表白了说。。
那个,对不起啊,作者生病了,所以27号更新暂停一天,望谅解!
、叁捌
最终被驮上马背的,只能是重伤在身的白止了。据他说,那群人突然冲出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猛地一番拳打脚踢,令他毫无反抗余地。见他蜷缩在地上疼得发抖,那伙人停下动作歇了歇,于是他便趁着空隙爬起来就跑。一路上雨越落越大,身后那群人紧追不舍,白止不识路,一昧地拔足狂奔。
幸而遇见了贺玄和沈赞,不然他真可能丢了小命。
白止受了惊吓且浑身疼痛,软趴趴地倒在马背上,沈赞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罩衫脱下来盖在白止头顶,替他暂时挡会儿雨。
贺玄本是牵着马,见沈赞脱衣,里衫单薄,快要透出肤色,立马解了自己的罩衫披在了沈赞肩上。
“你……”沈赞眨眨眼,有些气恼,“我并无那般娇弱。”
“怕你受寒,且先披着吧,马上便到相府了。”贺玄冲他笑了笑,目光温柔似水。
沈赞不自在地撇过头,自他知道贺玄对自己的情意后,便不能自如地戏谑他了,人家将真心掏给了他,怎么说自己也不能随意糟蹋了,因为,自己对他也是有一颗真心的。
白止悄悄地扯开罩衫,看了一眼二者,似乎看出些什么。
回到相府,欢喜头一个冲出来,见贺玄与沈赞淋得透湿,颇为狼狈,真是惊讶极了。再当他瞧清马背上虚弱不堪的人时,差点跪下来大呼“万岁”。
“欢喜,将马牵回马厩,喂些草料好好照看。”贺玄将白止抱了下来,扔下一句话便进府了。
欢喜应了声,又眼巴巴瞧了瞧站在一旁的沈赞,犹豫道:“沈公子,我家少爷他……”
沈赞捞起自己的长发拧了拧沥水,随即笑笑,“他只是担心陛下,你去差人送些洗澡水来,我们三人都得洗一洗了。”
“是,我这就去。”
沈赞一路甩水,一路朝贺玄的卧房走去,岂料迎头撞上正面而来的贺老夫人,想躲都来不及。
“老夫人好啊。”沈赞捋了捋黏在一块儿的发丝,恭敬道。
贺老夫人闻讯而来,上下一打量他的模样,道:“太傅大人出门都不撑把伞?将自己淋成这般,未免狼狈了些。”
沈赞心知肚明贺老夫人是来刁难他的,“老夫人见笑了,要不是半路遇上贺相,我还不知该去何处躲雨,真是得多谢他了。”
言下之意便是贺玄将沈赞带回了府,并非沈赞死皮赖脸蹭上门,贺老夫人忆起不久前与贺玄的谈话,气不打一处来,“太傅大人,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玄儿与你关系甚好,但也不能玩乐过度,废了政务,也请太傅明白这点。”
沈赞只觉湿衣黏身分外难受,顺和地点点头,“自然,老夫人的话甚是有理,在下会注意的。”
贺老夫人盯着他的衣裳看了半晌,猛然惊觉,“这是玄儿的衣衫……?”
沈赞低头扯了扯衣襟,勉强笑道:“贺相怕我受寒,便借与我穿了。”
贺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玄儿对太傅真是体贴入微,希望太傅不要害了他。”
“我……岂会害他呢?老夫人言重了。”越是对峙,沈赞越是感到无地自容,“这天潮湿,还望老夫人放在下去换身干衣,晚些时候再做拜访。”
贺老夫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去吧,我便不多留太傅了,望太傅别受凉。”
沈赞微微颔首,从贺老夫人身边走过,他的眼角一扫,便瞧见了老夫人鬓发间无数的银丝,想来人老了就想子孙满堂,共享天伦,而贺玄至今未娶一妻,没有子嗣,难怪贺老夫人会如此敌视自己了。
不怕,等我走了,贺玄就能回到常人的日子了。
“公子!”
杉儿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沈赞吓了一跳。
“杉儿,你在找我?”
“公子,相爷命我带你去厢房沐浴,衣裳我都备好了。”杉儿领着他往厢房走去,“公子,欢喜哥对我说,相爷屋子里的那个人,是皇上……对不对?我都没瞧见张啥模样呢。”
沈赞弹了弹他的小脑瓜,“你大可进去伺候,多瞧两眼,只怕欢喜会吃醋呢。”
杉儿嘟着嘴道:“相爷才会吃醋呢,公子你这么多日子未来找相爷,却与其他男人在一块儿,害得相爷茶饭不思的……面颊都瘦了呢,呜呜。”
“茶饭不思……?”沈赞随着杉儿进了厢房,瞧见一大桶热水,刚想脱衣便听见这话,“他怎么个茶饭不思了?”
雾气氤氲,杉儿走上前替沈赞脱衣,轻声道:“相爷每日上完早朝就回府闭门在屋,谁也不见,欢喜哥送饭进去,往往只吃四五口就撤了,连菜都没怎么动呢。欢喜哥说,相爷除了批阅公文就是在练书法,地上满是写了字的宣纸,乱七八糟。”
沈赞一寸寸泡入热水,听着杉儿的描述,无法想象那是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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