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他也盹了一会儿,小陈的步声一近,我便睁开了眼。
他轻声道:「新才子们都回来了,是不是唤醒皇上?」
我低头看他,轻轻把锦毡向上拉一下,替他把面上的一缕头发拂开,「不用,让皇上多睡一会儿。」
小陈臂上搭着绣金锦裘,我站起身来叫他们去前头放下帘子,「我到前面去瞧瞧。你不用跟来,在这儿看着些,叫茶房药房的人预备着,
别回来又有人找借口不吃药。」
小陈伸伸舌头,「他们哪敢不谨慎,您只管放心。」
一行人,除了走在最前头的换了,其它还是龙成天的原班人马,到了前殿的侧门,我顿一下脚,前面禀礼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我心中好笑,迈步走上龙座。
前面一层纱罗的帘幕已放了下来,殿下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人,并无一人敢抬头觑看。我端坐下来,整整袍子下摆,太监唱诺:「平身」
旁边有太监拿着名册,上面已经有十来个名字勾过,龙成天效率真是够可以,一上午已经问过这么多了。
我把名册拿起来看,那个姓陆的名字下还没标记,估计是他刚才语出惊人,耽误了大家时间。我点一点头,太监在帘子侧缝里收到我的眼色,道:「陆升平上前。」
有一人从右边队列里出来,穿着青色的布袍,书生巾上缀着碎玉。我目力已经远非当时可比,隔着一层薄纱,还是可以看清那人眉目飞扬,一脸锐气。
我慢慢在那个名字上点一下,又点了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训练出来,这种人要洗他的脑子比较难些,但如果真的成功,这样人认准了一个目标,一定是至死不渝。
值得一试。
我嘴唇张翕,杨简朗声问道:「陆才子,上午之论且不忙谈,皇上有题问你。」
他躬身道:「学生洗耳恭听。」
嗯,这会儿不敢自称臣属了。倒还懂得改进,不错不错。
杨简问道:「陆才子来自鱼米之乡,皇上问你,照州全城下辖多少属县?各县有多少村庄,各乡鱼何价?米何价?布几钱一尺,绢几钱一丈,丝几钱一担?」
那陆升平愣住,想了一想说道:「照州全城下辖六县七百六十一村,是我朝至繁华之地……只是,学生埋头苦读,十年寒窗,商市上并不通晓。」
杨简看着我的唇形,又问道:「江山,君主,官吏,百姓,何重何轻,谁贵谁贱?」
陆升平张口结舌,这问题太严肃太锋利,他想了半天,大声道:「江山与君主相较,自是江山重。官吏与百姓比,自然是百姓贵。」
我微微一笑,杨简接着问:「江山与百姓比,何轻何重?」
他本来是站着,思忖片刻,双膝跪倒,朗声说:「万岁恕罪。学生窃以为,江山与百姓相较,自然百姓重要。」
殿下的人顿时鼓噪起来,惊异者有,痛骂者有,异议者有。这两年学风开放,朝廷也不用重典酷刑,这些学子都大胆的很,虽是在宫中都并不太拘束。
我手扶在椅把上,手指轻轻的一下一下敲,杨简回头看了我一眼,转回头道:「皇上昨日才说,江山,百姓,君王,自是君为轻,江山为重。
「而江山与百姓相较,自是百姓重,江山轻。天下之大,江山莽莽,倘是一个百姓也没有,算得什么江山?算得什么国家?君主又是谁的君主?」
底下人登时肃静。
我的手指停下来不动,杨简道:「陆才子请起,你所言甚合陛下心意。」
那陆升平磕了一个头,道:「我朝有陛下,真是万民之幸,天下之幸,陛下爱民如子,体察下情。两年来不加赋不增税,造桥铺路开善堂学堂,设医馆工厂,造福万民,陛下英名,定当流传万古,千秋称颂。」
倒看不出这个家伙也挺会拍马屁的,可惜龙成天不在跟前,没拍到正主身上去。
我挥挥手,杨简道:「陆才子请至一旁偏殿稍息,陛下廷后还有话问你。」
陆升平又叩了一个头,却不起身,「皇上明见万里,却不见得能够洞察身侧。皇后包藏祸心,窃国谋权……」
我无声的微笑,杨简说道:「陆才子,你今日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以后万万不可再提,陛下可以原宥一次,却绝不会宽待下次。」
陆升平还待要说,被旁边的侍卫架着硬是「请」了起来拉向一旁。他还张口欲言,只说了:「皇上唔唔……」想是嘴给堵起来了。
我向后靠一下,放松肩背。禀礼太监接着唱名:「赵自栖上前。」
杨简没再用我指挥,照皇帝已经预备下的题目一一问过。进行的还算快,其中两个人极是出色,却不是秀才,而是武士。
我命杨简也将这二人留下,禀礼太监唱道:「皇上起驾。」
底下人结实的跪了一地,「恭送吾皇万岁。」
我下了宝座,绕过回廊向后殿去。肖贵迎上来,「千岁。」
我脚下不停向前走,一手抽掉发簪,肖贵忙伸手替我取下金冠,说道:「皇上已经起来多半个时辰了,医正过来替皇上敷过脚,药茶也喝过了。前面没呈什么折子给皇上,不过兵需司的苏大人来了,正在里头说话。」
我点点头,头发滑得一肩一背都是,一旁的人没人敢伸手,我自己拢了一把,迈步进了后殿。
龙成天斜靠在锦榻上,尽欢立在一旁,奇怪的是陆升平和刚才我留下的那两个人也在。不是让带他们去偏殿的么?
我进门时,陆升平他们三个外人都微微侧过头来看。龙成天一笑:「回来了,怎么又披头散发的?」
我先施礼,「见过皇上。」有外人在场,这个礼数还是要有的。
等我站直,屋里人除了那三个新来的,一齐跪倒,「恭迎皇后。」
那三个人里另两个人反应还算快,愣过之后急忙跪倒,却只见陆升平两眼发直,喉头咯咯轻响,身体僵得像是上了冻似的,脸上全是痴迷惊艳之色。
小陈上来替我解下雪裘,又拿过烤得热热的暖靴来服侍我换上。
我坐在龙成天身侧,老实不客气伸高脚让他给我套上暖靴;皇帝亲手端了茶,「快暖暖。」我接过来先不忙喝,抬头瞧的时候,陆升平还没回神呢。
我抬抬下巴,「怎么他们进来了?」
龙成天道:「我听说你留了三个人下来说话,想着能入皇后青眼,必是难得的人才,是故让人叫来我看看。」
我斜睨他,「看过了?看上谁了没有?」
他笑说:「知道你不太喜欢见外人,这就让他们退出去。」
我道:「且慢,你还没问过,就听人委任,就算我选中的人,也是不行的。皇上总得点头,我才好安排呢。」
他转开话题道:「尽欢送了把新铸的刀子来,你看看和你画的图纸是不是一样?」
我才转过头来,尽欢重重跪倒磕了三下头,「公子。」
他倒是从来没改过称呼,我落魄或是尊贵,对他来说一点分别也没有。
我笑出声来:「嗯,这么大雪,你何必冒雪赶来呢,明天后天雪停了再晋见,不也是一样。」
他抬头,笑得纯厚依旧:「我也想念公子了,所以想早点来看看。」
龙成天咳嗽一声,我转过头去,「你嗓子痛?来人,传医正」
他急忙道:「不用不用,并不痛。」
我白他一眼,「那你咳嗽什么!」
那把刀翻转着看,寒意侵面,雪光闪闪。虽然这年代的冶炼技术受局限,但是合金究竟比单是铜或是铁强多了。我挥臂横劈了一记,意兴勃发,「尽欢,咱们试试刀!」
龙成天击掌道:「好,把桌椅搬开,试上一试。」
侍卫们一起动手,殿中一下子空起来,我随意的往前一站,身后有人上来,替我褪去锦袍,露出里面一身白色的劲装。
「尽欢!来!」
他拱一拱手,道:「公子小心!」双拳一错,合身扑了过来。
我知道他练的外家功夫厉害之极,便是不用刀剑也厉害得紧,横刀反切,竟然是不顾他的攻势径取他的颈项。
这本来是江湖中武功不算怎么高的人撒泼的打法,要嘛对手就拼个两败俱伤,要嘛就回招自救!
尽欢当然不能跟我两败俱伤,侧身闪避,那一拳击到半途,被我手腕轻转,刀背在他腕上磕了一记。他脸上一红,下盘依然是极稳,拳头迎面朝我招呼过来,我腰身后仰,刀锋平推斩向他腰际。
两个人都打得快,尽欢拳脚有力,虎虎生风,我则是诡招不断,总逼得他不得不回招自保。
因为他不能对我下狠手,而我又总是机变有余,打斗一场,他额上已经渗汗,神情也有些焦躁,竟然在我身形飘忽游走之际陡然站定,双掌虚握,双目圆睁,喉间低吼一声,合掌一翻向我横推猛击!
我脚尖点地离地跃起,不向后避,反向前冲,他大惊之下一掌打偏,一片破碎惊呼之声。我从他身侧掠过,刀尖在他腰间点了两点,在他身后站定。
尽欢呼哧呼哧直喘气,偏殿里一时间静得很,没人说话。
龙成天清清嗓子:「竟儿,你这就不对。说了试刀,你净捉弄他作什么?这刀也没试出来什么好处。」
尽欢身形肃立,嗒嗒轻响,他腰中系的一块金牌丝索断裂,牌子掉在地上。
他脸通红,不知道是拾起来好还是不动好。
我一笑,伸手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嗡嗡吟声不绝,「刀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是这两天积点闷气,要发散发散罢了。尽欢,你肯定不会生我气是不是?」
他忙点头,「是,公子要早说想出气,我不动让公子打就是,省得公子费事。」
嗯,到底是我的尽欢,事事以我为重。
尤大哥磨了我两年,我硬是咬牙不松口,一直把尽欢留在京中。
我把长刀递给尽欢,说道:「照这个样子先铸三万把,京畿守备驻军先发一万,禁军发一万,剩下的,你押送去给尤将军,他西南这一年战事不断,狼仓族屡屡犯境,让这宝刀到该显身手的地方扬威去。」
也是时候了……再不让尤烈尝点甜头,他哪还有心思镇守边关?
尽欢接过刀,站定了向我躬身,「公子,这一把剑连工带料,价不下百两。」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签花铁牌,「先去支三百万两,不够用再来领。」
他双手接过了牌子,哑声说:「公子多保重,我这就去了。」又向龙成天叩了一个头,转身退了出去。
我伸个懒腰,说道:「有没点心吃?」
一旁小陈急忙道:「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点点头,对龙成天说:「那你慢慢问话,我用茶点去。」
小陈取过锦袍雪裘,我一手挥开,「打架出了一身汗,不穿了。」
龙成天道:「小竟别走,朕也想用些茶点了。多呈些热茶来,让三位新秀也暖一暖。」
我似笑非笑站定,「不必,我在这恐怕有人食不下咽,那多难过。」
龙成天笑着招手,「别淘气,这么多人在这里,快过来。」
我左右看看,嗯……好吧,给你一次面子。
我和龙成天并肩而坐,热气腾腾的茶点呈上来,因为我偏爱吃肉,所以在常例的点心外,特别切了一小碟子肉脯,奶油炸的面点里也塞满肉松,喝的是热腾腾的牛奶。皇帝跟我吃一样东西,难为这个以前总说牛奶腥气的人,竟然也喝得很开心。
龙成天低声问道:「你留下陆升平,想派作何用?」
我喝一口热牛奶,「这当然听从皇上调遣。」
他一哂:「得了你!少打鬼主意,想说什么尽管说。」
我嘻嘻一笑:「喏,前天不是在说于州……」
他看我一眼,我笑嘻嘻的和他对望。
嗯,成交,陆才子的去向,已经底定。
让他到于州那不毛之地去给我发展经济去。
除了陆升平,其它两人多多少少都用了些点心,陆升平灌了一气热茶,仍然处于半离魂状态。
屋角都生着火盆,暖意融融,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人神清目朗,甚是舒服。我拉过锦毡盖住我和龙成天的腿,舒舒服服向他肩上
一靠,「那你问你的正事,我且歇一会儿。」
他无奈一笑,伸手抚摸我的头顶,手顺着发滑下来落至肩上,将我揽住,「好,你便歇一会儿,等晚膳好了我叫你。」
我靠着他胸口,他心跳声音沉稳有力,一声一声连绵而规律,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活着……真好。
他是活着的。
还记得我从雪中把他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与一具冻尸无异,脸作青紫,唇色发黑,四肢扭曲变型僵硬。
但是,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这就好……
我昨夜本就没有睡好,上午和午后又费了神,刚才又和尽欢动武,有些支撑不住,原来是想靠着他坐一会儿,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我放松身体,还记得说了句:「回来把蛇胆粉预备好,皇上晚上要用……」听着小陈模模糊糊答应了,心里一松,靠着他便陷入沉睡。
第二章
「皇后?皇后?」
我慢慢睁开眼来,定一定神,看清眼前是谁,不由得笑出来:「哟,四王爷来了,失迎失迎。」
他却是一脸急相,甚至顾不了尊卑上下,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皇后,我有件事请求你,你千万千万可要帮我的忙。」
我坐起来,发现睡在自己寝宫床上。唔,怎么回来的?挽一把头发,我拿过枕旁的带子,「你怎么进来的?我的侍卫太监都不知道哪里偷懒去了你找我什么事?」
他急道:「来不及了,麻烦你和皇兄说,不要差姬慈去漠北镇守。」
我想了想,姬慈便是下午留下的那武举子两人中的一个,举止合度,谈吐有物,正是武举头名。而且我翻过首册,他家中世代行伍,出了
不少将才,这样一个美质良才,放出去历练几年,堪当大任,这原是应该的。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奇怪:「为什么?」
小陈探头看,道:「千岁要梳洗了吧?晚膳已经备好。」
我道:「好。」
四王爷一急,伸手抓住我手臂,「皇后,我皇兄他下午已经发话,要姬慈三日后便整顿行装去漠北军中。明日一早恐怕便正式发诏,你现下和他说来得及,等兵部行文了,就拦不住了。」
我看他情急于色,与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嘻笑模样全然不同,笑道:「怎么?他欠你赌债不给,还是结了风流仇怨?那也用不着阻他去,我着人说,给他在那边多吃点苦头,包管四弟舒心满意就是了。」
他急的喊出来:「我是正经求你!你别和我拉扯夹缠不清!」
我心中大奇,小陈本已经拧好了热手巾,我挥手让他退开,坐下来道:「你说说缘故,要是你有理,我自然帮你。横竖今天兵部是不能发文了,一夜长着呢,你也不用急成这样。」
他定了定神,喘了两口气,坐了下来。小陈何等机灵,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