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云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了。
战乱期间,街上行人稀少,尤其夕阳西下时,一般已经看不到女子与孩童了。然而,今天傍晚却是有些不同的,不仅行人比平时多,女子与孩童也依然还能看见。原因么,很简单,明天便是新年前夜了。无论现实如何沧桑,人们对新年依旧是心存憧憬的吧。
容云唇角带着笑意,看着眼前不远处糖糕摊前的一幕,感觉挺新鲜——一家三口在买糖糕,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自己父亲手中接过糖糕笑得开心,那位父亲笑着轻轻揉了揉自己孩子的小脑袋,小男孩的母亲则用手戳了戳自己孩子的小脸蛋。
容云看得有些入神,想到什么,慢慢抬起手,在自己的头上抚了抚。
父亲也这么摸过他的头,可惜,当时在伏龙之墓中他疼得头昏眼花,完全没弄明白前因后果……呃,不要说弄明白了,其实他连父亲摸他头是什么感觉都不记得了。
眉峰微蹙,容云认真思索回忆后无果,他对自己很无奈。算了……容云想着,闭上眼睛转头,很自然地说:“阿枫,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司徒枫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容云座位旁,他的眼神正落在好友刚刚放下的摸自己头的手上……司徒枫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微顿了顿才道,“云呆,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容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而就在他摇头间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得睁开了耀金的眼睛。
司徒枫似乎早有预料,他先一步挡住了容云的视线道:“你说过,听我意见。”
听了这句话,容云再次点头表示会听话。说起来,其实,他也是真的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了。
毫无疑问,这一刻,绝对是容云成年以后思维最混乱最紧张的一次。他完全没想到,好友离开一下后,是这样的发展。……是,他想的那样吗?他应该如何表现?他现在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但不管怎样,这时容云已经从座位上,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如果他的感觉没错的话,十步开外,那是父亲的气息波动,以及……另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波动……
司徒枫看着好友,一字一句地叮嘱:“云呆,要叫‘爹、爹’‘娘、亲’,至少这第一次,这么叫。之后……”司徒枫以指轻点好友的心脏处,“你按自己的习惯做就好。”这句叮嘱的内容或许有些奇怪,但正常人却都能看出来,司徒枫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说实话,容云依旧一片茫然紧张,但是他能鲜明地感觉到好友的认真,所以,他“傻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司徒枫很满意,然后,侧开了身——
身后,容熙扶着景瑜,刚刚停下脚步。
容云微笑着,看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两个身影,随即,他很不好意思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容云从父亲与母亲眼中看到了惊讶与疑惑,自己无法控制的耀金影目,会给父亲与母亲很不好的联想与感觉吧。
极力平复了一下紧张,容云当真用他温和好听的声音称呼:“……景烈……”
“咳,‘容云’。”司徒枫毫不客气地打断好友。
容云愣了一下,道:“……容云见过……爹爹,娘亲。”
面对父母,端端正正地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深拜于地。
这样的情景,让街上不少人不由放慢了脚步。
小面摊的老板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怎么也算“邻居”,他认识从街角马车下来的那人是谁,那位搀扶着一名少妇的男人,是……是烈亲王!而自称“容云”的年轻人……是,是……
就是刚刚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的那两个字!那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恐怖名字……也就是说,刚刚在他的面摊上吃了一个包子,如今深拜于地的是,是,是……东霆的那位暴君!!
其实,这里认识容熙的“邻居”不少,而这些人此刻的心情,实在不比面摊老板强多少,他们也都是一副天塌了的震惊表情,颇有些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不敢留下又不敢离开的感觉。
司徒枫早就习惯了自家好友兼主君这种目中无人的嚣张——容云从来不在乎这些,就凭他的本事,在乎的难受的从来都是别人。
东霆右相司徒枫不关心周遭西弘百姓的感受,而西弘当前的那位最高掌权者——容熙,很可惜,他此时跟他的妻子一起,还没有注意到周遭百姓其实非常需要他照顾一下。
景瑜此刻无法不激动,绝望中突来的希望是如此不真实,她无法形容刚刚听到那个叫司徒枫的年轻人带来,“容云还活着”、“容云恢复了”的消息时,自己是什么感觉。狂喜?当然,狂喜到她以为自己还在昏睡做梦。
反正不管怎样,景瑜立刻就决定出来接她的孩子了。她这么个失败的母亲,她的孩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长大,长成了天下绝顶的强者,老实说,她怕被嫌弃啊!
熙大哥有些担心她的身体吧,但最终没有反对,然后,她很意外,她的孩子已经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了。
当景瑜与容熙掀开马车车帘时,他们正好看到了容云安静的坐在街边,微笑看着买糖糕的一家三口,用手摸自己的头的那一幕。——当然,此时此刻,这一对父母,都还不明白其中真正的含义。
借着司徒枫跟容云对话的时间,景瑜与容熙也平复了心情。
轻轻脱开了容熙扶她的手,景瑜上前把容云扶了起来。见容云闭着眼睛,景瑜不禁就那么拉着容云的手臂大方地打量了起来。
“……”容云虽然闭着眼睛,但他能感觉到母亲的失神注视。
“……母亲。”容云有些尴尬地称了一声。
“……”景瑜。
景瑜回神,看着容云,若有所思。
这孩子,这一系列的反应……
“云儿。”突然,景瑜发自内心地唤了一声。
“在。”容云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地低头应是。
景瑜继续若有所思。
这就是她的孩子……这孩子,这样的反应……她原本碍着孩子一国君王的身份忍着想叫“容云”来着……如今看来,她是不是,可以亲近一些……?
景瑜想到这里,抬起手,试探着,在容云的脸上……戳了一下。
容云瞬间浑身僵硬,彻底,茫然了。
司徒枫看在眼中,则彻底放心地笑了。
容熙现在心情也是相当的复杂,但看到小瑜戳容云的这个动作,他还是很没有悬念地默了一下。
“呃,其实,娘亲很羡慕刚刚那位给儿子买糖糕的母亲啊……”景瑜看着容云,浅笑着叹息道。
容云想了想刚刚糖糕摊前的场面,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戳他的脸了。本能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戳戳他的脸而已,母亲喜欢就好。说起来,被母亲戳戳脸,他居然觉得开心……这想法是不是有些丢人?容云想到这里,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闭着眼睛有些尴尬地偏了偏头,却直到再次面对母亲,也没有说任何什么。
景瑜入神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她感觉到了,她的孩子那种有点笨笨的茫然,也感觉到了,她的孩子对她这个陌生的母亲的孝顺与纵容。景瑜感到胸中一阵热热的钝痛,心跳也有些快。容云这么可爱孝顺,又似乎没有嫌弃她的样子……景瑜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说:“云儿,让娘亲抱抱你,行吗?”
“嗯。”容云点头,微微俯下身,他自然不会拒绝。然后,还不等他细想什么,他就感到母亲紧紧抱住了自己。
景瑜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身体渐渐轻颤,容云愣了一下,有些担心地抬手抱住自己的母亲。
景瑜搂着自己的孩子,声音温柔慈爱:“云儿,娘亲很高兴……”
“母亲。”容云语气担心。
“没想到太高兴也这么花费力气啊,娘亲睡了太久,”景瑜笑道,声音有些虚弱,“没事,很快就会恢复的,不准笑话娘亲。”
“啊……不会,”容云愣了一下道,“母亲,您累了就休息吧。”
“嗯。”景瑜微笑,在昏倒前又说了一遍,“熙,不准笑话我……”
“……”容熙。此情此景,他还真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无奈。
容云将累倒的母亲抱到了马车上,然后很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还没等他开口,就见父亲看着他,直接点了点头。
容熙觉得容云这么在乎自己的母亲,无论他说什么也是同样地结果。果然,他刚一点头,便看到了容云露出一个漂亮纯粹的,傻笑。
看着容云的笑容,容熙本能地恍惚了一下。
居然,还是有点傻啊……
蓦地回神反应过来自己的想法,容熙不由暗自苦笑,其实,他是有些逃避吧,逃避那种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有点不是滋味的感觉。
这么想着,容熙也进了马车。距离这么近,烈亲王府的马不用车夫。
容云在外面,看向司徒枫。
司徒枫明白容云要说什么,道:“长毅这边的事务请陛下自己处理吧,本相这就告辞了,去看看有什么人需要杀。”
说起来,司徒枫也积累了不少事务,尤其他还身兼司命,这段时间天下浩劫在即,尹昭云也忙得完全没有处理司命的事务,司徒枫觉得他该去处理一下了。而且,他跟容云怎么也是“共犯”,他不会傻到跟容云一起去跟那几个正直的家伙坦白从宽的,在容云摆平之前,他最好先避避风头。当然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司徒枫觉得,如果他还留在容云身边看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火大地把事情直接都说了。
家务事,永远都是家里人自己解决最好。而且,事已至此,完全不用急于一时了,能有缓冲地彻底的解决才是上选。司徒枫以容云的消息试探了端和公主的反应,并且仔细观察了母子这看似平静的初见,凭他的眼光,他知道了,端和公主是个好母亲,而且并不冲动。
这样,很好,所以司徒枫并不打算横插进这让人抚额的家庭问题,只不过,笨蛋好友实在是太笨了,他推了一把,阻止容云做出让人误会的举动。
而容云吧……他向来不想这么多,听到好友要告辞,他表示理解:“嗯,也是,你也该去处理一下了。”
这东霆君臣的对话,马车内的容熙听得一清二楚,西弘烈亲王的心情无法不产生一种微妙的诡异。
“……”容熙。
他知道那位右相是血枫,去杀人很正常,问题是,血枫明显是故意这么说给他听的,但容云那小子那自然而一本正经地回答,实在是让人……
容熙想着想着,却突然,笑了。
这种熟悉的无语的感觉啊……
他想得太多太复杂了,其实,无论是景烈,还是容云,那个年轻的强者,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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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亲王府·小院落——
容云坐在床前;为母亲输送真气调息。
或许真的是高兴与意志所愿吧;景瑜在回到修养的小院落后;只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儿子正在为自己疗伤,景瑜不由一阵感慨;她感觉愧疚,然而她也真的非常高兴。
“云儿……”景瑜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禁又笑着轻唤。
“在。”容云保持着闭目,礼貌地低了低头,对父母他向来有唤必应。感觉母亲想要起身;连忙拿了几个软垫为母亲放到身后。
“谢谢。”景瑜笑道。
“是……云儿应该的。”容云的声音温和好听。
听到容云亲近地自称云儿,景瑜心里又是一阵暖暖地开心。
这是她的孩子,真好,她是个幸运的母亲啊。
景瑜的视线不由又停留在容云身上,突然想到什么,景瑜有些担忧地说:“云儿,你胸口是不是还有伤,”试探着抚上容云的肩,“娘亲抱你时,有没有弄疼你?”
“云儿没事,让母亲担心了。”容云道,感觉母亲似乎还没有放心,他略想了想,轻轻抬手,引着母亲在他肩上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颈脉上。
指尖传来的脉象,平稳而有力,就仿佛在温柔地诉说着“请您放心”。看似很简单的一个举动,景瑜却有些眼圈发热。颈脉,是要害……
而就在这时,容熙收到消息也赶了过来。敲门进来看到这样的景象,容熙不禁心中感怀。现在容云不会再让他轻易试探要害了吧,曾经,容云是真的把他当做父亲的啊。
此时此刻,在容熙看来,容云是为了母亲才继续称他为父亲的。对此他一直心情复杂,甚至竟然一度不自觉地逃避,当然如今他已经想通了,只等一个机会,三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景瑜继续又切了一会脉,才放心地收了手。
容云在母亲收手后,很自然地起身,站在了母亲身边,这是他对父亲的礼貌。
容熙愣了一下,对容云点了点头,坐到床尾一侧。
景瑜招呼了一下容熙,但她的注意力其实还在自己孩子身上。她想着既然容云好像很“好说话”,她要不要“得寸进尺”一下……?
景瑜道:“云儿,那个……呃,能不能把上衣脱了让娘亲看看。”
——脱上衣。
听到这个命令,容云下意识地,睁眼看了看父亲。
容熙有些受不了自己接二连三地走神。他刚刚听到“脱上衣”时又走了一下神,结果,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那么“默契”地跟容云对视着。说起来,对于“上衣脱了”这个命令,容云跟容熙的第一反应之下,想起来的,都是之前的几次家法。
景瑜则看着丈夫与儿子的反应,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容云觉得他这次瞒着父亲给父亲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有,记事以来他就想对母亲表达歉意,于是,借着母亲的命令,他很规矩地褪了上衣,退后三步,端正地跪了下去:“云儿不孝,一直给父亲与母亲添了很多麻烦。”
景瑜被这意外的发展弄愣了,而容熙,他很有经验地发现了容云正打算解下冰火锦。
容云的请罚从来都跟卑贱无关,他跪得端正规矩,这是对长辈的诚意与心意,也是他自己的修养与风度。
景瑜自然认识冰火锦,当她看到容云恭敬地把银色长鞭举过头顶时,呼吸一窒,突然想起了容熙曾经的那本让她非常火大与心疼不已的家法。
之前听熙大哥讲述的时候,她就隐隐有种感觉了,现在从云儿的动作来看……云儿似乎很习惯这样的请罚与家法。
云儿教养很好,这一点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难道,是用那本家法教的?当年熙大哥写的那本家法,确实饱含心血,里面有很多做人的道理,只除了……里面对犯错的惩罚太过严厉,那哪里是家法,那是酷刑。
闪瞬之间,景瑜对眼前的意外作出判断,顺便鄙视了一下“那本家法”。只不过,现在她觉得她的孩子应该不是真的被那本家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