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着实讨厌,二来卢绎究竟在盘算什么,他也想知道,如此惦念着,紧张反倒让他定下心神保持表面上的平静,暗中扯了扯张四的袖子。
愣神的张四忙推开“门神”隔壁的屋门,扯下肩上的巾子掸了掸桌子,“您看,特意留的您最喜欢的这间屋子,一早就给您打扫的干干净净,厨房里泡好了菊花茶,我这就给您拿上来。”
庞邈对冲自己挤眉弄眼的张四点点头,随手撩起袍子,在桌边坐下,一抬头,正对上“门神”之一打量的目光,于是不悦的蹙起眉头,冷喝道:“看什么看?!”
有人横,那就比他更显得理直气壮的横。
那人果然缩回去,张四赶忙合上门扇。
屋内有一间用屏风隔开的小间,里面放着桌案,和供醉酒的客人小憩的床榻。庞邈稍稍等了一会儿,没见着门扇上有人影晃动,赶紧的放下幔帐,转过屏风去。
一般的客人不会知道,只有像他这样打小就在酒楼里吃喝玩闹过的才清楚,床榻边上的柜子里有机关。
估摸着那时候的老板有听墙角的癖好,所以在每一间房的墙上打出一个人能钻过去的洞,四四方方的就遮掩在柜子最底下那一层的后面,装上一层木板做伪装,再摆上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什,寻常在此吃饭的客人怎么地也不会发现其中的玄妙。
年幼时,和庞雯君淘气,玩捉迷藏的他躲在柜子里,小胳膊撞在伪装的木板上,这才发现了金宝楼里的大秘密。
庞邈现拿来桌案上的笔墨宣纸,胡乱的丢在床榻的小几上,随后将柜子里的木箱子挪到上层放着,趴在地上,轻轻的一拉木板左上角的绳子,那块板子松动开,后面黑洞洞的,但能够看到一条隐隐约约的金线竖在眼前,那是隔壁屋的柜子门缝。
他屏气听了听自己这间房的动静,然后小心翼翼的爬进柜子里,隔壁的说话声还算清楚的传入他的耳中。
燕王一旦确定拿安凤郡王当幌子,最先考虑到的是除掉曹律这个变数。有曹律这个战事上未尝败绩的大将军在,说不准胜算满满也会变成一败涂地。
但曹律本身基本没有可拿捏的地方,要命的在于那些族亲。
卢绎知晓这间供应官署午饭的酒楼被曹律的亲哥哥盘下来,必然会盘算些阴谋诡计。
他讨巧了,正好给碰上,怎能错失了机会。
不过卢绎这人小心的很,从劫案与谭吉接头就能看出来。他有些提心吊胆,一面偷听隔壁的谈话,一面提防着那两个“门神”突然闯进来。
卢绎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顺便抱怨一通谭吉给他惹来不少麻烦,害得他近些天来忙着收拾烂摊子,弄得焦头烂额,之后和同行的人交杯换盏几杯,气氛渐佳。
听了几句话,庞邈终于清楚同行的那个人正是在曹家试探过他身份的安品兰姐妹的亲爹,安舍人。
“哦对了,你说这家店给曹循盘下来了?”卢绎打了个酒嗝,说话还算利索,“啧,曹律能给他在皇城里头混脸熟的机会么?”
安舍人道:“仍是做买卖么,能不给么?上次不知道怎地,曹律忽然拿自己药材铺去开善堂,断了他二哥的财路,这次要是再断了六哥的路,还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心眼儿小,容不下庶出的弟兄?”
“呵呵……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卢绎的声音又响起,“既然送上门来给我们整,没放过他们的道理。明儿你把姓曾的喊过来,我们仨好好的合计合计。”
庞邈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打算投毒害人?!
安舍人又道:“地方定在哪儿?”
“这个……我还没想好,”卢绎的语气显得心烦意乱,“最近不好给其他人瞧见我们几个走得近,御史台盯的紧,巴不得谭吉的事情让我也栽了,本身就因为这厮损失了好些。”
“本来老俞在御史台干的挺不错,怎么去年忽然就把他调到地方去了呢?”安舍人的语气中透出不解,“现在安插个打探内情的人都难,原先圣上身边的那两个也没了。”
卢绎冷哼道:“曹律和罗璧卿那一伙人干的,明升暗贬,尽干这龌龊事。”
庞邈知道俞御史便是前一世里为燕王打头阵,弹劾曹家的那位。他又偷听了一会儿,胸口闷的慌,而隔壁的两个人的话题扯到了帝都里新开的青楼哪位姑娘最可人,又是一阵推椅子、挪步的声音,想来是要离开了,明天才会谈论到计划如何,便蹑手蹑脚的退出柜子,把东西都归置到原处。
柜门刚刚合上,房门忽地被野蛮的撞开,“咣当咣当”的撞着墙,他心中暗叫“不好”,这么粗蛮定然是那俩“门神”搞突袭呢,于是立刻夸张的“哎呀”一声,扑到小几上去,脸栽进砚台里,顺便手脚并用爬上床榻。
墨汁染在脸上,他的模样像是被惊吓所致。
再放眼看去,这才发觉到屏风前站着一个人,陌生的脸庞,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形貌打理的一丝不苟,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配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问题是,这个人显然是在门被撞开前进的屋!
“你是谁……”庞邈愕然。
小胡子举起中指压在他唇上,口中发出“嘘”的一声,紧接着“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正是卢绎跟前的两尊“门神”。
庞邈勉勉强强的越过小胡子的肩膀,刚好看到“门神”的幞头,这才认出来的,心里猜想大概是卢绎出门的时候,听下头人说隔壁进了人,又是个姓“庞”的所以起了疑心吧?少吩咐一声张四,真是惹下祸了。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小胡子十分不满的说道,退开一步后,一手指着庞邈漆黑的脸,“你看看,我弟兄好好写着字呢,被你们吓得脑袋栽进砚台里,这一脸的墨汁怎么洗呀?”
被骂得理亏,但两尊“门神”神态冷冷,表现的毫无歉意。
“去了趟茅厕,回来走错地儿了,对不住。”
两人又大摇大摆的出去,刚才被勾起的幔帐又散落开,边沿上的金角子摩擦地面,发出细细的声音。
若是站在门口的位置得当,是正好能从屏风和墙之间的缝隙,窥探的到内里的情形。
庞邈知道卢绎八成就站在那个位置往里头看呢……
幸好他早有准备,再邋里邋遢的坐在软榻上,和他平素里的形象判若两人。
“门神”走了,但有的人还没走。
“你是谁?”庞邈盯着眼前笑眯眯的人。
第113章 宪台令史
小胡子抱臂倚靠柱子,歪着脑袋审视庞邈,目光却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好似有一股柔柔的暖意已经与一汪秋水般的眸子紧紧融合在一起,湛清而平和。
“若是大言不惭的话……”他顿了顿,微笑道:“可以说做帮你一把的人。”
此言……不算假。但庞邈不满于他的敷衍了事,追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小胡子抱拳,稍稍弯了下腰,“在下御史台令史策长殊,奉命调查卢侍郎。见他手下指指点点,所以抢先进来给你打个掩护。”
“哦——”庞邈没准备把刚才偷听到的事转告给这人,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御史台的人,而且令史这个职位,明明是负责文书方面的,什么时候需要跑出查人了?一会儿回家去再找人传递消息,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左右卢绎几个明天才商量。
仿佛是觉察到了疑问,小胡子开诚相见:“所谓能者多劳,我不光顾着本职,还兼着协助御史办些差事。像我这样的流外多如牛毛,在皇城里走动也不打眼,因此办起差事方便。”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我知晓你是庞邈庞公子,初一大朝的时候殿中侍御史点你名字,我正巧在后头。”
庞邈道声谢,接过帕子擦脸,不一会儿雪白的帕子变得乌黑,像是厚重的乌云死死的压着一般。他悄悄的斜窥一眼小胡子,默默的猜测着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策长殊吩咐店伙计打来一盆热水,庞邈总算把自己的脸收拾干净了,可惜衣服上黑雨点似的墨迹是擦不掉了,打算一会儿趁着天色晚了再回家。
“既然庞公子已经无碍,那么在下先行告辞了。”
没想到先说告辞的居然是策长殊,庞邈一丝不苟的躬身道谢,“今日多谢您出手相助,感激之情在心,待来日必定相报。”
策长殊温和一笑,摸了摸唇上胡须,“举手之劳罢了,若是这点小事也要报答,我天天忙着应付都应付不过来呢。庞公子,下回你可不能那么样儿的趴地上给人瞧见,要是碰上个计较的御史,改明儿就上报您仪容不整、败坏风气。”
计较鸡毛蒜皮的御史不是没有,庞邈听说过从前某个官署的郎中因为贪吃街边的鸭油烧饼,差点误了点卯,匆匆忙忙间嘴巴没擦干净,一粒小小的芝麻粘在唇角,恰好被御史撞见,当即就到圣上面前告状。
实有其事,但策长殊话中有话,是在提醒他日后小心。
庞邈心里阴晴半分,再度向策长殊道过谢后,看着人急匆匆地奔出金宝楼,也不知是否是去追卢绎。
张四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小会儿,印判α辰矗芭庸樱侨瞬换崾悄悴蝗系冒桑俊被耙艋姑宦湎拢醪斓脚渝阋醭脸恋哪抗猓Π谑郑缃獾溃骸罢馊酥阈彰沂溃墒裁床钍拢旨焙鸷鸬囊悖艺獠疟凰恕!
“这不怪你。”庞邈笑了笑,若是人都没那么容易上当,这世上的骗子早改行或饿死了,“菜单拿来了吗?”
一听庞公子不计较,张四喜笑颜开,“小的立刻下楼去拿,一会儿跟掌柜说说,再给您些实惠。”
伙计一溜烟的窜出去,庞邈收拾出一张未染墨迹的宣纸,提笔描绘策长殊的样貌。
待张四拿着几张单子回来,他早将画像收进怀里,挑了些家里人都爱吃的菜,付了定金后便准备赶紧回家去。
金宝楼的大门口,迎面走来三个人,为首的容貌与曹律有三四分相似,但眉眼间透出一股行商之人才有的精明,往偌大的酒楼里这么轻飘飘的一扫,乐得合不拢嘴。
金宝楼做着官家的生意,再者价钱亦是一般人等接受得起,相比较于价钱贵的出奇的祯元楼之类,更受寻常百姓的喜欢,所以外头天色刚擦黑,客人们像潮水似的往里面涌。谁捡到这样一个大漏,梦里头也能笑醒了。
曹循的运气着实好。
在曹循打量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他,神色明显的一愣。
“这位客人难道是我八弟的大舅子?”曹循张口问道,与他那几个姐姐不同,虽然穿着打扮像足了暴发户似的土财主,一点品位也无,但口气举止上倒显得彬彬有礼。
张四一见新老板来了,忙不迭的往前面蹭,“是,这位就是庞公子,秘书省里做校书郎呢。”
曹循笑了,拱拱手,“在下曹循,家里行六。即是姻亲便是自己人,唤我一声曹六就成。”
难得碰上个客气的,庞邈算是开了点眼界,也拱拱手,“曹六公子,幸会。”
见庞邈这般客气,曹循也不去纠结,顺着他的意思又问:“瞧张四殷勤的,庞公子是这儿的常客吧?”
“菜式不差,价钱也公道,所以经常来。”庞邈答道,“家母生辰将至,所以来定一桌酒席。现下家母正等着我回去吃晚饭,就不耽搁曹六公子了。”
曹循知道免账之类的情,瞧着这个生分的样子也不会领下来,还得浪费些口舌反倒显得虚情假意,于是对跟在身侧的掌柜吩咐道:“庞公子与我是自家人,到时候菜肴的选料要精细上等,分量也要多。”
掌柜的认识庞邈,猛然想起曹庞两家的婚事,忙应下来。不过他心里奇怪,市井里不是流传曹庞两家闹翻了的消息么?不过按着曹六爷的性情,毕竟曾结过两姓之好,大约就算是闹的不高兴,台面上也会让人三分。再看庞公子,清清冷冷的神色,显得传言也不假。
曹循让开道,“我不好让亲家夫人等的急了,庞公子请。”
“多谢曹六少爷的好意。”庞邈拱手道谢,走出金宝楼时回头望了一眼,曹循正逗着一个客人的孩子玩,样子可和善了。
再想到卢绎那一帮子人明天就要筹谋起对付曹律和金宝楼的计划,他提起衣摆,狂奔回家。
章牧站在庭院里,就着昏暗的天色练剑,饭桌上摆着一桌子的菜,但看菜色却是令人提不起食欲,曹律和薛晋夷坐在桌边,不知道小声嘀咕着什么,薛晋夷听得入神,不停的点头。
庞邈进门的时候,他们的话说到差不多,曹律抬起头来,对他微笑。一路跑回来,胸腔里砰砰跳的整个人都有些燥热不适,但这么一笑,他松口气,像是在慌乱的树林里终于找到了出路。
薛晋夷招呼章牧一起,风卷残云一般撤走桌上的碗碟,抱着东西躲进灶间。
庞邈拿出策长殊的画像给曹律看,“这个人你认得吗?”
“认识。”曹律攥着庞邈的手,“他叫策长殊,御史台令史,亲舅舅是御史中丞丁伋。舅甥两个失散十几年,前两年机遇巧合之下重逢。丁中丞给他一份令史的差事,但人前都装作不认得。怎么了?”
庞邈将在金宝楼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末了,曹律不屑的轻笑一声。
“策长殊确实奉命暗中调查卢绎,无需担心。倒是你,胆子越发的大了,早前可答应过我不再做危险之事。”
庞邈无辜状:“不不不,我先想好了应对之策才敢这么干。”
曹律失笑,“你运气好。卢绎那边,我明天会叫人跟紧些,你莫再去招惹他。他这个人,最喜欢给人下套使绊子,不少人吃过亏。最近的谭吉,你也瞧见了,姓谭的费了多大的气力,至多搞得他烦心些。”
庞邈用力点点头,“我这人惜命的很。哦,我路上的时候想了想,他最可能干的是在你那一份的饭菜里下毒。横竖你们家兄弟几个感情不好,亲哥哥觉得弟弟在,挡了继承爵位的路,处之而后快。或者,直接在所有人的饭菜里下毒,在吃之前给验出来,也能没完没了的做一场戏。”
说话间,薛晋夷和章牧端来几道菜,和先前几样不同,皆是色香味俱全,锦绣扶着庞夫人进门时直夸味道香。
薛晋夷有点尴尬,抓了抓头发,说道:“我厨艺不行,复杂些的菜式做出来大黄都不吃,还得靠章牧。”
庞邈回头问曹律:“你刚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