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中,周良一直跟着江清浅,到底也是跑过江湖的,可以说帮了不少忙。火药炸山的时候,江清浅带着周良跑出了危险圈,此刻,在江清浅到达前山后不久,周良也终于随后跑了过来。
“爹爹!”清脆喜悦,带着些哭音的少女声响起。
父女连心,大劫过后人事惶惶,周夏却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自己爹爹的到来。小姑娘“嗒嗒”的小跑扑进父亲宽大的怀里,委屈,害怕,安心,感激,搂着父亲一边啜泣,一边傻笑。虽然父亲的衣衫湿冷,但在此时的周夏心中,那是她最温暖的避风港。周夏抱着爹爹不放,又踮着脚,要给父亲打伞。
“小夏儿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周良也高兴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搂着小女儿,安心而满足。
父女温情间,周良发现容熙带着容云,一前一后朝自己走了过来。
周良是从后山跑过来的,而容熙似乎也是要带容云去后山。
“那个……”周良开口。
容熙礼貌地停下脚步,听对方说话。
明明没有什么,但周良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怕眼前这位云老弟的父亲,他之前一直有些刻意逃避,话都没说几句,怎么想自己实在是不应该,现在人家都已经救了他的小女儿,他至少必须表达谢意。定了定今天一波三折的情绪,周良郑重道:“云先生,云老弟……呃?呃,救女之恩,大恩大德,周良永记不忘,如果日后——”
周良正说着这句话,却见对面云老弟先是惊愣了一下,对他摇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云老弟已经“刷”地收了伞,走到那位云先生面前,端正地跪了下去。
见此情景,周良的话说了一半,生生断在当场。
这是下雨天啊,干什么啊,周良莫名,刚要问什么,听见一个带着些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父亲,不姓云”。
这下周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错误非常失礼。他早上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客栈登记簿就发生了意外,后来他一直也没怎么跟这位……呃,说话,他以为云老弟姓云,没想到……
——在周良眼中,化名是为了方便,但他从没有想过,身边有人是连报一报姓氏都会引起麻烦的,而天下间唯一那位,父姓母姓都很麻烦的皇帝陛下,好巧不巧就被他赶上了。
容云反应很快。是他疏忽了,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很介意自己被人把儿子的名错冠成姓,他——容云跪到一半,感觉到自己被父亲稳稳地托住手臂,然后,父亲把他扶了起来。
父亲不介意吗?容云一脸歉意。
“没事。”容熙这句话是对容云说的,然后他对周良笑了笑,“抱歉,用化名给你添麻烦了,我不姓云,你可以称呼我文先生。”
见对方反而对自己道歉,周良尴尬,一种真心实意却办了坏事的感觉越来越鲜明,心里想着“补救补救”,猛地回忆起清早刚见这位文先生时的情景——云老弟当时是跪着的,云老弟原本不敢坐下听他们谈话,文先生莫名地威严可怕,云老弟当初说十六年没有回家……
周良想到这里,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能说的,既能帮得上忙又能表达自己好意的话:“文先生严重了,是周良自己白跑了江湖一时忘了规矩,文先生不要怪云老弟。那个,有句话可能不当讲,云老弟虽说十六年没有归家,但如今他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您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是忍不出劝一句啊,您就原谅他吧。”
“……”容云。十六年没有尽孝,是他不懂事。
容云此时是背对着周良站在父亲面前,容熙看着容云愣愣地恭身站立,一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请您随便教训我吧”的样子……容熙承认,心里有些暖,而且,他突然挺想笑的。
这个周良,似乎不太会说话啊,算了……
***
放下周良父女继续重聚的喜悦,容熙带着容云回到了交错的古先矿洞。他打算带容云去冰火泉疗伤,火貂带过一次路,他勉强应该能找到,不过越近冰火泉洞路越迷乱,如果火貂感觉到自己的幼崽出来,就再好不过了。
“刚才,你受内伤了吧。”走路间,容熙突然问。空旷的石洞中,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似温和的叹息。
“是。”容云回答。
继续走。
“……”容熙。
就一个“是”,就没有了……?
“严重吗?”容熙问得堪称直白了。
“不很严重,王爷不用担心,有需要属下做的,请王爷尽管吩咐就好。”容云为父亲说明自己的情况。
走在容云前面,容熙皱了皱眉。不很严重?这小子身上的真气波动,他离这么远都感觉到了,这叫“不很严重”?
想到这里,容熙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容云。
容云几乎同时停步,静待父亲吩咐。
“需要我为你把脉吗?”容熙说,语气中有些责问。
察觉到父亲语气的变化,容云的呼吸稍顿了一拍。他又做错了什么,让父亲动气了?
容云思考着,暂时没想通,他恭敬守礼地据实回道:“……不敢劳烦王爷。”
意外被“拒绝”了,容熙愣了一下,随即发现了自己语气中的问题,觉得自己居然有些动怒,实在很没有道理。不过,他怎么就觉得容云的反应哪里有些违和呢?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容熙自认为识人经验还算丰富,但是对于容云,他似乎总是有些力不从心。
“……我想探你的脉,行吗?”容熙几乎是凭着经验的直觉,换了个问法。说实话,如此与容云比肩而立,容熙觉得直接探一个强者的要害,对于对方来说,其实是失礼的。
听了这话,容云理所当然地回答:“王爷想要检查属下的身体状况,随时都可以。”
就是这种违和的感觉。
容熙伸手,看了看容云左臂弯里搂着的两只小奶貂,又转向切上了容云的颈脉。
然后——
“……”容熙。
又是乱七八糟的,他切不明白。
另一边,情况发展至此,容云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似乎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偏了偏头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开口道:“眼下属下内息比较混乱,带着小貂,属下怕它们受不了,所以用真气特别把它们护了起来。”
所以,才会突然真气波动强得能让容熙这样的高手感觉到。
“……”容熙。
容熙看着容云。
容云被父亲看得有些发毛。
容熙没说话,切脉的手向下,把两只迷糊的小奶貂从容云怀里拎了出来,然后转身继续走。
“……?”容云跟上。
容熙把两只小奶貂放到自己肩上,感觉到身后容云的真气波动果然消失平静了,有些哭笑不得。
“它们能离开你多久?”走了一会儿,容熙才又开口。
“现在的话,半个时辰左右。”
“嗯,够了。”
容熙沉默走着,心中有些感慨,他大概明白了一些容云的想法了,类似的对话已经有几次了,他再没发现就是傻了。
容云,那个孩子,把他当做“父亲”,却没想过“父亲”会过问“儿子”的身体状况,不是因为担心“儿子”是不是还能“吩咐使唤”,而是单纯的担心与关照。
为什么,这个孩子会这么想?即使不是“父子”,正常人也会考虑后者吧……
突然想起了什么,容熙脚步一顿,眼前闪过了不久前的回忆——
“是不喜欢。就算本王心里还有你的母亲,也不会接受你。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母亲不会昏迷至今。”
“……云儿记下了。”
“你的目的,就算达成了,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是,属下明白。……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就请王爷将容云当成一个陌生的属下来差遣,可以吗?”
这个孩子,当时,居然是认真的?!
是啊,如此强者,有必要赌气吗?要是不愿意,谁能约束?想想自己当时还打算把这小子送到寒光营撞撞南墙,嗯,他确实把人送去了,结果……不说也罢,撞南墙恐怕是没有的,这小子直接给他把寒光营都屠了。
然后,今天早上,为了“搞砸”的君子之约,却对他跪礼深拜相求。
值得吗?
……好像,他也曾问过自己,保下小瑜跟容云,值得吗?!
容熙冰镇下自己突然有些失控趋势的感情。
半晌,“哈哈”,容熙笑了笑,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你小子,确实‘笨’。”矿洞中,回荡着容熙低沉的声音,“一会儿你在冰火泉好好疗伤,之后,我们谈谈吧。”
“……是。”
136、一二七 父子谈话(二)
容熙的父亲,西弘前代君王的容爷爷,曾经教育子女,作为上位者,最重要的是:知人之才,容人之量。
纵观历史,一旦沉溺于做孤家寡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无一例外,终究都是的失败者。
没见哪家帝王不联姻,没见哪位君主不招贤。
那些从不相信的,那些疑神疑鬼反复无常的,一句话,有脑子不用的,用容爷爷的话评价,就两个字:无能。
即使是多疑的容承,某种程度上说,他依然是极具“容人之量”的多疑,他有得力心腹,就算嫉妒,也嫉妒得坦荡。
容爷爷说,所谓“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掌控不了的人,杀之”,不过是伪上位者狭隘的愚念。
“睡”得好不好,取决于有没有能力“睡好”,跟周围有没有“人”,其实没有什么必然关系。有能力,自然能“掌控”有能力的,没有能力,“掌控”了没有能力的也没用。
一般地,容家的男人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都是所谓……相反的那一边。
***
冰火泉,其实就是近距离同时具有寒泉与岩浆的稀有环境,当时容熙看到寒雪貂与烈火貂一家,便隐隐猜到了。
如容熙所料,火貂感觉到幼崽,跑了出来,领着两人走出通道,进入一个宽敞的山体空洞。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对面远端发出暗红色光亮的无尽的地缝,地缝延续向不知名的深处。与地缝左右相对的方向,一川山泉瀑布在暗红光中直落而下,雾霭朦胧。将眼光从远端收回,通道口附近有一个小潭,水面平静如镜隐有幽光,向上仔细看,可以发现原来此处山体开裂,头顶可见天光。
小潭水来自升了温的寒泉瀑布,周围花草低树,生于洞天之中,成奇美之景。可以想象,晴天之时天光降下,这里将是怎样的美景。这里的植物大体同乌兰山,容云只在小潭边看见了一株奇树,当然,这株奇树几百年孕育的唯一一颗果实,会造就一个“妖孽”。
容熙带着容云进入冰火泉不一会儿,一个颇有精神的小家伙就窜了过来,是雪貂爹爹。容熙把小奶貂放到草坪上,让它们一家团聚。雪貂爹爹看到自己健康的小宝宝,乐得一边舔小宝宝一边转圈。
这样的情景下,容熙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温柔:“你疗伤吧,我一会儿再回来。”
“是,多谢王爷。”容云应道。
“……嗯。”容熙看着容云,若有所思。
留下容云疗伤,容熙回去找众人处理后续。
火药中丧失了大半战斗力的盗匪,在江清浅宫毓卓的安排下,暂时处理安置了。入夜后,周良带着十四名少女,稍稍清理了伙房的废墟,野炊晚饭。下山的山路因为火药的关系彻底被毁了,十四名少女暂时不好下山,而盗匪需要看管。
当然,容熙不会让自己陷入琐事缠身的境地。天黑没多久,山下方向就传来人声,随即出现火把长龙。火把长龙自然是当地治安长带人来了。
昨天,宫毓卓到官府打招呼,当然顺便做了些于人于己都方便的事情。他特意提醒治安长,乌兰山盗匪山寨全是脏货,如果他们拿了算是正当所得云云。治安长当时没说什么,暗地里可是上了心,今天一直观察着乌兰山的动静,就等着做黄雀了。如今看着似乎尘埃落定,治安长自然迫不及待地就来“履行公务”了。
估计天亮左右,治安长的人就能上来了。见这边已经完全没有问题,容熙对江清浅与宫毓卓表示要再次离开一下。江清浅知道容云受伤了,老上司要去找容云,他暗暗感叹了一下,容云又给老上司添麻烦了,但毕竟人家是父子,这其实算正常,江清浅最终没说什么。
说起来,容云动用坤重元,凝冰整个前山救人的一幕,除了容云本人,其实只有容熙与妖孽了解其威力与其中遏制住的凶险。凝冰消散,随后强弩与滚木混进废墟,可谓不着痕迹,所以,江清浅尚不知道容云受内伤真正的原因。
江清浅本想请老上司吃了晚饭再离开,没想到老上司却摇了摇头。容熙想着冰火泉内的情况,没有吃晚饭,只是带走一些东西。
当容熙迷了几次路,再次进到冰火泉时,首先发现的就是远端寒泉瀑布的异样。瀑布依旧,然而原本的冷热交袭形成的雾霭却已经半点不剩,难得地现出了冰火泉的真貌。
容熙稍稍走近了些,便见容云盘膝坐在寒泉中,水没膝弯,暗红光下,容云眉峰深蹙唇边带血,但整体上,他的表情依然宁静平和。
容熙没有打扰容云,回到小潭边,架了一束篝火,做起了某些准备工作。雪貂一家见到篝火,最初有些害怕,不过作为见惯了冰火泉的聪明貂,没一会儿,害怕就都变成了好奇。
容熙就这样靠在小潭边山石形成的天然石椅上等着容云,时不时应付一下雪貂一家的好奇与热情。
洞天奇景,详和如幻……
容云并没有让父亲等太久,几天的努力,他的乾坤重元按计划成功突破。当他站起的一刻,寒泉瞬间冻结,而另一侧的地火,暗红转橙明。
这样的变化,容熙自然察觉了。抬眼,容熙就看到容云一边走向瀑布,一边拉下发带宽下上衣冲凉。泉水在他步行间,渐渐消融。容云解下自己手臂上染血的白绫,鲜红的白绫在容云手中化为尘埃消散无形,迅速清洗了手臂上的伤痕,容云走出了寒泉范围,雾霭重起。
容熙看着容云利落的动作,独特的风度。滴水的黑发被主人以内力化去潮湿,配合着匀称完美的身体,这一刻,容熙深刻的感觉到,眼前的人,身体直至发梢都充满了力量。
面对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不能面对面比肩而谈的?
……
容云在离开寒泉到父亲眼前的一路上,穿好了上衣,束好了发辫,顺便给手臂上的伤口上了药。
然后,站在父亲面前,在父亲的默许下,端正地跪坐在了父亲面前的草地上。
两人旁边篝火明亮,容熙坐在其实也不高的石椅上,微微低头看着容云。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