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难道戏弄他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捉弄你?”
端木既没有回答也没有流露任何表情,却也看得出强压着怒气。这些日子来的关怀备至,耳厮鬓摩,原来都被顾明轩当做欺骗,怎能不让他愤怒,但反过来想想,也难怪顾明轩会这么想,只怪这情愫发现的太晚,之前的种种不愉快又太多。
正是因为这矛盾心情,才让端木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琳琅说的话不无道理,太早表露会让顾明轩有恃无恐,让事情变得麻烦,但顾明轩察觉不到他的情,又竟能让他窝火至此,许久,端木才狠狠道:“倒真的是没必要!”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在端木正逢喜事兴致好的时候如此顶撞,顾明轩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端木眼中寒冰万丈,像极了那日别院内的神情,上次是废了他的右手,这一次便是出手杀了他,也并不奇怪。但端木却也没怎么就走了,顾明轩坐在原位,急促的呼吸好容易平息了一些,便见到采青与晚晴不知从哪儿回来了,直直朝他过来。
“顾公子……主人让我们送您回去。”宴席才进行到一半,突然得到这命令,采青与晚晴也猜到发生了些什么,两人脸上皆有些尴尬。
顾明轩不需多想便也能明白,端木能在今天放他出来本就是一种恩赐,既然他方才拒绝了所有的糖衣炮弹,被送回去也并无不合理的地方。
端木在以此警告,他没有任何的自由。
那名为自由的东西,以前的顾明轩从没觉得它是那么珍贵,是不是因为他曾经视而不见,曾经大肆挥霍,如今才变得丝毫不剩,见不到师弟,出不了此地,甚至连问几个问题都要提心吊胆。
而没有自由,又谈何尊严。
顾明轩撑着桌子站起,跟着采青与晚晴一步步背朝喧哗朝园外走。
做出坦然的模样,他把脚步放的轻快,莫名的想装作自己不受任何人的胁迫,是自愿离开的。
仿佛那样就能掩盖住被软禁的事实。
不会太久了,顾明轩告诉自己,他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师弟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有条不紊,也许不要半个月,便能解了身上蛊毒,来救他了。
第三十四章
自那日的不欢而散之后,端木几乎不再来别院了,像刚开始那样,三天一次,不会再多。采青与晚晴也不见了踪影,每日只有家丁送来饭菜,间或打扫一下房间,偌大的别院外戒备森严,里面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不见。
顾明轩除了极用功的练着心法之外,每日还在熟悉左手用膳。他的右手手腕也渐渐恢复的活络,但手指仍是不似自己的,毫无动静。
知道了端木探不出真实内力之后,他练心法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甚至比以往更加努力。他只希望等师弟来的时候,自己多多少少能帮上一些忙,而不是像以前一般一贯的拖累他。
每天日落时分,顾明轩便会抽空看着远方的落日,回想那日与师弟在容山山顶的平和与静谧。不知师弟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是不是也同他一样,正看着同一片日轮。
但这一等便又是三个多月,若不是想到七夕将至,顾明轩还没察觉,竟已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对师弟的消息就这么断在了前往西蜀,顾明轩心里的期待,终于渐渐的被不安占据。
这不安有一部分的确是源于师弟的姗姗来迟,更多的却是因为他不知自己的内力究竟修到何种地步。那次家宴之后端木极少来,便是三日一次的探脉,也很少对他说话。
虽不知自己修到什么程度,顾明轩却总觉得端木的眼神有些变了,这近几次探脉过后,端木总会似有深意一般的看他一眼。
他隐隐有种预感。也许他已等不到师弟来了……
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无非就是这点期望,往往这沮丧的念头一起,身体都似失了气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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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被顾明轩内力所震之后,端木自也是留了心眼,眼见顾明轩已在府中专心修炼了半年,按先前的内力增长来推算……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若是真放任他这么练上一年,到那时候一切就都是未知之数了。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端木漫不经心问出这话的时候,顾明轩坐在他跟前,正收起手整理着衣袖,听见这一问,动作明显的一滞,许久才放下手,垂下眼帘,低声答道:“没有。”
平日里端木府也未曾怠慢他,得这一答案一点不出意料,可端木见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有亏欠,又问:“……那有什么心愿吗。”
原来还只是猜测,但听见这一问,顾明轩便完全肯定了端木真正的意思。压抑不住的绝望蔓延到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强忍着脆弱,却还是先红了眼眶。
沉默弥漫在两人身周,往常来去匆匆的端木这一次却没有着急着离开,只是静静坐在他对面,等着他调整气息,等着他的回答。
“……我想。”
这两字一出口,话便又断了。端木轻叹着看向那低着头的青年,纠结,思忖。突然之间将他带到绝望跟前,却给了这一丝恩惠,或许还不如没有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那气息紊乱的人才深喘一口气,颤抖着开了口:“我想给师弟留一封信。”
“寄往何处。”
“……”顾明轩的身子有些发颤,眸子也泛着水汽,但仍是稳住了气息,尽量平心静气道,“与我的尸身一同入土。”
若是凌初如约来寻他,便说不定能读到,若他没有来,不过是无人知晓,也不见得自己自作多情。
闻言,端木垂眸,算是默许了。以顾明轩的脑子,这算是他最明智的一次决定,太过分的要求不会被允许,因此他只能提出这一个不贪心的请求。
又坐了片刻,端木才起身,问道:“别院可有笔墨?”
生怕再开口就会哭出来,顾明轩没有回话,却还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我晚上过来,你随意。”
抛下这一句,端木便转身离开了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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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的书案上粗细不一的笔一直摆得整齐,顾明轩从柜子翻找出了积灰的纸张,吹了吹暗尘,在案上摊开,又取了墨块兑了些水,将松墨在砚台中圈圈打磨。
看那青丝一般的墨汁在清水化开曾是顾明轩最陶醉的时刻,哪怕身处风月楼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只要鼻息间的墨香一起,他便能感到不安的心沉静了下来。
但此时,他却是一边研磨一边落泪,自端木走后,这泪水便止不住的往下掉。夕照的日光透过窗落在书案的一角,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左手仍固执的磨着墨,右手不便,只能用手肘部分的袖子擦眼泪,手忙脚乱的,擦了这边,那边又湿润了。
用左手好不容易将墨备好,蘸了,提笔却停在第一个字,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开始考虑该同师弟说些什么。
师弟见到了这封信的时候,自己应该已不在人世,以这么一个已故之人的身份,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他并不想责怪师弟来迟,因为若师弟能见到这信,便是他真的来寻自己了。本来这世上之事,成与败就非人力所能左右,早或迟亦不过天意造化,只要他有这份心,他如约的来了,顾明轩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怨怼的。
写自己记得他的好,写自己这些时日的反省,又觉得篇幅太长,时限太短。
思来想去,看着那抹余晖沿着镇纸攀爬到宣纸,顾明轩眼中一黯,终于落了笔。左手使笔并不熟练,但好在连月来的左手用餐,多多少少锻炼了一些左手的能力。
落笔突然,收笔也是仓促,放下手中的笔后,顾明轩小心翼翼的对折了几番,将信郑重其事的收好。做完这些,天色已暗,顾明轩便没有动弹,在书案前端坐着静候端木。
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像往常修炼时一样,试图捕捉流淌在自己血脉中的那股力量。那一股无声无形的,甚至不受他本人控制与察觉的力量,在经络中静静流过。
他选择的并非坐以待毙,而是拼死一搏,虽然结果也许同样难逃一死,至少不会让他这数月来的努力像个笑话,走上黄泉路的时候,也不带遗憾。
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简直教他将一世的喜怒哀乐都一一回想起了。
他却不知端木就站在别院外,在他想着该给师弟留什么话的时候,端木想得却是他的问题。
留与不留顾明轩,其实只在端木的一念之间。数月之前,端木曾是存了心思留他性命的,但顾明轩的反应却丝毫不见领情,简直叫他心寒。想到现在对方体内留着一只情蛊尚且如此,倘若一日连情蛊也没了,岂非更甚。端木是一个生意人,向来操奇计赢,锱铢必较,他怎么想,也觉得将这么一个只会气人的东西留着毫无好处。
只是临了,偏又开始犹豫。
在别院外一站就是数个时辰,衡量的因素却早已是模糊了,此刻他有千万个理由要了顾明轩的性命,却只有一个理由让他犹豫至今——那便是,他不想。
月明星稀,夜已深了,却仍未打定主意。来看情况的琳琅已前来了好几番,见端木仍是站在别院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
“教主!已是二更天了!”
“是吗。”
见端木答得不紧不慢,仿佛对他的催促根本没经心,跟着他这么久,又何曾见过端木有失神的时候。琳琅也只能感慨一番,开导道:“教主何必如此纠结,若是真喜欢,便留下性命,在这端木府养下便是了。”
琳琅所说的他又何曾没有想过,端木府不愁这一份口粮,但端木真正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留下这一个乱人心神的存在。
琳琅心思细腻,见他神色,便也猜到了一些,又道:“教主,情爱什么是人之常情,琳琅是觉得此事无伤大雅,但教主若是怕这人之常情乱了心境,那便杀了他,以绝后患。”
“……若是苏谦呢。
“什么?”
“若现在是你和苏谦呢。”
琳琅哑然。一向没脸没皮的他难得的红了脸,半晌才气鼓鼓的嘟哝:“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总之,杀与不杀尚能再议,比起那个,汲取内力才是当务之急。”
琳琅说得在理,听到这里,端木终于不得不点了点头。吩咐琳琅带着多余的护卫回去,端木迈入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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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完了?”
听见这一问,顾明轩微微一惊,睁开眼,发现端木已悄无声息的来到了房内的屏风边驻足。随即两人的视线便一齐落在了书案上的信笺,顾明轩含糊不清的答了一声嗯。
端木看了看那正襟危坐的人腰板挺的笔直,与平时不大一样,不由一晒:“准备好了?”
“……”顾明轩咬了咬下唇,过去的时间里,他为了平心静气的等师弟前来,尽量安安分分没有惹恼端木,但今日既被逼上死路,放手一搏也是无奈之举。
打定了主意,顾明轩撑着书案站起身来,毫无章法的便朝端木袭去,端木虽未料此举,略一惊慌,却也立刻截下他的一掌,抓着他的手腕,正要质问,却在他决绝的神情中也读出了些大概。
他想讥讽,心尖却像被拧了一般发酸,眼前这人,修习内力不过半年,没有拿得出手的一招一式,没有寸铁在手,甚至没有得力的右手。却被逼的要对自己反抗。
顾明轩在他走神时抽手,但他仍控不住体内这从未用过的内力,又是单手袭去,不出几招,便再次被端木稳稳截下。
“打败我?这就是你的打算?”
手心感受着对方经络中内力的鼓噪,端木歪着头,避开那手腕直直的盯着顾明轩的脸:“你有几分把握?”
“没有把握。”
“那就停手。”
端木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顾明轩却没有领会,固执的脸上掺着几分屈辱:“我已没有什么可以输了。”
顾明轩方说完,端木便是面色一寒:“好。”说罢,一掌便朝他胸前击去,顾明轩被抓着手腕无法阻挡,只能生生的受下那一掌。
“咳!”
那一掌绝非是普通的力道,虽不是为了夺命,却是打得顾明轩眼前一黑,胸前一窒,猛磕出血来,丹田的真气打乱得如同散沙一片,再无法成形。
一掌就打破了所有的反抗,顾明轩膝盖一软,瘫倒了下来,方才拳拳斗志就像个笑话一般。端木仍是死死扣着他的手腕,冷眼看着那只能跪在跟前的人,方才些许痛惜也不复存在,生平一贯秉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端木,此时已然动了杀心。左手扣着脉门,右手一把掐上了他的脖子,硬拉着他站了起来。
顾明轩的双脚没有气力,堪堪着地,手也被死死握着使不上劲,全部的重量全压在脆弱的咽喉,几乎要背过气去。
要死了,顾明轩心想。
不甘心的泪水从眼角落下,端木将他按在床榻之上,松开了他的脖子,一手仍禁锢着左腕,一手按在枕边,俯下身来。顾明轩的视线还因为缺氧而发黑,甚至看不清头顶的床幔,却清晰的感到对方的鼻息出现在颈侧。端木说,父亲就是被人吸尽气血而死,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想到此处的顾明轩忍不住阵阵发抖。
一句话缓缓浮现在脑海,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不停的重复。
莫名的,他记起了师弟对他表露心意的那个午后,想起师弟那责怪的眼神,和不坦率的话语……想来就是那一天开始,顾明轩开始想对自己的性命负责,也许一开始的动机只是因为他不想师弟害怕,也不想再看到师弟责怪的眼神。
于师弟面前哭泣滚爬着逃走,从师父的剑下惊慌失措的逃脱,在端木的手中小心谨慎的苟活,可步步为营的走到今日,仍是……难逃一死。
他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右臂朝端木抡了过去。
未料他会用上右臂,端木竟没有来得及避开,那甚至不是一拳一掌,可瞬间,那毫无章法却强劲的内力像洪水猛兽一般冲进心脉,若非端木及时退开了几步,恐怕要受重伤。
感到口中涌上一阵腥甜,还未尝到对方的滋味,自己却见了血,端木不怒反笑,想到顾明轩内力原来已精进到这地步,他更是迫不及待将它占为己有。
趁着端木后退的间隙,顾明轩的视线终于找回了焦点,他还没想出应对之策,脱身之术,便见端木擦了一把嘴角的猩红,带着异样的笑意猛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