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认得他,这人便是马车夫鲁二。
他有些难为情,昨日他和萧陵在马车里,虽然尽力忍住,却还是搞出一番不小的动静,也不知道鲁二有没有注意到。林臻一想到这位老实忠厚的马车夫可能不仅注意到了,还知道了他们在干什么,脸就微微发烫,不敢直视鲁二。
林臻清咳一声,问道:“他去驿站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鲁二也纳闷地摸了摸脑袋。
林臻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萧陵如若没有要紧的事情是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地就走了的,而鲁二也奇怪,那么一个老实憨厚的人,怎么会突然推门而入,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的?
他再次打量了一遍鲁二,眼神锐利起来,他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鲁二还是一脸迷迷糊糊的样子,憨厚地笑着:“林公子睡糊涂了吗,小的是鲁二。”
林臻这时已经摸索到了放在床边靠墙的剑,林武自幼教导,就算是睡觉也剑不离身,因此他和萧陵都有睡觉时将剑放在床边的习惯。
他盯着鲁二,揭穿道:“昨夜下马车前刚下过雨,泥土湿润,鲁二下车后必然鞋上沾泥,然而你的鞋子干净如新。”
鲁二的神色一改,原本憨厚的笑容像是一点点剥落了一般,通过五官细微的变化,凑成了若有所思的微笑,再无一点老实愚钝,反而显得高深狡猾。他朝着林臻,双手伸直,十指相交,弯腰行了一个格外奇特的礼,道:“林公子好眼力,小的的确不是鲁二。”
林臻将剑拿了出来,拔出鞘,下一秒泛着银光的剑刃便已落在“鲁二”脖颈旁,“那你到底是谁?”
“鲁二”并不正面回答,而是笑嘻嘻道:“不知那只小苍狐怎么样了?”
小苍狐?
林臻疑惑,但很快便想起了白穹。只是,眼前这个人,和白穹有什么关系?
“鲁二”看出林臻的疑惑,继续提示道:“林公子的辟邪珠真是厉害,扎得我现在都有点疼。”
闻此,林臻登时睁大了眼,千想万想,都未曾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这个身份!
这个假扮成鲁二的,竟然就是当日在树林里对他和白穹穷追不舍的千年蛇妖!
林臻的剑紧贴“鲁二”的颈部,稍一用力,便可让他人头落地。他瞪道:“既然你是蛇妖,那萧陵肯定不是去驿站了。说!你把萧陵弄哪里去了?!”
“鲁二”轻笑,丝毫不忌惮架在脖子上的刀刃,语气悠闲:“萧陵本领高,对付起来颇为棘手,我也不过就是使了一计调虎离山。”
林臻道:“调虎离山?这么看来,你是专门要来找我的?”
是要来报树林里的一剑之仇吗?林臻觉得不像,若是真的要杀他,何必等他醒来?
“鲁二”道:“我的这一计,也只能暂时骗过萧陵,不过一两个时辰,他就会意识到中计了,时间不多,我也不多废话了。我的确是那只把你们赶到空城去的蛇妖,名为邪斗,曾是夜雨大人旗下的一妖。”
林臻听到对方是夜雨的妖,一愣,隐隐约约知道邪斗这次来是所为何事了。
邪斗仍是笑嘻嘻的,还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就像是在吐信子一样:“我和夜雨大人手下的那些善妖不一样,杀人放火吃小孩,无恶不作,夜雨大人不想继续帮我收拾烂摊子了,就让我待着那山林里,我也知道自己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就乖乖呆着,只有在你满月的时候出去过一次,回来后一觉醒来,已被告知夜雨大人被天灭了。”
说着,他的笑容慢慢淡去,脸上出现怀念与悲伤,似是想起当日一觉醒来,晴空霹雳,昔日最敬爱的王竟已丧身于天火之中的悲恸。
“我出生?”林臻喃喃。
邪斗盯着林臻:“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南陵十五年,梓幽大人为你取名为渡离。”
林臻皱眉,“现在不会是在梦境里吧?”
“当然不是,一会儿你就会看见萧陵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林臻看着邪斗,深吸一口气:“好吧,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这几天他也想明白了些,什么夜雨什么梓幽什么渡离,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而他是他,过去的那些与他无干。
邪斗道:“也不尽然。殿下可知自己身上有夜雨大人的封印?”
“……知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殿j□j内的封印力量越来越弱,迟早有一天会接触,到那时候……”
林臻见邪斗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问道:“到那时候会怎样?”
“开天辟地以来,犯禁忌与人或魔相结合的神并非只有梓幽大人一人,然而千百年来,都不曾有神魔结合之子诞生于世,而殿下你是第一个,本以为神魔相抵,然而你却没有胎死腹中,而是又神又魔,非神非魔。”邪斗叹了一口气,“天界的事情我不太懂,只听梓幽大人说过,南斗司生,北斗司死,北斗的天枢在天界勾心斗角,谋权篡位,眼里不容三界内还有你的存在,于是天降业火,说是要烧夜雨大人,实则是要烧殿下你。”
林臻似懂非懂,“北斗一派”这词在梦里也听梓幽和夜雨说过。
邪斗自嘲一笑:“殿下肯定听糊涂了,不说天界那些混账事了,此次来,我就是想要告诫殿下一事:不要吃经萧陵过手的一切东西,包括喝水。”
林臻没想到会扯上萧陵,一愣:“又关萧陵什么事?”
邪斗的笑容有些古怪:“殿下不知萧陵是何人?”
“国灵侯?”
邪斗笑了,然而神情发狠:“小殿下还真是单纯,萧陵那身手,会是区区凡夫俗子?他前世乃天界四灵之首苍龙,北斗的走狗!”
‘
邪斗离去后还没半个时辰,萧陵就回来了,而林臻此刻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桌前喝茶。
萧陵匆匆忙忙地闯进房间,看到林臻如此气定神闲,微微一怔。
林臻抬头,笑道:“清早起来就不见你人了,跑哪儿去了?”
萧陵皱眉道:“师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没什么东西进来吧?”
“东西?什么东西?没有啊。”
萧陵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确定地再问一次:“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你到底怎么了?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起床后见不到你人,就运了会儿功,然后就泡茶等你了。”
萧陵虽然心底疑惑,但看林臻这么说,也不好再怀疑,敷衍道:“我就是出去看看有什么早点卖。”
林臻见萧陵撒谎,心里冷了几分,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邪斗说,萧陵如今已有前世记忆,有野鬼曾看到四灵之一朱雀下凡,到萧府与萧陵见面,没有几天,萧陵就决定回启城参加太师父林慈的百年寿宴。
据说,当年凌西放下林臻后,没走多远,就被朱雀带兵抓住,当场诛杀。
如此说来,朱雀多半知道渡离的藏身处,天界那边之所以没动静,可能是因为寿阳一事动静太大,不便再有什么大动作。而朱雀找上萧陵,四年未归的萧陵之后又忽然决定回启城,思来想去,其中必有蹊跷。
别的不说,林臻长得和夜雨如此相像,萧陵怎么会对此没有怀疑?
萧陵早就知道他是渡离了。
却没有告诉他。
邪斗的到来给林臻太大的冲击,虽然他自己安慰自己,心说这是老蛇妖在挑拨离间,但是还是禁不住多想,想多了,也就起疑了。
萧陵真的有前世的记忆吗?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炎译,那只红狐狸曾经多次把萧陵唤作“苍龙”,与萧陵交谈起来,就像是认识几十年一般熟络。
炎译说,他与萧陵是在戚国碰见的,萧陵想要收了他,结果不打不相识。
“萧陵,”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这四年都在南国吗?”
萧陵一顿,看向林臻,道:“是啊,怎么了吗?”
林臻心一凉:“那……呃,我只是记起你账簿上有出海贸易的那些数目,我以为你要亲自走商……”
“东京的事情那么多,哪里走得开。”萧陵见林臻脸色变了变,还以为师兄失落了,笑道,“以后有机会出海,一定忘不了师兄。”
林臻勉强地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不好了。
炎译说的这事,明显是在骗他。难道是炎译记错了吗?凭他和炎译相处的经验,他觉得不会。炎译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正经,心里却精明得很,事情记得一样不差。
既然如此,那萧陵是怎么认识炎译的?十六岁之前未出庄,又与林臻形影不离,不可能是那会儿遇见的,萧陵出师后四年,如果炎译是在这期间认识的萧陵,又何须说谎来瞒他?
那么萧陵有前世忆这个说法,十有j□j也是真的。
林臻的心情分外沉重,他不得不承认邪斗说的都对了。
但他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他鼓起勇气,问萧陵道:“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萧陵看着林臻,发觉有些不对,“师兄,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有……我是怕玉娴公主那边有什么动静,你一个人担了,不告诉我。”
萧陵抿嘴一笑,左手覆上林臻的手背,柔声道:“师兄想太多了。”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瞒着我吗?”
“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有事瞒着师兄呢。”
林臻第一次发觉萧陵手掌的冰凉是如此刺骨,他眼底的温柔此时看来像快要漫出来的毒药。
第三十一章 波涛汹涌
回到东京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夏天的炎热依然肆无忌惮在城市角落流窜,街道依旧一个多月并没有让这个繁华的港口城市有何变化,兴许某条街某个巷子又建起了什么花楼茶坊,但这些细微的改变都不会影响到百锦城的整体模样。
死物依旧,人却不尽然。
记得林臻八月初离开时,满心都是对萧陵撇下他自个儿去龙都的愤怒与不解,而如今他回来,内心复杂极了,对身世的震惊,对未来的迷茫,对萧陵的探究与猜忌……
一路上,有好多次他想着这些烦心事,真想直接跟萧陵坦白,问他究竟有何居心。
但做不到。
他怕这些话一出口,他与萧陵从此覆水难收,形同陌路。
林臻脑海里想起梦里萧陵冷峻的脸,心里就不舒服,本来想要睡个午觉,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总觉得身上有股力量在不安地流动,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但没有这次严重。
他下了床,拿着剑就往院子里去,心口充斥着急躁之感,好像他此刻不做点什么,就会发狂一样。
剑拔出鞘,然而舞剑的节奏却明显不同于之前,以前林臻的剑法虽然粗犷有力,但不至于暴躁,这次他的一招一式,都出得异样急躁。
俗话说,剑要稳,不能急,因为一急,就会慌乱,也难以将力度集中在剑身上。然而林臻的节奏虽是乱,但剑都注满了力,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充满力度。
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戾,仿佛剑所划之处不是空气或草石,而是恨之入骨多年的仇人一般。
这吃人的架势,活生生是要把人赶尽杀绝,不杀不为快。
林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他只觉得烦,浑身慢慢地烫起来,却不是被太阳晒的,而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热,烫得他每个关节都像要撕扯开来那般的痛。
萧陵在屋子里看离渊的来信,忽然就感应到萧府里的不对劲,空气里出了夏天的炎热外还混杂了其他奇怪的热量,有一股力量正一波一波地荡开,由最开始微弱得不可察觉,一点一点的到萧陵可以明显感应到。
师兄!
萧陵第一反应就是林臻,心里顿时充满了惊慌,他也顾不得收好信了,抓着信就往外跑,凭着自己的感觉赶到了庭院,看到林臻时,不仅是惊慌,还有些恐惧。
林臻乌发披散,眼呈暗红,右颊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从脸部表皮之下凸起,看起来有些狰狞。他关节处衣服已被烫烂,露出麦色的肌肤,上面也同时布满如血管般纵横交错的黑色条纹。
那把剑已经无法承受住林臻注入的内力,剑尖已震碎,但林臻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挥舞着断刃,就像发了狂的困兽一般,又疯狂,又痛苦。
萧陵赶忙冲上去,但一时情急,竟然忘了随身要带的剑,他只有徒手与林臻过了两招,大喊道:“师兄!师兄!是我啊!”
然而林臻根本已经失去了理智,根本听不进萧陵的话,他嫌萧陵碍着他了,目标锁定了萧陵,一个劲地把剑挥过来,虽然急躁,但章法还是有的。
萧陵一个闪躲不及,手臂被划了一剑,原本断刃已经不如全刃锋利,然而在剑身贴近萧陵手臂的那一瞬间,覆盖在剑身上的戾气就已将萧陵的衣料烫烂,顿时鲜血就溅了出来。
林臻见到了血,这才稍微停下了发狂,怔住了。
萧陵忍着痛,伸手想要趁机抢过林臻的剑,却被发现了,林臻手腕一翻,萧陵的手干脆直接握住了断刃,立马见了红,血肉模糊。
林臻这才真正地清醒过来,他看到萧陵触目惊心的手,吓得来赶快放下剑柄。
“萧陵你……”林臻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萧陵手臂和手掌的伤口,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师兄,没事。”萧陵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手臂,安慰道。
然而就在这时,方才情急,随手赛进袖子里的信,不小心掉了下来,落在了林臻的脚前。
林臻弯腰捡起,萧陵慌了神色,赶忙上前制止:“师兄!不能看!”
但是已经晚了,林臻展开信,信纸上的字娟秀整齐,内容也简洁明了,只有一句话:渡离封印终解,你若执意封他,只怕会伤他魂魄。
短短一句,一扫而明,但林臻不信,固执地反复看了好几遍。
心里有什么正在分崩离析。
他抬起头,看到萧陵一脸苍白,难过如洪水猛兽,朝林臻侵袭而来,他难受得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酸涩,液体就快夺眶而出。
萧陵也慌了神,“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林臻原本黑下去的双目又泛起了暗红,他捏着信纸,信纸竟就在他的掌心化成了一团灰烬。
“师兄,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萧陵想要将林臻揽进怀里,但林臻此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了,他身上的封印已经自行解开了一半,喷薄而来的力量让他比以往更容易愤怒与被蒙蔽。
他一把推开萧陵,怒吼道:“你骗我!萧陵!”
萧陵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阻止的地步,只有躲闪林臻的赤手空拳,他引着林臻追了好一会儿,手掌低垂,甚至不时地自己捏着伤口挤血。
很快,林臻就发觉了不对——萧陵的血竟画出了一份阵法!
然而这时要走出这个阵已经太迟,正当林臻怔住时,萧陵已经念起咒来,一时间,好几根粗壮的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