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上后,凌珊便开始同他讲这半月来的事。
“本来大表哥与师父是想等接你回来才出门的,不过……之前师父书信一封请来的钟离神医,竟被人发现死在山下。不知道为什么,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大表哥和师父突然就决定提早出门。”
“有这种事。”顾明轩这半月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丹青雅阁,自是完全没有听说。
“对了,那丹青雅阁的老板是何许人?为什么他懂治你的病,为什么大表哥要送你下山,师父却不肯,虽然师父不说话,但感觉两个人争的好厉害,这还是头一遭。但大表哥只字不提的,我好奇的紧。”
“……”顾明轩一听到那名字,就光只想到了这些日来的耳厮鬓摩,哪里有想太多,立刻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根。
“大师兄也不说。”凌珊嘟哝了一句,这才记起最要紧的事,推搡了顾明轩一把,“大表哥可交代我,等你回来,禁足照旧,不准你私自下山。”
“啊?”一听到这儿,顾明轩立刻就开始后悔回到了山上,但后悔也是晚了。
垂头丧气的回到久违的房间,房内的事物摆放依旧,连那盆金桔都被照顾的好好的,花枝繁密。顾明轩放下包裹,在床榻上一坐,便开始练习那端木敦促他学的心法内功。
他心想不可以再轻易被相思病害倒了,倘若下一次见面,自己的体格能上一阶层,端木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吧。
顾明轩喜滋滋的脱下靴子盘腿而坐,想照着在丹青雅阁时那样静坐运气,却始终觉得丹田一团浊气,驱不散,化不开。那本就不甚娴熟的心法宛若一盘散沙,怎么也无法聚气。
为何会这样。顾明轩有些费解,几番挣扎,还是没能成功运气。
接下来的几日也是一样,顾明轩心想自己大约不是这块料,终于还是放弃了习武,又开始沉迷在笔墨造诣中。
回到山上四五日后,师父与凌初回来了。听闻他们回来,足足半月有余未见,顾明轩有些欣喜,急急忙忙的跑到正殿,师父似乎已经回了房间,顾明轩正撞见凌珊殷勤的替风尘仆仆的凌初卸下行囊。
“师……师弟。”往常一得知师弟回来,他便巴不得那一整天都躲远,今日却不知为何,见到他开心的很。
不同于顾明轩的兴高采烈,见到顾明轩,凌初的神色却不大好,他不自然的转移了视线后,从行囊中抽出那柄佩剑,对凌珊交代道:“这里麻烦你收拾。”随后,才看向顾明轩。
“师兄……你,跟我过来一下。”
顾明轩当然察觉了凌初的态度诡异,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凌初身后,只觉得凌初握着那把剑的手似乎比平时用力,像要将剑鞘捏碎一般,指骨都微微发白。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个梦,那个凌初握着剑刺向他心口的梦。
他开始有些紧张了,只能暗暗劝自己别胡思乱想。跟了一路,还以为要去哪里,最后却只是被带到了凌初的房内。
虽然一直面对面住着,顾明轩却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这个房间,便好奇的打量了一番。不同于顾明轩的房内挂满画作,凌初的房间则简朴许多,但桌椅摆设,也算是整齐大方。
还在东看西看,凌初已不做声的将门关了上,屋外的光霎时全部遮挡在外,屋内只留昏昏暗暗的视野,像雨后的天气。
顾明轩已隐隐察觉了异样,虽然凌初平时也板着脸死气沉沉的,但今天的凌初绝对是哪里不大对。
被推在桌边,凌初按在他肩上,强压着他坐了下来,然后自己也拉了一把凳子,在他旁边面对面坐了下来。
“师弟。怎……怎么了?”读着空气中的尴尬,顾明轩感到坐如针毡。
“师兄……”凌初微微抬起头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鼓足了勇气一般,“把手,给我。”
顾明轩不明就里,虽然有些害怕,还是将手抬起来,放在了桌上。
凌初看着那手,缓缓合了眼,半晌才重新睁开双眼,伸出左手来,将顾明轩的手腕握了住。
凌初的眼睛很好看,漆黑漆黑的眸子,却无论在多么昏暗的地方,总有一点是亮亮的,像一颗夜空中的紫薇星,有时看上去,甚至还是碧色的。
可那一瞬间,顾明轩仿佛看见凌初眼中那一处细微的光亮,就这么在他眼前,逐渐逐渐的,被黑暗吞噬了。
顾明轩开始微微颤抖,没有任何原因和预兆。
他觉得噩梦要成真了。
顾明轩大气也不敢出,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凌初摆在桌上,那握着剑的右手。而就像回应他的视线一般,那只手终于有了动作。松开了顾明轩的手腕,凌初换了左手持剑,右手则握在剑柄处。
噩梦要成真了。
“别……别这样……”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顾明轩不堪恐惧的折磨,眼眶微微发红,终于忍不住开口告饶,“师弟,我害怕……”
凌初像是被唤回了一些神智,盯着手中剑的双眼缓缓抬起,看向了身前微微发抖的人。那红眼睛红鼻子一副爱哭鬼的模样,让人几乎不需要刻意的回想,往日相处的时光便已历历在目。
就在不久前,这个人还躺在草地上,问他“那我为什么要保护自己呢?”总是如此,笨拙,善良,毫无戒备,一贯如此,让人莫名的生气。
“师兄,我会尽量快一些。”
凌初真的要杀了自己,确认了这一点,顾明轩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往房间的深处后退了几步,眼泪却刷一下就掉了下来,这多年来一同长大的情分都像是个骗局。更不要提那句,曾让他的心为之一动的话。
“对不起……师弟……我……我哪里没有听话?我可以改……”
那句玩笑话此时再被搬出来,只是让凌初愈发心痛,像被那锯子生生的锯开了一般,他又何尝不希望那样的日子可以继续?但父命,师命,抑或是大义,像一座山压迫着他,逼着他做他最不愿做的事。送他下山,已是一搏,凌初对着父亲恳求,当面立誓,若事态果真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定能及时将其扼断。
想到这儿,凌初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便将剑鞘丢在一旁,对顾明轩说出了最后的话。
“师兄,对不起。”
“……”
眼看凌初向他刺来,顾明轩感到身体像变轻了,时间像变慢了,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梦里,仿佛用力一睁眼,就能大叫一声,满头大汗的醒来。
他尖叫一声,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向边上一摔,恰巧躲开了凌初准备夺他性命的一剑。他哭着,慌不择路的朝房门处滚爬,眼泪让他的视线模糊,却突然摸到一个带着纹路的东西。
他像落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下意识的抓着那东西,踉跄着爬起来,好不容易跑到房门,却因为手抖一时打不开那门闩,回头见到凌初提剑转身朝他袭来,顾明轩几乎想都没想就拿起手中的东西格挡了过去。
“砰!”
他手里的东西,不是其他,正是凌初丢在地上的剑鞘。
'瞧,还不是很笨么。'
…………
瞬间,凌初像被惊雷击中般,长久的站在了原地。顾明轩却哭得更凶了,害怕和悲伤一同袭来,他装满泪水的眼中哪里来得及看凌初神色,匆匆转身拔了门闩,便大哭着夺门而出。
“师兄。”
凌初想唤回他,一开口,却发现声音都是沙哑的。“师兄……!”回过神的他懊悔的追到房门外,顾明轩的身影却早已跑的没了影。
凌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从来不曾哭泣的他,此刻除了忍着哽咽落泪以外,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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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磕绊绊,顾明轩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跑,寒风像带着刀子一般刮擦着他泪湿的脸,阵阵刺痛,他憋住了声音,可泪水仍是像断线的珠子一般,随着他的狂奔,随着风,洒了一路。
'那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做些什么。''可是,你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直挺挺的昏过去了。好像自己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怕血。但师兄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发现,我也有怕的东西。'
'你让我,很害怕。'
言犹在耳,半月来,顾明轩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忘记每一句,每一个字。只是害怕心痛,他从未敢去回想。
可是,让他震惊,让他动心的那些话,却原来和这过往二十多年的时日一样,全是骗人的。
他感到两种不同的痛觉同时在心口呈现,一种,像是被虫蚁噬咬一样尖锐,从外痛向内,一种,像是被什么生生撑开一样老钝,从内痛向外。
顾明轩能死撑着跑到半山,已是不易,全靠着那一丝求生的本能,因此,当他一个不稳跌倒在地时,便再也没能爬起来。
第十七章
当安排在天一剑派附近观望的属下将顾明轩带回来的时候,连一直把他当做一本心法来看的端木都看得心痛起来,那前几日才笑吟吟从这里出去的人,如今满脸泪水,意识全无,不知为何手里还紧紧的攥着一个只有空壳的剑鞘。
见他摔得满身泥污,端木命人将他放在床上擦洗了一遍身子,起先还试图拿走那剑鞘,可他攥得太紧,端木也不想太用力伤了他的手指,只好任他握着那剑鞘。
琳琅弯腰看了看床上那青年,只见方才刚擦干的脸,又多了两行泪痕,不禁摇头“啧啧”了几声,才慢吞吞从袖中掏出个瓷瓶。端木接过瓷瓶,倒出一颗来,细细的在手心里碾磨化开,然后小心的打开顾明轩的嘴,缓缓的倒了进去。最后,他含下半口水,俯身对着顾明轩的唇渡了过去。
做完了这些,端木难掩喜悦神色,伸手揉了揉顾明轩的心口,生怕他还痛似的。
琳琅还是一贯的放浪形骸,一屁股坐在屋内的桌子上翘起腿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木揉着顾明轩的心口的动作不停,却满意的眯着眼道:“这可是最好的发展。”
“嗯?”
端木笑了笑,娓娓道来:“对我而言,最糟的事态就是他被承天剑派杀了。这么紧锣密鼓的张罗了半个月,全部白费。其次,则是他成功隐瞒,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要长久的在完全瞒着承天剑派的情况下进行,其实也是不现实的。”
“而最好的发展,就是现在。承天剑派起了杀心,但让他逃了出来。人是承天剑派亲手丢的,我不过是去捡来,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东西了。”
琳琅听到这里,也懂了大概,却又换了一条腿翘着:“说得有理……不过,他竟能从承天剑派剩余那几人手中逃出来?”
端木拿起方帕,擦了擦顾明轩眼角冒出的泪,轻笑道:“若是一心要杀,自然是逃不出来的。”
这一回顾明轩不像上次,并没有在喝下药之后不久就立刻醒来,入夜后端木见他仍是未醒,便干脆也脱去了外套,上床将他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端木搂着那温热的身躯,觉得既喜悦,又安心。这人现在终于是他的了,不是半个月,不是一个月,而是要多久,有多久。高兴之余,又有些后怕,不敢想倘若他今日未能逃出生天,是否就被承天剑派那帮伪君子给玉碎瓦全了。
就这么抱着睡到后半夜,感到怀里的身躯微微颤抖,端木渐渐转醒。他才眨了眨眼,便听见空气中那极力强忍着的哽咽声。
端木虽然不遗憾事态的发展,却还是能理解顾明轩的悲伤,于是便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身子。
“没事了,没事了,还哭什么。”
“方才……睡醒的时候,还以为都是噩梦。庆幸了一会儿……然后……摸到手里的东西……慢慢的……想起来那些都是真的……我就。”顾明轩哽咽着说到这,又是泣不成声。
怀里的人哭得让端木有些心疼,他小心翼翼的将顾明轩翻转过来,那白白净净的青年哭花了一张脸,鼻尖和眼眶都是红彤彤的。
端木伸手想取走顾明轩手里的剑鞘,可对方哪怕哭得脱力,也不肯撒手。几番夺不下,端木干脆就照着他的唇深吻了下去。
终于,那紧紧攥着剑鞘的手没了气力,端木趁机一把夺走之后,便狠狠的甩了出去。
空握着拳,顾明轩手心空落落的,只觉得身周全然没有一丝安全感,忍不住再度放声大哭起来。
端木也知这并非一时半会就能化解的伤痛,只好将人揽入怀中,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我心口痛。”
“想到什么心口痛?”
“想到……想到师弟。”
“那就不要想他了。”
“可是越不要想,越是忍不住去想。”顾明轩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师弟会突然对自己拔刀相向,可稍一想,胸口便疼的要命。而不去想,又是阵阵钝痛,“究竟为什么,师弟……要杀掉我。”
“这些名门大派的事,我们寻常人也不会懂。”说着,端木将顾明轩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垂下眼眸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不知絮絮叨叨的安慰了多久,对方才再一次睡去。
端木却不知为何,完全不觉得厌烦。
第二日,端木醒来时发觉怀里的人早已醒了,他睁着眼,忍着声音流着眼泪,不知已经哭了多久,眼白中都布满了血丝。顾明轩没有睡意,却也不愿下床,端木便都随他,命人将早饭送到房里,然后把剑鞘还给他,才好说歹说的喂他吃了点东西。
刚放下碗匙不久,便听得屋外侍女通报。“老爷……”说着,侍女迟疑了一下,端木已了然,回道:“马上过去。”
话音未落,端木见顾明轩想要起身,随手便将他按回了床上。
“我不能连累你们。”顾明轩被一只手压在床上,却仍是不停的挣扎着要起身。
“不会的。交给我。”
好言宽慰后,端木才走出房门去,侍女已在外面备好了长剑,端木不动声色的接过,嘱咐侍女在此看着,便提剑朝回廊深处去了。
掀开珠帘便见到那英姿挺拔的白衣青年的背影站在雅阁外,反握在手中的剑没有鞘,像是满身杀气,却其实并无丝毫,路上人来人往,唯有他身周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光这一眼,端木便已猜到,这备上的长剑,怕是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将剑放在一旁的茶几,端木踱步到凌初身后,先行问好:“凌少侠光顾敝店,有何指教?”
“……”凌初缓缓偏过头来,虽然不带表情,骨子里却傲慢的像一头白色雄狮,“端木雅,我希望你除了些下三滥的蛊毒之术外,还有足够本事。”
端木抿嘴一笑,大大方方的问:“何出此言?”
“觊觎心法的人,你不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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