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笑:「谁生下来就什么都会?朕生下来可也不懂怎么当皇帝。不要紧,慢慢看,慢慢学,朕又没要你明天就理出本清帐来。」
我叹口气:「我连内库平时怎么运作都不知道,除了知道要发月例钱做月例衣服,还有皇上时不时的要花点钱赏人,其它我就都不知道了。」
我光知道皇庄会交钱,皇帝也会从国库支取,其它内库还有什么来源我真不知道。
皇帝居然拉起我的手:「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我咬牙切齿,皇帝笑得从容:「白侍君,等这五天过了,你就把内库的印册接过去吧。」
我一字一字地挤:「多,谢,皇,上!微,臣,领,旨。」
靠你妈的死皇帝!他还真会物尽其用啊!
拿我当靶子,让我接万人注目的烂摊子,等赶明儿我没什么价值,又招所有人怨恨的时候,皇帝再把我一处置─这个世界清净了。好,多好啊,我都想替他叫好!
这皇帝多聪明啊,多能干啊!我胸口闷得厉害,觉得喘不过气。
皇帝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里有淡淡的关怀:「不舒服么?」
他要是生在现代,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一定不成问题。
抬步辇的人都不敢抬头,他脸上这么诚恳的表情只给我一个作戏看,太浪费了。
我轻轻把他的手拂开,说道:「没事。」
「晚上家宴,不止后宫嫔妃,各王府和重臣以及女眷也都会来。」皇帝并不看我:「你午饭后睡一会儿,不然晚上可能撑不下来。」
心里觉得很讽刺,听起来好像他有多关心我似的。
宣德宫的人手脚利落,皇帝和我都不在的时候,已经把卫生清扫工作做完了,连地板都亮晶晶的寻不出一丝灰来,窗明几净,床铺也收拾好了,大花瓶里供着折枝的菊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情更烦厌。
我的确是累的不行,想睡午觉。可是,为什么皇帝也开始解衣脱鞋?
他身上只剩一件黄绸里衣,懒懒地往床沿一坐。
哎,你的寝宫不是应该在启泰殿吗?
皇帝看我一眼:「你不歇?」
我挤出个假笑:「我不累,坐一会儿就行。」
皇帝一笑:「随便你。」
他自己合衣躺下,竟然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在床上睡了。
虽然心里很紧张、警惕,但是身体早就不行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今天一上午的精神折磨。我沉沉地睡着了,做了个梦,直到有人晃着我的肩膀把我唤醒。
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皇帝在我眼前晃:「醒过来!你怎么了?」
我揉揉眼:「睡过头了?」
他说:「不是,你做了噩梦吗?身体吭吭叽叽地动,一头汗,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我刚醒过来脑子不够清楚,一时脱口说:「梦到好多人在追我,要杀我。」
他问:「什么人?」
我这时候已经完全醒了,坐起来说:「忘了。」
他松回手,也不再问,转头说:「给侍君沏杯酽茶来,喝完了再梳洗更衣。」
袍服冠带都送到了面前,紫金的头冠上镶着璀璨的宝石,皇帝已经收拾停当,远远坐在一边,端着茶,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我沉默着,任人摆布。
皇帝过来牵我的手,我顺从地让他牵。
手指冰凉全是冷汗。
皇帝说:「冷吗?」不等我回答就说:「把鹤氅拿来。」
我并不冷,我只是觉得有些怕。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怕死?怕皇帝?怕别人算计?怕现在的环境?
像,也不像。
我很迷惘,我觉得我不是怕这些能看到的一切,我怕的,是在暗处隐藏着的,看不到端倪。我只知道我在怕,却不知道在怕什么,就像已经被我忘记的,刚才那个恶梦。
光穿衣服、梳头,花了好大工夫,外面天已经快黑了。
「今晚来的人会很多。」
我不吭声。有人正跪在跟前给我穿鞋,我本来是想自己穿,可是只要一动,那顶紫金冠就扯着头皮生疼。这么重的东西,还镶着石头,怕没有七、八斤重,紧紧地勒在头发上,就算我头发生得密,这种东西要是天天戴,离变秃子也不远了。
皇宫里的人把衣服做这么重,倒省了再用什么明枪暗箭,光是这些衣服首饰都能压死人。结果鞋子一穿好,我挺着脖子一站起来,就差点栽个趔趄。
头太重,鞋子底太高,雕的很精致的玉质鞋底,足有三寸高!
旁边一左一右上来两个少年内侍把我扶住。我现在行为能力丧失一大半,努力梗着脖子,腿僵硬得不知道怎么抬,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宣德宫的院子里、上了步辇。
脖子开始慢慢的,隐隐的痛起来了。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坏,可是心情归心情,我所能做的,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下步辇,被扶进华灯溢彩的千竹宫。
太后高高端坐在台阶之上,太后下首坐的是洛贵妃,她身边有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有奶娘和宫女跟着照,再下面是梅贤妃,身边也坐着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明黄绸缎,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体弱多病的皇子。位子完全是根据女人地位来排的。
我要坐哪里?难道坐这些女人的中间?幸好这个问题没困扰我太久,皇帝进来的时候,照例除了太后其它人都跪了一地。
皇帝当先,我被人扶着走在他之后。
皇帝直直走上台阶,我来不及左顾右盼,也被人架上去。
之所以用架,是因为我在抬腿跨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就失去平衡了。
太后坐在右侧一些的位置,皇帝坐居中,我被扶到靠左侧的一张席案那里坐下。
底下的人等皇帝坐下了,说了一声平身,才能起来。
洛妃是贵妃头衔,还坐在台阶下面。我这个侍君只有三品……要不招人恨根本就是不可能!
皇帝微笑着跟太后问好,太后还是一脸祥和的微笑,看着真是母慈子孝。
我苦命地往后坐坐,把脖子微微仰一点靠在椅背上,缓解一下僵硬的痛感。
忽然身边小侍轻轻碰碰我的手:「侍君,太后问你是不是点心不合口味。」他声音很轻,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果然皇帝他娘正一脸慈祥地看着我。
「你都没吃东西,是不是不喜欢?想吃什么就说。」
我可不敢怠慢她:「不是,是刚才起来没多久,肚子不饿。」
太后点点头,指指自己桌上:「把这个杨梅素玉端过去给侍君。」又跟我说:「这个开胃。」
我连忙点头道谢。就是这么一低头的工夫,头上那顶沉重的冠戴又重重扯了一下头皮,痛得我咬牙直吸气。
不用回头,也感觉到下面一片激光光似的含恨目光冲我刺过来。
你XX的,这宴会才开始啊,要我顶着这个头再坐两、三个时辰,会出人命的!我猜过的死法很多,可是光猜中前头,没猜中结局啊!没想到我是被头顶重物活活压死!
皇帝忽然招了一下手,我正不明白他这手招的是谁,就看洛贵妃和梅贤妃的席桌那边动起来。奶娘、保姆、宫女团团的涌出来,夹带着两个插金戴银的国宝小熊猫。
由一个四品女官抱着公主,另一个四品的抱着皇子,朝我跪下,先自报家门:「居松宫掌事权秋水,鹤正宫掌事史月潜,拜见侍君。」她们顿了一下,又说:「公主龙雪夜,皇子龙晓释见过侍君。」
皇帝又抬抬手:「起来吧。赏。」
好,他替我赏了,我就省了。本来嘛,我也不知道能赏什么。
看来皇帝早有预备,给公主是缎子和小金锞子,当然啦,这个礼主要就是意思意思。给皇子的也是小金锞子,不过另外一样就不是缎子了,是文房四宝。
两个女官又抱着孩子到皇帝跟前去。这次两个小孩可不是让女官扶着弯腰了,是结结实实跪下给他们老爹磕头,奶声奶气
地说:「孩儿拜见父皇。」
皇帝手一抬:「起来吧。」不见得多稀罕。
不过太后很稀罕,一手拉一个孩子问:「最近都干什么了?吃东西香不香?」
小孩子没怎么样,孩子的妈马上笑成一朵花,跟太后拐弯抹角的夸起孩子来。
禀礼太监展开纸,读那种骈三骊四的官样文章,我不大听的懂也没兴趣听。我往底下溜眼看,没有认识的人。
啊,不,有个认识的。那个曾经打过我的太监刘管事,站在下首一个席位旁伺候,我对他那张脸印象深的很,就是他,没认错!他可没有那天神采飞扬了,头低着、腰勾着,脸一个劲儿想往暗处藏。
下面开始传歌舞了,我的头皮整个的开始疼了,根本看不进去。
皇帝忽然说:「侍君口味偏北边,上几道那边的菜来。」
我面无表情,其实是在忍痛。你割肉我都吃不下,你XX的试试头顶十斤砖吃饭啊!更何况这十斤砖是用你的头发丝儿拴着的。
可能是被我的没反应刺激了,皇帝侧身过来说:「再忍忍,酒过三巡我们就走。」
啐,谁稀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惜这样的场合明宇来不了,我真想见他。
底下歌舞翩翩,也有人小声说着话,乍一看倒有点像普通酒宴,太后逗逗孙女儿,又摸摸孙子,老脸笑得像一朵菊花。我看着她一脸皱折,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太后跟皇帝说:「你要有事情就不用在这里坐着了,你看看,下面的人不要说,自家孩子都拘束。你和侍君先回去歇着吧,我看侍君脸色不大好,别是这两天累着了。」
皇帝笑笑说:「好,那儿子就先回去。母后也不要劳累,差不多就歇了吧。」
太后笑:「不用你管。」
皇帝正正容色站了起来,底下的人顿时哗啦啦又跪了一地。
身边的两个小侍,一人架一边把我架起来。
「恭送皇上。」
到了外头,吸了一口凉丝丝的气,我觉得精神真的好多了。
皇帝看我坐上步辇,忽然指着小侍说:「把紫金冠摘了吧。」
有人上来,三下五除二拔了针,把那个紫金冠从我头上取了下去。
结果因为勒太久,一下子轻松了我又失了平衡,咕咚一声头向前栽,重重磕在步辇的护栏上。饶是碰得这么响,我居然都没觉得疼,就是觉得那一下真怪响的,还有,头有点晕晕的。
皇帝嘴角一动,像是要笑,但是忍住了。身边的那些人真是训练有素,对我的表现视若不见。
「行了,回去吧。」
注一:出自唐人元稹《菊花》。
第六章
在步辇上我把鞋也踢掉了,油然而生出一种现在就算死掉也好的舒畅感觉,精神也松了下来。
就这么一路迷糊,迷糊进了宣德宫,迷糊的被人从步辇上抬下来,放到一个挺软的地方。有人帮我解散头发,脸上湿热,热手巾上肯定滴了香精,味道似乎从脸上数不清的毛孔钻进去。我懒懒睁开眼,看到小陈正仔细的替我擦手。
「别擦了。」我有气无力:「弄点水我洗洗吧。」
我看看屋里,不像还有别人的样子,小声问:「皇帝呢?」
「万岁爷去成英殿了,说是有国事。」
没有皇帝在的地方,我就是觉得轻松。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再爬上床,身上真的一点力气也找不到了。「唔……行了,你也歇着去吧,替我留一盏烛不要熄……」懒洋洋打个呵欠,翻了个身,绸子光滑微凉,缠在身上挺舒服的。
小陈答应了一声,慢慢退了下去。
明亮的烛光一点点弱了,屋里暗下来。我眯着眼看着帐子上绣的暗花。用的丝线与帐子本来的颜色差不多,平时从外面看不出,要睡在里面,而外面光亮的时候看,才看得到,而光太亮了了也不行,这个亮度最好。
连绵不断的花枝花叶,很缠绵。
我睡在这么一个繁华盛开的梦境里,找不到自己的重量。
明宇怎么样了?我将来会怎么样?
想了又想,翻个身再翻个身。
小陈轻声说:「侍君要喝水么?」
我说:「白水就好。」
眼前一片朦胧的红,帐子撩起一点,有人坐在床沿上,把水递到我唇边来。
我眼也没睁,欠起身喝了一口茶,说:「辛苦你了,你也睡去吧。」
他把杯子放到一边,手按在我太阳穴处轻轻打圈。
嗯,也挺舒服的。「你这一手跟谁学的啊,挺管用的。改明儿也教教我……」
一声轻笑:「好,不过你得拜朕为师,再送些束修,可不能白教。」
我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脸孔虽然逆光看不清,可是这么说话的只有皇帝。
我一下子抬起身,向后缩了缩,试图拿那个缠得乱七八糟的绸子把自己挡起来。
一见他就紧张。经过昨晚,我怎么可能安睡虎口?
他呵呵一笑,褪了鞋子躺上来:「累了?」
我往里缩缩,他顺势就躺在床的外侧:「辛苦你了,今天事情多了些,明天可以多睡会儿。」
我把绸子往上拉一拉,头发拢一拢,尽量往床里靠。
「看你都没吃什么东西,菜不合胃口?」
我咬了一下嘴唇又松开,不回答他也不好,小心又小声地说:「不是,是衣服太紧。」
他笑了一声,四周是蒙蒙的一片红,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会来这里。昨天还好说,算是行礼,今天呢?
试图不着痕迹地把被子卷起来把自己包住,不过只拉过一半,另一半被睡外头的那个人压着了。
「不是累了?早点睡吧。」
我不吭声,把被子拉到脖子,紧紧兜住自己。眼珠轻轻转动,就是不看身旁的人。
一片茫然而暗淡的红花,连绵不断。我看书上提过,这种并蒂齐开的花朵,枝叶牵蔓,象征富贵连绵。
我只是觉得茫然。
「这几天可以好好歇一歇。」他想了想,忽然又说:「你家里人大约后天到京,你和他们聚聚。」
我愣神了:「我家里人?」
皇帝说:「是啊,你父亲,还有兄长,他们现在应该在路上。」
我是孤儿啊,家里人都死光了……啊!是白风的家人!糟,我不认识他们啊!见了面谁是谁我都认不得,有什么旧可叙啊?
皇帝支着头,侧过脸来问:「怎么?不开心?」
我张口结舌:「不是,开、开心啊。」
皇帝忽然伸手过来,我一下子僵住了,不过幸好他的手只是摸摸我的头发,就缩回去了:「睡吧。」
因为皇帝说的那个消息,害得我又做了半夜噩梦。
虽然不一定是因为他说那个事,时间长了还不得心脏病、心绞痛的。
尽管对他冷言冷语是不行,可是,我一腔闷气无处发,总不能自已咽下。爱搭不理的方针我还是贯彻到底,说不定后天白风的亲人一来,发觉我很不对劲,然后我这个新任侍君就要下台一鞠躬了。那我还跟皇帝客气个啥!
幸好皇帝虽然不用上朝,可是正事还是要办,一早起来的挺早的。
我揉揉眼,看看外面,窗户上还是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