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欣儿很懂事地给义父沏了茶水送上,容熙接过,若有所思。
一个月来,容……景烈给他奉过不知多少次茶,景烈的奉茶,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是很容易让人忽略的。小欣儿很可爱,有时候会用一种“义父表扬我吧”的眼神看他,而景烈,奉茶就奉了,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这样的感觉,真的不是刻意做就能做出来的,景烈,应该是真心的把他当父亲。过了一天了,他也更冷静了些,回想起来,昨天他因为愤怒加上景烈的影目而忽略了,“九剑忏心”……那是酷刑,应该真的很痛吧。
他还回想起来,景烈曾经跪在他面前说过,“会全力去求一个机会”,现在看来,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为了父母和好,求一个天下太平的机会。
或许,那样一个强大的君王是值得期待的吧,但事实就是事实,真相面前,让景烈选择吧……早晚都要选择的事情,现在被沈傲天道破,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外界的消息他听说了,他与景烈的关系被传出去了一半,他理解沈傲天不会傻到给自己找麻烦。而景烈的对应,他也知道了……说起来,他现在的处境,其实也是景烈在知道真正的真相前早就预料好的吧——对他有利与不利的人,一半一半,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却也不会被轻易再赋予兵权上战场。
景烈,确实能力非凡,现在想想,他当初在寒光营的教导,有些可笑吧。那个年轻人,强到可以背叛后再彻底道歉到你没脾气,强到无论身处什么艰难处境都能最终照顾好自己……
如今,那个年轻人已经明白,不用为“父母和好”操心了吧。要是景烈能想得开,还愿意“全力去求一个机会”,他要不要……
同袍尸骨未寒,但是,这个天下的腐朽与悲剧,真的已经太多……
容熙思考着,旁边叶欣儿也在思考着。
昨天的惊变让她暂时按下了娘亲离开的不安。小姑娘有些担心义父,义父与容云哥……景烈的表现都太过冷静。当然,她是不能想象那两个人歇斯底里哭哭啼啼地样子,可是,这么冷静,实在让她更加不安啊。
***
东霆边城——
宣明旭一边在厨房里打着鸡蛋,一边转身对出现在门口的好友兼同僚道:“刚到?”
庄仪自己边倒茶水边回答:“刚到,好累。”
东霆严国公宣明旭,是个热爱美食的人,因为热爱而厨艺高超。此刻,他打着蛋糊,手法流畅,用力均匀,姿势潇洒,当然,气质依然很恐怖。
“我很意外,你居然没先去看看那个笨蛋。”宣明旭道。
“谁说我没有先去,我看到笨蛋脸上的伤就出来了,我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把笨蛋直接揍醒。”庄仪哭笑不得地说。
“……理解。”
两个人运了一会儿气。
庄仪道:“对了,陛下不是给将士接风了吗?他就那副尊容接风的?”
“嗯。”宣明旭脸色黑了黑,顿了一下道,“没事,陛下的威仪么,没人会死盯着城楼上面看陛下的。”
“到也是,话说回来,你当时在陛下身边吧。”
“是。”
“原来如此,双重的啊,这就难怪了。”
“……”宣明旭。
“看你心情不错,很闲?”宣明旭看了好友一眼,声音低沉。
打鸡蛋……
“呵呵,”庄仪冷笑了一声,然后,扶着门栏的手就那么“咔”的一下,掰下来一块木头,“本侯爷是很、闲!这才几天!那个混蛋暴君居然就给我弄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庄仪声音堪称悲愤。
“嗯。”打鸡蛋……
“对了,笨蛋什么时候开始睡的,什么时候起来?”庄仪缓了缓道。
“……昨天这个时候,快起来了。”宣明旭略一犹豫,回答了庄仪。
“……”庄仪。啥?昨天,他没听错吧。
“你是说……云呆从昨天开始,睡到现在?十二个时辰?!为什么?”庄仪一口气问道,意识到什么,他声音有越来越冷的趋势。
“呵呵,”这次,换宣明旭笑了一下,身上的黑气飚得仿佛都能看见了。他突然放下了手中清香四溢的半成品,然后,慢条斯理地把一个小锅架好,倒上水,开始一个、一个地往里扔鸡蛋。看架势是打算做白煮蛋了。
“……”庄仪不由冷汗了一下。
“九、剑、忏、心。”宣明旭说。
“……”庄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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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厨房中;听了这四个字;向来热爱说话的庄侯爷;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宣明旭一边煮鸡蛋,一边料理了简单的晚膳。晚膳清淡却非常补血;凭宣明旭的美食造诣与厨艺,自然是色香味俱全。
半晌;庄仪叹了口气道:“好久没有品尝到明旭你的手艺了啊,所以,该说这次我是借了笨蛋暴君的光吗?”
宣明旭做着最后的整理;没有抬头地说:“……不,你我忙到没有时间品尝美食,明显是被那个笨蛋暴君连累了。”
“……”庄仪苦笑。看来,明旭这次不是一般的火大啊。
整理完毕,两人拿着晚膳出了小厨房,推开容云的房门,在外间放下晚膳后,转到里间……
看着里间的情景,庄仪下意识地说了两个字:“别动。”
容云此时正端坐在床榻边沿,衣衫半褪,身上被他自己拆了一半的白绫,带着斑斑鲜红散在周围,没有任何扎束的头发随意垂在形状优美有力的肩背上。
听到好友的话,容云当真停下了动作,乖乖坐好,抬头看着庄仪与宣明旭,露出一个很高兴,又带着些讨好的微笑。
“阿闲,明旭。”容云道。
庄仪一步一步走到好友兼主君身前,低头盯着某人略有苍白的俊脸上淡红的鞭痕,拳头紧了又松。
是鞭痕,脸上被人……被烈亲王狠狠抽了一鞭……
笨啊。
最终,庄仪半蹲下身,轻轻抬手,帮容云继续拆白绫换药。
九处剑伤,在雪津的作用下迅速收口,然而……
庄仪看着好友忏心之位上那鲜明的红色,不禁还是手抖了一抖。这是残酷至极的九剑忏心之刑……这笨蛋还能再笨一些吗?!
另一边,宣明旭看着庄仪最终选择无声地给容云换药,沉默着没说什么。他早就看过容云的伤了,昨天他直接很火大地溶了三颗雪津。
“谢谢阿闲,麻烦了。” 静谧间,容云声音温和,带着些初醒的沙哑。他没有拒绝庄仪的帮忙,听话任好友摆弄。
“行了,你知道就好,也不差这一次了。是吧,明旭?”
宣明旭黑着脸,点了点头。
“窸窸窣窣”,白绫渐渐缠紧剑伤,包裹了容云完美而含蓄着强势力量的身体。
容云看着生死之交的好友们,想着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难得地有些语塞。
“伤,不是父亲罚的。”想了想,容云还是开口说明道,“是我自己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消气。”
在容云的思考中,他的身世牵扯两国,并不完全是自己的私事,他也不介意把自己丢人的行为告诉好友们,其实,要不是因为金玉蛊王失控的灾厄,容云不会隐瞒好友什么。
如此颇具容云特色的傻瓜说明,听得宣明旭与庄仪又一阵无语火大。好吧,他们早就看出来了,九剑忏心是某个笨蛋自己动的手,问题是,这不是关键吧。
包扎完,庄仪站起身,对着容云缠满白绫的身体,轻点容云的心脏,道:“关键是,疼吗,这里。”
容云愣了一下,有些莫名,但他还是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忏心吗?当时是挺疼的,现在已经不疼了。”
“……”庄仪。
“……”宣明旭。他一直觉得容云有个很厉害的本事,那就是能让他那个从小到大的话唠好友沉默销声,甚至真心不想讲话。
“先吃饭吧。”宣明旭上前,把外衣递给容云道。只不过,他身上的气息不像要去吃饭,到像要去杀人。
容云打理整齐,进了外堂小餐厅,看着餐桌上的一大盘白煮蛋,他脚步一顿。
“……”容云。
但也就片刻吧,随即,容云很自觉地坐到了八仙桌放白煮蛋的那一面。
宣明旭跟庄仪没说话,但对某人的自觉还是比较满意的。
容云看了看庄仪,又看了看宣明旭,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一大盘白煮蛋……还没有酱汁……
“……”容云。
容云努力想了想,抬手,把脑后的玉簪抽了下来,放下头发,用冰火锦束成了跟近日来一样的发辫。
然后,容云努力微笑:“咳,旭哥哥……”
“……”宣明旭。
“仪哥哥……"容云。
“……”庄仪。
“让你们担心了,容……云,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应该庆幸,现在,没有人正在吃东西。
只见宣明旭身上仿佛可见的暗黑气息,咳,颤抖了一下,浓了又淡,他僵了一会儿,慢慢转头看向庄仪,眼中的意思是:谁让你当初教他这招的。
庄仪此时也正在僵着。这个,他当初教容云也是好意,呃,整体说,绝对是好意。话说,当初他“诱惑”容云叫他仪哥哥,容云可没笨到真正照办,还“恐吓”他来着。庄仪看宣明旭,眼神表示:自己绝没想到,某人会突然真的一脸无辜地做出这种“丢人”的举动!
容云见两位好友都没有说话,礼貌地站起身。他道歉一向都很认真。
宣明旭又生气又无奈,起身,拍了拍好友兼主君的肩膀,让容云坐下。
容云安静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愣愣地问了出来:“阿闲,有效吗?”
……做都做完了,现在问他有没有效?庄仪以手抚额。好吧,他们不该高估了某人。有没有效?当然是,有效啊,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教了。
没有马上得到庄仪的答案,容云抱歉道:“那我把这些白煮蛋都吃了吧,好吗?……虽然没有酱汁。”
宣明旭的手抖了一下,握拳,最后却还是松开了。
“咳咳,”庄仪听了容云的傻话,又不小心瞥到对面宣明旭的反应,偏开头,用手比了比宣明旭,“你问他,都他的主意。”不行了,这个笨蛋,他是真的气不起来了,不过他也不想就这么笑场,都交给明旭看着办吧。
对于庄仪把某个笨蛋丢给他应对的行为,宣明旭面无表情地看了庄仪的侧脸一会儿。
“……”庄仪冷汗。
“嗯,都是我的主意,昨天也是我在。云呆,没有必要对阿闲道歉。”宣明旭道。
“阿闲,没有生气吗?”他感觉之前庄仪有想要揍他,是错觉?
这个问题,宣明旭却没有回答。宣明旭突然想到,某人本来就够笨了,他还是不要误导的好。
“那……就当提前准备吧。”容云。
……默。
“……”庄仪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啥?提前准备?!为什么?有什么需要提前对他道歉的?
宣明旭看着庄仪一脸“陛下您要对我做什么!?”的反应,没忍住最终也笑了:“咳,服了你了,我去给你炒鸡蛋。”
“嗯。”容云乖乖点头。
……
很轻松的一顿晚饭。
容云吃得很高兴,不管怎样,看到好友们能开心,他很高兴,他会永远记住开心的感觉。这一次他按照当初阿闲的话,似乎没有搞砸吧,幸好。
还有昭云,阿枫……
希望大家能开心。
***
晚饭后,庄仪很快就知道“陛下您要对我做什么”了。
容云很主动且负责地对两位好友讲述了昨天的详细经过,只除了,他自己真正的身世问题。他没有讲述沈傲天说他只是父亲的侄子,也没有讲述金玉蛊王与父亲身中摄心母蛊。
在庄仪与宣明旭看来,沈傲天南下,是因为要确认“容云是景烈”这个惊人的消息——这也是天下人很正常的想法。而好友兼主君惹怒烈亲王,也不是不能理解。
沈傲天针对烈亲王的刺杀已经失败,烈亲王已经基本安全了,只剩渡过两国边境就好。而同时弘帝阴谋,想用烈亲王的嫡系北骑军来消耗东霆的主力,一举两得。北骑军骁勇善战,素来是宁死不降的,容云调兵围剿,是一国主君对麾下将士最大的保护。而调西弘其他两路“援军”,则是给了烈亲王一个归国的机会,与撇清猜疑的理由。
相信凭烈亲王的本事,有了这个理由,不会被人为难,而同时,也达到了暂时不让烈亲王上战场的目的。
烈亲王上不了战场,在目前来看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决战雪巅。与沈傲天开展,西弘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西弘基本会有三个选择:与他们合作,与沈傲天合作,中立但依旧与他们敌对关系。
局势来看,容云逼着弘帝选择了最后一项。沈傲天要水淹东霆,这无论如何都是让人诟病的,弘帝不会不顾大义去帮沈傲天。而昨天一战后,弘帝要是马上再与他们合作,也显得太没有尊严了。
庄仪与宣明旭觉得容云尽量不与容承合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顾及烈亲王容熙的感受,因为毕竟容承一直在对付烈亲王,而一旦合作,是非会很多。
这样一来,他们与西弘继续中立敌对的话,势必要分散兵力。让烈亲王上不了战场,西弘少了最强的主帅,自然是好事。
另一面,对于金玉蛊王封印被盗的调查,三天前,容云以“调查巫半月残与势力流向”的名义,交给庄仪了。这次庄仪过来,除了探望容云的伤势,更重要的,是汇报这项调查。容云看着庄仪的情报,分析出了最可能的幕后——弘帝容承。
对于这个推测,容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事情似乎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糟糕就糟糕吧,只等阿闲最后给他一个“证据”……
于是,综合所有情报,对于接下来的战争,容云颁下圣旨:
元帅宣明旭继续留在边城,借着刚刚大获全胜的士气,牵制西弘。
而决战雪巅之战,他自挂北路元帅,御驾亲征。
***
这个普通的夜晚,便是容云末世屠龙之局的开始,容云要“做什么”的是整个天下,一直,都是。
容云知道,按照目前已知情况,镇压蛊王,以鲜血为引令父亲体内潜伏的摄心母蛊现身时,摄心母蛊会本能地吞噬被镇压而势弱的蛊王,连带着会影响父亲杀他这个宿主。虽然巫半月当时没有明说,但想想就能明白,之所以能以鲜血引出摄心母蛊,大概就是因为蛊王被镇压,摄心母蛊想吞噬蛊王才会从潜伏中现身。他跟巫半月研究过,摄心母蛊其实没有能力真正吞噬蛊王,要吞也是个极其漫长而危险的过程,这段时间足够消弭傀儡蛊危机了。
所以,他需要做的,就是用鲜血给摄心母蛊“开路”,诱惑摄心母蛊到他身体里,然后用命镇压金玉蛊王,至于在这个过程中,父亲想对他做什么……想做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