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错刀闷声讽道:“你不会爬山?”
越栖见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还真不会爬这种山,只得默不吭声,将苏错刀负在背后,又用衣带牢牢与自己缚在一起。
山路崎岖难行,越栖见手足并用,苏错刀的呼吸就在耳边,心头又是恍惚又是甜蜜。
如此行了一个时辰,越栖见喘气如牛,累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满身热汗被风雪一逼,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苏错刀浅眠中被惊醒,探头出来看了看,连百丈高都未曾攀到,不由得痛骂道:“便是头驴,也比你聪明些!你的一苇心法白学了?提气纵身的法门都不会?”
越栖见小心翼翼的踩实了一块山岩,低声道:“自然是会的,但不太熟悉,也怕万一出个差错……把你摔下去。”
苏错刀道:“摔下去我担!”
越栖见腹诽道,摔下去就死了,可还怎么个担法?难道你苏宫主能一肩担平阴阳两界?
惜乎这人淫威太甚,心虽不从,身却不敢不从,体内真气运转,提足疾奔,一开始还颇为涩滞,几次三番身意不谐,险些岔气趔趄,但数处绝壁危崖窜纵顺利后,倒是信心大增,步法也逐渐流畅纯熟。
苏错刀凝神体会他的身法,突然道:“你太拘泥了。”
越栖见正专心赶路,被他一打扰,顿时气息一顿,踉踉跄跄的停住,喘道:“哪里不对么?”
苏错刀沉吟片刻,道:“你试试真气出紫府后,莫要按照往常的路子走,到任脉直转足三阴经……”
越栖见幼年失怙,没人用心调教指点他的武功,苏错刀这样一说,他就依言而行,却不知此举何等行险,习武之人的真气运行,牵一发动全身,精密复杂,半点不容疏忽,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说来也怪,苏错刀虽不曾练过一苇心法,但越栖见循着他的指点,真气到了膻中后陡然一变,便感觉到一股接应之机,自然而然的冲了过去,从前未走过的关窍要穴,被溪流也似的真气侵润而过,身意合一,水到渠成,轻轻松松便跃过三丈来宽的一道巨隙,余势未歇,又飞掠过滑溜溜的一处冰壁,燕子抄水般足不点地,舒适轻盈无比。
当下不由得惊喜交集:“果然有用!”
苏错刀眸光流转深邃莫测,笑道:“一苇心法落到你手中,当真是明珠投暗……”
越栖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武学亦有趣味,心情大是振奋,想了一想,又觉奇怪,问道:“你这一番点拨,似乎比我还明白一苇心法的妙处。”
苏错刀微微一笑:“上次渡内力给你时,我就发觉廿八星经与一苇心法虽一邪一正,但颇有互通融合之相……”
重伤之下,苏错刀气息不复悠长,停了一停方道:“而且一苇心法精纯冲淡,对内伤或是真气芜杂应该极有神效。”
他淡淡道来浑不着意,越栖见却猛的醍醐灌顶,喜不自胜道:“真的?”
苏错刀冷眼瞧他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活像左脚踩着少林寺右脚踏着赤尊峰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也似,只不耐烦道:“什么真的假的?天黑了山路愈发难行,还不快赶路?”
知自己的一苇心法多半能治他的内伤,越栖见心中大定,自然不计较他的恶劣态度,道:“也是,早点儿上峰头,寻个可以栖身的山洞再说。”
苏错刀突感一阵入骨的倦,静静伏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在他的起伏窜跃间,嘴唇偶尔会触到他汗湿的发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叶鸩离。
阿离打小儿就心思狠毒,但那种狠毒里不知什么缘故,总透着一种纯真或是明亮的意味。
那两年自己不良于行,阿离就这样背着自己,几乎行遍七星湖的每寸角落,他摔过跟头,白玉般的手心现在还留着浅浅的伤痕,为自己的腿急得大哭,生怕以后再也恢复不了,甚至异想天开的要偷偷去斩崇光的腿给自己续上。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身条细细弱弱,像是莲叶下的枝梗,就连耳畔颈侧的味道,都清新雅洁如莲。
越栖见半晌不闻苏错刀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眉目含笑生情,满脸温柔之色,这样的温柔,是水中乍现的月亮,凭空杀出一条血路骤然降临,缘仅一面,便足以付尽一生。
脚下悬空绝险,身遭云深苍茫,越栖见只觉意料外的大欢喜,即便前路万劫不复,此生也未曾白活。
第二十五章
待越栖见登上峰顶,已然雪止月上,绝顶有一葫芦状的山洞,洞口细小,进去却不逼仄,洞中甚是洁净,更有些氤氲暖意。
越栖见在洞中深处将苏错刀放下,他一双赤足着青木屐,已沾满积雪,越栖见伸手给他拭擦,道:“你不肯穿上棉靴,这会儿可冷不冷?”
苏错刀摇头,却轻轻呻吟一声,牙关咯咯作响,神色痛苦。
越栖见忙问道:“伤势又发作了?”
苏错刀转目凝视自己的左手,呼吸急促,将那股异种真气强压在丹田,本身内力艰难的行往膻中,再过肩井,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重而缓慢的,终于抬起手腕。
越栖见见他举止有异,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苏错刀丹田却已痛如刀绞,忍不住咳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道:“你帮不了……宋无叛这股真气,冤魂厉鬼也似,我不能再任之由之……你去守在洞口。”
说着手指抚上越栖见的头发,轻轻碰了一碰:“去罢!”
越栖见心念一动,急道:“你想将异种真气强行逼出?不行!决计不行……恐怕只会经脉爆裂内腑破碎而亡!”
苏错刀漫不经心道:“逆催内息这法子虽险,但死中求活也未尝不可。”
越栖见再无犹豫,一掌拍出,与苏错刀掌心相交,低声道:“我能助你。”
原本还抱有隐秘的一点私心,想着苏错刀万一武功废去而性命无忧,岂不是再也当不得七星湖的宫主?从此与自己江湖归隐携手同游,岂不是神仙都比不得的自在逍遥?
但事与愿违,自己错估了他的骄傲与激烈,为了七星湖,他宁可玉碎,也不愿苟活。
也罢,只成全他。
越栖见微微闭目,引导苏错刀鼓荡杂乱的真气直入自己丹田气府,气窍玄关全然敞开,精纯柔和的真元任由汲取。
两人的真气甫一接触,即相互牵引着紧密咬合,流转交融如阴阳鱼,在两人之间循环往复,从而生机千丝万缕,连绵不息。
越栖见真气与廿八星经大相径庭,但进入苏错刀经脉气府,一经吞吐,却精巧的达到一种平衡,这样的平衡中,两人宛如一体,宋无叛的异种真气骤然如笼中困兽,左冲右突而不得纵横之处。
苏错刀目中神采尽出,不过半个时辰光景,内腑经脉已不复剧痛,四肢百骸也有了知觉,越栖见抿着嘴唇,心无旁骛,一点一滴的力图往外抽取异种真气。
此番施为,却是折戟碰壁不能奏功。
他一苇心法再玄妙,内力却失之浅薄,如用三尺小沟去泄江河之洪,或以蚍蜉之力撬动山岩,纵然法子对路,倾其所有真元内息,终究还是力有未逮。
良久,两人真气在体内又送出返还一个大周天后,苏错刀主动撤掌,笑道:“好极!”
越栖见徐徐呼出一口气,调匀内息,只觉不但没有半分流失,反而更增醇厚,活泼泼的充溢经络,浑身说不出的舒适甘美,不由得奇道:“你又渡真气给我了?”
苏错刀摇摇头,若有所思。
越栖见沉默片刻,道:“你是心急……宋无叛那股真气虽被锁在膻中穴,但不能彻底化解,留着总是隐患,是么?”
苏错刀长身而起,大步走到山洞外,但见天空灰白朦朦,曙光已现,山体轮廓影影绰绰,侧耳在山风呼啸中,听得一滴水珠滚落山石的清音。
“操之过急,只能两手空空。”
苏错刀含笑缓缓道,他袍袖翻卷,容色生辉,月牙峰之高之峻,亦不及他此刻睥睨神飞的英越,越栖见目不转睛,心中莫名的欢喜与酸楚,已是痴了。
叶鸩离近日虽颇操劳,心情却很不错,待苍横笛从少室山回来,更是笑开了花:“大和尚们怎么说?”
苍横笛不眠不休疾驰数日,但在叶鸩离面前一出现,却已收拾打扮得像刚刷过毛的白鹤:“出家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自是愿意成人之美的……怀龙山大会之事,如公子所愿。”
叶鸩离点了点头,道:“据说大和尚不可诳语,否则念经时容易歪嘴。”
苍横笛忍不住笑:“公子高见。”
叶鸩离笑眯眯的说道:“只不过女色亦是妨碍修行的大忌,少林的和尚既能跟女道士私奔,那这不打诳语也得打些许折扣了。”
苍横笛正色道:“是,属下不会掉以轻心。”
叶鸩离点了点头:“怀龙山大会时,白道毕竟人多势众,咱们万万不可疏忽,水陆两路,都得安排妥当。”
怀龙山大会本就是江湖白道十年一度的盛会,自腥风血雨大作、道消魔长势显后,为了压制赤尊峰等邪派,更是集整个白道之力,除了少林武当白鹿山与唐门四席不动之外,另增设三席,由近十年出色拔尖的宗派执掌,若有事宜,七席共同裁决,若有行动,亦是七席一体。
这三席新秀,不单要武功服众,更需原本四席的一致认同。
而苏错刀所求,就是白道七席之一。
这等异想天开,即便传诸江湖,也不过徒增笑耳,但一旦事成,至少能为精英凋零的七星湖赢得十年的安宁以休养积蓄,而十年之后,无论外三堂亦或内堂,自有簇新人才济济一堂,七星湖重回盛时亦是水到渠成。
若怀龙山一会不能如意,那也必须截住北斗盟的路,宋无叛对七星湖虎视眈眈,若能位列七席,必将煽动白道各派大举进犯,到时战火一起,七星湖本身又不干净,随便揭一件往事都能浇油于火上,与整个江湖的仇怨只会越结越深,七星湖将永无宁日,而以残破疲惫之躯要想再行崛起,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七星湖十年之内的生死存亡,往后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兴衰荣辱,只在明年的怀龙山一会。
想到此处,叶鸩离不禁有些出神,半晌道:“阴堂主若能随行,定然万无一失。”
苍横笛目中有不忍之色,道:“我师父……阴堂主他……”
阴烛龙恶名昭著,却有一段伤心惨烈的身世,自进七星湖任绛宫堂主之日起,宫外既无有恩之人,更无有仇之人,孑然一身,孤魂野鬼,又因苦修炼人为蛊之术有违天道,原本斯文清俊的一张脸,日渐龟裂腐烂不成人形,因此极少与人来往相交,更别提抛头露面的行走江湖了。
叶鸩离神色凝重,打断道:“阴堂主从未离过他的绛宫堂,本座也知道他的苦处……但万一没了七星湖,咱们所有人,包括他阴烛龙,都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整日东躲西藏,连个存身之地都找不着。”
正午阳光暖暖的透过窗晒在身上,叶鸩离烟水晶似的瞳仁几乎完全透明,静静凝望着苍横笛:“你得在宫主回来之前,说服你师父,若他推三阻四……你就说,本座会把楚绿腰挖了眼珠卖到三文钱嫖一次的窑子里去。”
苍横笛怔了怔,苦笑道:“是。”
叶鸩离嘴角一翘,低声亲密的说道:“你做十八天馋君的首座也屈才了些……嗯,好刀就得用来砍人头,无漏堂主之位空悬数年……”
苍横笛立即摇头:“公子,我不愿去外堂。”
叶鸩离面色微冷:“无漏堂虽是外三堂之末……但须弥绛宫之主,一个是黄吟冲,一个是你师父,你怎么也越不过去的……要么等黄吟冲死了,或者你杀了你师父,你便是外三堂之首。”
苍横笛眼眸中带着些许无奈,更有包容之意:“公子,我不会弑师夺位的,我也不想当外三堂的堂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叶鸩离挑了挑眉,直言道:“你喜欢本座?”
两人相对而坐,近在咫尺,低低的语声被雪白的长毛地毯吸进去一般,屋内静谧异常,叶鸩离的皮肤薄得过分,阳光下一触即融的春雪也似,又有一种水般的清透,不容亵渎的洁净感。
苍横笛似乎叹了口气:“是啊,属下喜欢公子,喜欢得要命,喜欢得……连碰公子一下都舍不得。”
叶鸩离盯着他,半晌得意洋洋的笑了:“好啦……你愿意喜欢就喜欢罢,我不管这些,你只要对宫主忠心就好。”
想了一想,道:“待错刀回来,本座廿八星经的底子打好,或许可以找你双修。”
苍横笛咳嗽了起来,吞了一整只带毛猪蹄一般,脸涨得血红:“多谢公子……”
“不客气。”叶鸩离摸了摸他滚烫的脸:“本座只是说着玩儿的。”
第二十六章
越栖见立在崖边,看着绝壁上一朵小小的碧绿花苞,满脸痴迷心神俱醉。
“这怪模怪样的花还要几天才开?”
越栖见目不斜视:“什么怪模怪样?这是夜未莲,入药有奇效……雪不停的话,大概三天,若天气晴好,得五天左右。可我还没想好怎么才能摘到,我轻功是不行的,你眼下估摸着也不行……”
苏错刀忍耐不住,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将他横拉竖拽扯进山洞,冷冷道:“如果你一定要流口水,也该对着我刚烤好的兔子流。”
越栖见如梦初醒:“啊啊?你不是刚去追兔子和山鸡了么?”
苏错刀指着旁边一堆火,以及火堆边烤得五花三层金黄流油的兔子肉:“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
越栖见尴尬的笑了笑,随后肚子就是咕噜一声。
苏错刀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道:“快吃罢。”
越栖见坐在他身边,接过一条兔子腿,咬了一口嚼了嚼,立即瞪圆了眼睛:“好吃!”
苏错刀矜持的笑了笑:“聪明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蠢货一辈子无法想象的好。”
越栖见确实没想到苏错刀竟有这样的好手艺,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味料,兔子肉香得叫人热泪盈眶,嘴里嚼着,不由得默默的走神,若他只是个寻常人,自己可以攒上一笔钱,两人开个小馆子,就算只卖兔子肉,也足够冬穿棉夏着单,大米白面的欢度余生。
苏错刀用一块兔脑壳啪啪的敲了敲越栖见的脑壳,递上另一块兔肉:“尝尝这个。”
越栖见嚼了嚼,扭头吐到一旁:“怎么是酸的!”
苏错刀道:“这只烤的时候我加了些乌梅草……不喜欢吃么?”
越栖见摇头:“我不喜欢吃酸的。”
苏错刀心头微妙的一动,隐生警兆,却听越栖见问道:“方才你追的山鸡呢?因为山鸡漂亮,你就不打杀它么?”
苏错刀看他一眼:“你想太多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