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摩吾兄,万般事端皆由吾起,吾不忍遗祸于汝,唯有自去。汝之深情厚谊,吾甚愧对。肝胆之情,唯有他时报。吾去也,勿相挂。梓潼别笔。”
对不起,西摩,我还是骗了你。
如果我不答应你,你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我归去,反而误了我的正事。
而我,是一定要回皇城的。
我欠那个人一个嘱托,一份约定,一条命。
你一定也无法想象当几万双流着鲜血的眼睛同时看着你的那种感受,我的灵魂被拷问着,我无法超生。
就算以我一人之力根本不足以改变什么,我也想要试一次。
就算需要我的鲜血为之祭奠,我也想要试一次。
至于你,西摩。
我不想牵累你,也没有办法在如此沉重的枷锁之下还妄谈情爱。
你真的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
倘若我不能活着出皇城。
这便是诀别之礼了。
莫斐最后一次回望那片隐约灯火的营地,终于下定决心扭头而去。在快要天亮的时候,他躲过了裘冲麾下的第一轮搜索,又在树上藏身,躲过了他们地毯似的第二轮。就这么躲躲闪闪走走停停,莫斐用了比正常速度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回到了皇城。此时他早已蓄出了长须,相貌大为改变,又与入京马队相遇,谋了一份押运货物的差事,就这么蒙混过关的进了皇城。待差事交清,莫斐与雇主言明想四处走走,雇主也大方地放了行。
福王府早已成了荒冢一堆,而且门口舍外暗探无数,莫斐只远远望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肩上那无形的枷锁莫名又沉重了许多,只压得他步履蹒跚,神情恍惚。待到他再次恢复清醒查看周围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柳衣巷,站在了离合酒肆的门前。
此时虽为白天,但依然车马无数,比往日里竟还要热闹些。只是当年为柳衣巷绝艳一景的离合酒肆却大锁当门,静谧无声。莫斐登上对面酒楼二层,临窗而坐,一面点过酒食,一面对景黯然。假装旧客询问酒家离合酒肆的情况,却无人说得清楚。人人只道当初这里也是飞出过金凤凰的,乖乖不得了,一飞飞进了紫禁城,荣华一世,羡煞旁人。一个话题引来无数听客,更有后人争先表白,个个仿佛亲见当年入宫盛况,仪仗队伍有多么多么豪华从巷子这头摆到了那头,鼓乐声有多么多么响亮惊飞的燕子再没有飞回来,轿中的美人有多么多么倾国倾城无数鲜花果实掷向……莫斐只默默听着,心道你等若是知道当年皇帝迎娶的美人正是区区在下我……只怕弄碗面汤也会噎死。
这时,又有另一人忽然挑了个头:“对了,说起那位美人,似乎进宫后跋扈了些时日,便悄无声息了。却不知道为何。”
“吓!你还不知道么?那位美人据说牵连上福王谋逆一事,只怕早已问斩了。”
“诶?这就给斩了?”
“你瞧瞧这满城风雨的样儿,已经持续多少时日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达官贵人不都给问斩了吗?不过是个清倌罢了,纵然生得天姿国色,又没得靠山,又没得亲戚,只要与福王有半点瓜葛,还不是一个字儿——斩……”
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一片唏嘘。
“哎。要说当今这位皇帝,可真是个不简单的人啊。我家有个亲戚在御林军里当差,据他说,皇上在福王谋反之前就早已知晓,但还是听任福王耀武扬威,飞扬跋扈,然后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福王根基一网打尽。如此狠毒的计策,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嘘……凄风惨雨的……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莫斐一边吃着酒,一边听这几位闲聊,终于将饭食都咽尽了,这才擦擦嘴,唤过小二来,将一锭银子交给他。
“客官,一顿便饭哪用得了这些,绞个边角也就够了。”小二忽见这位食客掏出这么大锭元宝来,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而莫斐只是笑,清清淡淡答道:“都给你吧,只做赏银。我……只怕也没机会用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两袖飘飘的离了酒楼,抬头向着禁宫方向看了看,终于迈开了脚步。
57
57、干戈尽处 。。。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结局。
啊,大家有没有兴趣预测一下,小斐到底是跟了皇帝还是将军?
莫斐一路来到西便门,正正衣冠,恭恭敬敬举着一个链坠递给侍卫。
“烦请官爷帮忙,递给圣上瞧瞧,就说有故人求见。”
那侍卫拿眼角瞅了一眼莫斐递过来的什物,便从牙缝里哼出不屑来。
“什么狗牙也敢往宫里送,还要送到皇上面前,你活腻歪了不是?快滚快滚,小心官爷不耐烦,再治你扰乱公务之罪!”
莫斐连忙道:“不是狗牙,是熊牙,皇帝身上也带着一颗的。”
“去去去,再敢刮躁,直接送牢里吃饭去!”
莫斐见他油盐不进,只得缓缓收了链坠。原也料过进宫不易,却没想到如此不易。他略微定了定神,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换过另一副表情,傲气中带着五分淡泊,将一把秋水清虹般的宝刀递到侍卫面前:“这一件宝物本是皇帝钦赐的,嘱我以此为凭入宫面圣。官爷若再三阻拦,误了大事,只怕你也吃罪不起啊。”
那名侍卫就算再不识货,也被宝刀凌厉清冽的锋芒所震。再目及刀刃处,只见冰凌一般透明的刀身上刻着篆体的两个字——苍泓。
苍泓?!竟然是苍泓?!
那名侍卫终于面露寒意,毕恭毕敬接过宝刀,对莫斐说“我进去通报,你请稍等片刻”,便双手奉刀而去。莫斐站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公公一边抹汗一边飞奔而来。“方才是哪一位大人拿着宝刃请求面圣?”人还没到,一叠嗓子已经嚷了起来。
莫斐认得他便是卓不群身边的执笔太监韩公公,于是扬声道:“正是在下。不知韩公公是否还认得?”
韩公公眯着眼睛瞧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果然是你……难怪了……唉,随我来吧……”
他语焉不详地漏了这两句后,便不再说话,只顾在前带路。莫斐不想阵前跋扈多生事端,也是一路沉默不语。两人就这么一路屏气噤声走到一处大殿前,莫斐忽然站住了。
“陛下嘱你在议事堂等候。”
莫斐抬头再看了一眼这巍峨的宫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来。
这便是天兆么?
七年前的惨剧,还要在同一个地方再上演一遍么?
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一展衣襟,迈开坚定不移的步伐,跨过了那道深红色的大门。
“陛下一会儿就过来。”
韩公公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除了殿外看守的侍卫宫人,大堂之内,也只有莫斐一个人而已。
虽说是一会儿,但卓不群似乎拉开了脸要给他难堪似的,竟然久去不见人影。莫斐只得将这屋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缝都看仔细了,约定之人却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莫斐站起来沿着屋内踱步,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思考对策,不察觉自己来到一面西洋镜前,猛地看见镜中一名青年文士遥遥相对,不由唬了一跳。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影子,不由怔怔出神——
难怪连韩公公也瞅了半天,原道是他老眼昏花,却不知是自己变化如此之大。
这两月来他一路奔苦,风餐露宿,日晒风吹,面上肌肤早已不做往日雪白光华。而三缕长须垂下,青丝束发额冠,又在他脸上平添了许多风霜沉稳之色。它日里的风流婉转如今仅在眉尖眼梢留下几许疏淡的影子,什么绝色,什么美人,都成了旧日烽火里的一段传说。现今的他,已是清朗俊逸的青年文士,再不复当年艳冠群芳的雪上梨开。
莫斐怔怔地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面颊,终究还是化作唇角一丝苦笑。
也罢,也罢。
樱花虽美,终究不过是一日繁华。
命如草芥,却仍作逆天妄为之行。
他正感慨间,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早早有人高声通报道:“皇上驾到——”
于是匆忙迎上,五体投地。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的人却不急着进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嘲讽冰冷的目光像发丝一样缠绕上来,将莫斐身上的筋骨皮肉都扒拉干净了,他这才缓缓踏进了一只脚,然后又缓缓踏进了另一只。
莫斐跪伏在地,余光里瞧见了面前的一双登龙靴,一时间又有种时光穿梭的错觉。只觉得无论此时彼时,自己都在他的震慑之下,羽翼不得张,筋骨不得伸,束缚如此之紧,压力如此之巨,竟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原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
他和他之间,依然隔着一个天地。
卓不群不说话,只是垂着眼睛,将脚下的生物打量了半天,这才缓缓迈开步子,走到龙案前,正襟危坐之后,淡淡言道:“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只四个字,就已把前尘揭过,情爱抛开。他再见到他,却也只剩下不带丝毫感情的四个字——你回来了。
很奇怪的是,这一刻莫斐竟也出奇的平静,抬起头,带着笑容轻轻道:“是的,是莫斐回来了。”
卓不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禁欲如此,似乎连年岁之神都已把他忘却,以至于多年来他依然丰神俊朗,姿容美绝天下。或许无欲无爱正是永葆容颜的秘诀吧,卓不群望向容貌大变的莫斐,也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
“你怎会变化至此?”
莫斐摸摸自己的脸,不由笑道:“一路上如惊弓之鸟般东躲西藏,十日便如同十年之多。能保的性命已是大幸,又哪有功夫在乎容颜更改?”
卓不群睫毛簌簌抖着,猛地往下一垂,依旧不作高低起伏道:“这么说来,这三月你与上官白一道,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莫斐苦笑道:“皇上令下,四周烽火顿起。上官老贼虽一世枭雄,也只能做东躲西藏之鼠辈而已。”
一席话使得卓不群猛然间又抬起双眸,不明就已地看着地上之人。
“上官老贼……枭雄……鼠辈……”卓不群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面作严厉之色,语声隐隐风雷,“既然你回来了,那上官白呢?他又在什么地方?!”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一下一下击中莫斐的耳鼓。他的目光更如同剑光能劈开黑白,将一切谎言剖开。倘若露出半点犹疑,只怕立刻便要身首异处,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莫斐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奉于手上。
“请皇上验此物。”
卓不群终究没能坐住,他亲自走过来,拿起莫斐手中之物仔细端详着,似乎还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卓不群故作镇静道:“他的家传戒指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莫斐垂着头,轻声道:“上官老贼肯放我回都,实则为了这样东西,为了一句话。”
卓不群身子不易察觉的轻轻一震。“什么话?”
“上天自有神目如巨,为君为王好自为之。”
“哼!”
卓不群面色大变,猛地急走两步,反身怒指莫斐:“就凭他上官白狼子野心,也好意思说好自为之?他以为自己还有多少势力可言?上官一族早被我锁拿在狱,只能主犯到场,便可开刀问斩。他朝夕不保,还敢妄言威胁朕!”
“砰”的一声,卓不群重重擂上龙案。
九天神怒之下,人人禁言微声,而莫斐却依然昂着头,望向卓不群道:“上官老贼虽已兵败,但实力仍不容小觑。莫斐一路随行,看见前来投奔的旧部颇为不少,另有新旅若干加入。倘若皇上真以为上官老贼不过一介武夫蠢物,早已如百足之尸,死而不僵,却也是大错特错。倘若没有铁符密杀令在,上官一族又为何前赴后继,血战到底?!”
卓不群身子一震:“铁符密杀令……”
“百余年前蜀王归顺之时,太祖曾激赏上官一族异姓为王,时代传袭。但同时又把一块铁券交与翼中军,密令若上官一族怀有叛心,便可力斩不赦!这件事情,皇上该不会说不知道吧?!”
卓不群望向莫斐,一言不发。
“皇上以为上官一族不知道么?不,他们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从此以后,这块铁符就成了上官族颈项上随时落下的虎头铡,随时,都可以斩断一族血脉。倘若上官族是服软怕死之辈,这震慑之力也就奏效了。可是偏偏他们又是烈血盛焰,不肯低头的人……”
“这些话到底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上官白教你说的?”久久不语的卓不群忽然道。
莫斐心中一凛,已知大限将近,却依旧梗着脖子道:“这些道理上官老贼早已对我讲述明白,否则也不会引来无数死士为之卖命。”
“你既然为他卖命,应称他为主公才对,为何一口一个老贼?”卓不群忽然又道。
“因为……”莫斐惨淡一笑,目光顿时变得迷离起来,“他虽然占了理,却没有做对事。他性子太过刚烈,不曾信过任何人。否则,以他与皇上的关系,未必不能劝说皇上收回铁符密杀令……”
卓不群紧紧地握住拳头,那枚翡翠戒指深深嵌入皮肉里,矬骨一般的疼痛!
“如今大错已酿,回头亦是无岸。上官老贼自知实力与皇上相去甚远,这江山他镇不住,故国也收不回……只得归隐山林忧愁等老。但他依然有一句话,要我原原本本留于皇上——”
“铁符密杀令,不过也就是个态度。皇太祖玩的,我上官白也玩的。”
卓不群久久地看着莫斐,雕像般完美的面孔上绷得一丝表情都没有。
“你要朕相信他这句话?”
莫斐垂着头,低声道:“至少,在他安排漓江偷袭时,我是信的。”
卓不群的瞳仁一时间又紧缩如针!
此后,大堂之内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有莫斐的呼吸声绵长深远地铺满地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硬硬的东西敲在石砖上,骨碌碌滚到了莫斐面前。
竟还是那枚翡翠戒指!
卓不群的声音在大堂内穿梭回荡着,带着隐隐的颤音,以及,刻意压下的沉痛疲惫。在这场战役里,并没有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黑白分明,而是两个至交好友背道而驰的身影被一剑洞穿——
“朕,许诺。这世间再无铁符密杀令一说。”
“若有机会,你还去告诉他。无论他上官白是人还是鬼,只要……他还叫我一声瑛哥儿……他就永远是我心中的上官而雅!”
莫斐颤抖着手从地上拾起那枚翡翠指环,死死地握住。
上官白,你这个恶人。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这是皇帝金口玉律,对你许下的诺言啊!
你为什么一意孤行?你为什么不肯回头?
这段弥足珍贵的友情是值得你去付出生命的啊!
你这个笨蛋!!!!!
当莫斐极力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