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错刀异常平静,道:“请宋盟主高抬贵手,将七星湖一名医舍弟子还与本座,那名弟子只要活着,无论是废是残,本座都既往不咎,七星湖与北斗盟从此握手言和,可好?”
难道这魔头竟敢背信违誓?宋无叛心中狂怒如炽,厉声道:“苏宫主的话,在下听不明白。”
顿了顿,森然威胁道:“若北斗盟当真捉到七星湖的妖人,必然除之而后快,又怎会囚而不杀?”
苏错刀竟笑了:“是么?”
缓缓抽出袖中刀,眸中星芒闪烁,道:“宋盟主会舍得?”
一股寒意从宋无叛脊梁骨直窜脑仁天灵盖,一招未出,斗志已垮。
苏错刀竟如此狠毒、冷漠、耐心绝佳……昨晚种种心慌意乱乃至以树泄愤,不过是玩一场猫捕鼠的游戏,冷眼旁观直到此刻,只为了这兵不血刃的致命一击!
一时牙龈酸苦,咬得满嘴血腥味,宋无叛终于意识到,这魔头通身邪气,只为了七星湖而生,什么都抛得下,什么都舍得掉,绝不会疼,也绝不会伤。
蓦然想起那日割天楼主所言:“宋盟主若是敢赌,不妨用越栖见的性命以为要挟……但是成是败,只在五五之数,宋盟主自行决断罢。”
自己尚在迟疑,那割天楼主已低声笑道:“我私心倒是盼着宋盟主赌一回……对这结果……连我都好奇得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另有回目:
华大嫂惊闻再嫁事
叶公子喜会师伯祖
我真勤快呀呀呀呀嘿!
第四十章
这场赌,自己急于求成,错估了苏错刀,输得理所应当。
若自己此刻下场,数千人前,恐怕得败得光腚而归,信任崇敬一旦支离破碎,想重建可是千难万难破镜难圆,但七星湖不灭,北斗盟岂能星散!
宋无叛也是当断则断的铁腕人物,心念数转,当即道:“冯兄弟伤势极重,恐拖延不得……北斗盟就此退出比试,苏宫主,咱们择日再战罢。”
众人俱是一愣,台下便有窃窃私语:“这就……不打了?宋大侠怕魔头就怕成这样?”
“你没生耳朵么?宋盟主说了,冯少侠的伤延误不得!”
“呸,你的耳朵还不如铁锅的耳朵,听话得听音儿,吃菜得吃心儿……我看哪,姓苏的恐怕又采补了好些内力,宋大侠暂时不是对手,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避过他这阵风头再好生打一场!”
有一个便冷笑了:“呸你妹子!宋盟主是仁义大侠,少拿你那挂肚肺脑袋来显摆!”
这人登时急了:“我操你大爷啊罗阿祥,去年老子出门保一趟镖,让你照顾我家小嫂子,你怎么照顾到被窝里去了?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老子把你的蛋都捏出来!”
“张小猹!你少来这套……是谁连穿开裆裤的小娃儿的买糖钱都不放过?劫富济贫,嘿嘿,狗屁的马兰山大当家!老子还有蛋呢,你的蛋早叉到钢叉上烤熟吃了!”【注】
……
苏错刀仿佛早知宋无叛定会如此,只淡淡道:“宋盟主的意思是,北斗盟不战而服输?”
叶鸩离嗤的一声笑:“宋盟主这是割了鼻子眼睛嘴唇皮,蘸着花椒盐老虎酱烙饼吃呢。”
苍横笛应声而出,欢喜赞叹:“公子是说宋盟主不要脸么?属下居然听得懂了!”
叶鸩离斜睨他一眼:“很好,你近日来脑筋清楚,大有进益。”
宋无叛不理会他们一唱一和的胡言乱语,正色道:“苏宫主,贵派好勇斗狠,视人命为草芥,北斗盟中人人却是兄弟手足,于宋某而言,这一场的胜败全比不得冯兄弟的性命重要。”
空证大师不禁颔首:“阿弥陀佛,宋檀越大有慈悲心肠,身在江湖虽免不得是非,但一味逞强滥杀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苏错刀也全不理会这大和尚无人应和的胡言乱语,道:“宋盟主的侠义,本座一向佩服之至……”
话音未落,突的欺身而上,他这一动,神速若驭风驱鬼,而廿八星经的真气亦随之爆发,方圆丈内,已凌驾于自然气机之上,拥有画地为牢生杀予夺的神力。
这奔雷掣电的一击,宋无叛只来得及本能的立掌于胸,打算硬拼一记,而苏错刀手掌将贴未贴之际,陡生变化,沿着宋无叛掌缘斜斜切入,五指开合,已锁住他的咽喉。
无法形容这一招的神妙之处。
宋无叛气血浮动,喉头一热,一口血就要吐出,却又被苏错刀指尖透入的真力生生逼回,内腑翻腾不已,已遭重创。
直到此刻,一串骨骼碎裂的轻响方传入耳中,宋无叛尾指骨、掌骨、腕骨寸寸折断,而断骨的力道参差野蛮,想来是要他也一般无二的承受越栖见的断指之痛。
众人惊呼怒喝声中,苏错刀贴近宋无叛的耳边,低声道:“越栖见是七星湖的人,是本座的人!你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明白么?”
说罢也不拖泥带水,撤掌便退。
待北斗盟诸弟子纷纷抢上台来,苏错刀已坐回椅中,面对诸多指责嘈嘈切切,大有唾面自干的气量,心中却默默回想再三体会方才那一招,越想越是心神畅快,武学的漫漫长路,气象万千,美轮美奂,任何一点突破与领悟,或妙手偶得,或厚积薄发,都令人心醉神驰魂牵梦萦。
叶鸩离心醉神驰魂牵梦萦的却是他,一时只欢喜得就差倒地打个滚儿了:“宫主这一手,宋无叛便是投胎个七八十回,每回都投出百十来个亲爹干爹,也是练不出来的。”
这一日下来,胜虽未满十场,七星湖这一席已是无人能夺。
到得晚间,苍横笛剔亮烛心,教叶鸩离临帖写字。
庄崇光喜欢叶鸩离当个小文盲,因此他虽聪慧绝伦,却从小不识字,直到庄崇光败亡,才开始知耻而后勇,只短短数年,不说文采斐然,也已文字通熟。
然书法之道却非朝夕之功,叶鸩离再如何争强好胜,写出来的字还只能做到黑白分明横平竖直。
苍横笛欧柳赵董都来得,因此闲暇之时,便当了叶鸩离习字的师父。
一时指着叶鸩离刚写的一句“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温言道:“公子这个叶字,骨峻筋健,写得极是出色。”
叶鸩离看了看,颇为不满意,撑着下巴叹气:“比错刀的差远啦。”
苍横笛道:“宫主的字……下的可是童子功,昔年苏小缺宫主亲自调教出来的。”
叶鸩离咬着朱漆笔杆,仍是一脸不高兴的神色。
苍横笛想了想,道:“公子什么都比别人强过百倍千倍,字好坏不值什么,咱们又不去考状元……再说了,宫主喜欢的是公子的人,又不是喜欢公子的字。”
于是叶鸩离终于开心了起来,也不写字了,笑眯眯的说道:“一截断指,哼哼,就想号令七星湖么?姓宋的好大一张脸好一颗韭花芝麻酱的脑袋……北斗盟今日狠栽这么一跟头,可见错刀根本没把越栖见的死活放在眼里。”
苍横笛道:“宫主断不会弃七星湖不顾,输这一阵给北斗盟,宋无叛却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竟用越栖见来要挟宫主……此事回去后,倒要好生查上一查。”
叶鸩离道:“自然要查,此事绝没那么简单。”
沉吟片刻,眸光微冷:“还有割天楼的底细,一定要摸个清楚。”
“一个门派,想以消息暗杀立足,要花费多少心血与时间?你是天馋君首座,该知晓其中的艰难之处……割天楼凭空冒出,着实有些诡异。”
苍横笛神色肃然,道:“是,属下遵命。”
叶鸩离坐在椅子里,一双长腿架在桌上晃来晃去,不知想到些什么,满脸的幸灾乐祸喜闻乐见:“宋无叛此番铩羽而归,怎么着也得把越栖见切个十七八块罢?这笔血债归根到底是要算在错刀身上的,谁让他又骗宋无叛……这该死的大骗子。”
嘴里说着大骗子该死,眉梢眼角的笑意却如奇花初胎明漪入神。
苍横笛看得呆了一呆,方道:“越栖见不会死的。”
叶鸩离一怔,怒道:“你说什么?”
苍横笛眼皮垂着,遮住目中怜惜之意,静静道:“公子心中明白,不是么?宋无叛不舍得廿八星经,又是人中枭雄,观他今日不战即认输,怎可能一时冲动,轻易就把越栖见杀了泄愤?”
略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下去:“这道理属下明白,公子明白,宫主自然不可能不明白……而宫主今日明明胜局已定,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何偏偏要震断宋无叛的手掌?恐怕心里对那越栖见,多少有几分与众不同吧?”
叶鸩离沉默了足足盏茶时候,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苍横笛听他语气甚是冷静,心头微微一松,柔声道:“公子,莫要再招惹越栖见了……你就当宫主多养了一条狗罢!”
叶鸩离看着烛火,喃喃道:“只是一条狗么?”
手指轻轻靠近那团晕黄火焰,有些暖,有些和煦的倦,但伸进去,却是炙烤的疼痛。
猛的缩回手,只听门吱呀一声,苏错刀大步而入,手中提了一个包裹。
苍横笛忙行礼退下。
苏错刀道:“阿离,此处大局已定,怀龙山之事都交与你,万一应付不来,阴烛龙自会出手,再不然任尽望亦可相助于暗处……或者唐一星,他对你颇具青眼,虽不知缘故,但未必不可一用,总之,你一切小心,随机而动罢。”
他一番话不急不缓,说得条理分明,叶鸩离却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也似,浑身力气尽被抽走:“你呢?错刀,你要去哪儿?”
苏错刀稍一迟疑,道:“我去辰州,把越栖见带回七星湖。”
叶鸩离脸色苍白:“为什么?”
“他是七星湖的人。”
叶鸩离竟勉强自己笑了一笑:“宋无叛不会杀他的,你、你别去……”
苏错刀凝视叶鸩离,目中神色越来越温柔,更深藏着描摹不尽的爱惜入骨,突然将他用力抱住,拥入怀中,紧贴在自己心脏跳动的位置:“我欠他父母的性命,欠他一身内力……他却从未害过我。阿离,我亏欠了他……你可懂得?”
叶鸩离一点儿都不懂,也不想去懂,只是觉得这样的怀抱,自己绝不愿与人分享,更不要就此失去,但心中慌乱,又是彷徨无计,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一章
如苏错刀所料,第三日即便只有叶鸩离恹恹的坐着,也无一门一派敢撩老虎须子。
唐一星岁数大了,不长记性,忘了自己昨天被气得半死的惨状,又冲叶鸩离招了招手:“过来!”
叶鸩离却一改昨天的乖巧,偏着头假装没听见。
唐一星又好气又好笑:“师伯祖叫你过来,你敢不从命?”
苍横笛没办法,只好将叶鸩离连人带椅子捧了过去,躬身道:“前辈请指教。”
心中感激,明白唐一星是看苏错刀不在,生怕有人为难了叶鸩离去,因此特意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以示关爱垂青。
叶鸩离油盐不进看破红尘,浓密的眼睫毛垂着,无精打采,像一对疲倦的蝶翅。
唐一星问道:“听说你暗器功夫不错?”
叶鸩离便看了苍横笛一眼,苍横笛会意,忙替他答道:“公子的化血鸩羽便是学自唐家漫天花雨,只不过将铁砂改为一种精铁所制的奇形薄刃,又淬了些毒。”
唐一星不悦道:“暗器一淬毒,便落了下乘……你们所说的漫天花雨是苏小缺带入七星湖的吧?他又会什么漫天花雨了?我教你真正的漫天花雨罢!”
苍横笛大喜过望,唐一星一生精研暗器,成就堪称举世无双。当年唐门双杰,唐一星唐一野,唐一野武功更高声望更隆,唐家掌门却还是立唐一星为继任者,原因无他,唐家三百年屹立不倒,凭的正该是无数暗器大师的心血与辉煌。
叶鸩离头也不抬,道:“我不想学。”
苍横笛气急败坏一口老血梗在咽喉,只恨不得把他刚说出的话给一巴掌按回去才好,再说不出公子高见之类的屁话,闷声直谏道:“公子太任性了!”
唐一星却不动怒:“这孩子……吃刺猬了么?”
苍横笛苦笑。
唐一星突的伸手,五指舒展,拿向叶鸩离的手腕。
叶鸩离哼的一声,翻腕竖指,施展缠丝擒拿手,反点唐一星的掌沿。两人足不抬身不动,拆得三五招,唐一星一身功夫,过半在指掌,一双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灵敏有力,早一把扣住叶鸩离的寸关。
叶鸩离大怒抬脚去踹,腕脉一麻,浑身已使不出力气,唤道:“横笛!”
苍横笛一双慧眼,看得出唐一星这是把他当儿子教了,更记恨他方才不识好歹,当下拧着脖子不理会。
唐一星捉住叶鸩离的手,从指尖到手腕,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轻轻重重的摸索揉捏了一回,关节乃至指缝掌纹都无一遗漏,最终满意的下了结论:“手不错,练剑可惜了……好好磨练几年,性子也得改一改,漫天花雨或许就能学个样儿出来。”
明德听得练剑可惜了一句,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苍横笛八面玲珑,想到大伙儿以后可都是白道七席,保持关系的融洽十分重要,当下冲他慈祥的安抚一笑。
叶鸩离受制于这个当爹都嫌老却清俊赛兰草的师伯祖,几番挣扎脱不开身,不由得又是忿恨又是委屈,更有种意兴阑珊的伤心,眼圈一红,秋水明眸里涌出泪来,珍珠挂线的顺着脸颊流过莲瓣也似的尖下巴,又一颗颗滴落手背。
他说哭就哭,连个招呼也不打,既不怕害臊也不觉得丢人。
唐一星吓得登时放开了手,他一辈子不好女色更不近男色,不嫖妓不宿娼,娶个贤妻延续了两根香火,秉持从严治子,治得没一个儿子敢在他眼前哭泣撒娇。眼下叶鸩离当众这一哭,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唐一星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之余,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游目四顾,只盼着能有神仙从天而降,慈航普度开解困厄。
奈何台上一僧一道一女冠,唯一一个俗家任尽望却是个没娶妻更未有子的,均目露尴尬之色,纷纷扭脸看向别处——天挺蓝,云也很白,花是红的,柳叶儿翠生生,唐家掌门自作孽的招惹小魔头,还能指望别人给擦屁股?你老人家自求多福罢!
唐一星没奈何,忙递出一瓶避毒丹:“莫要哭了,这个……送了你罢!”
叶鸩离接过看了看,东西不坏,便揣入怀中,想着苏错刀这会儿马不停蹄赶往辰州,却是为了接那又废又丑的越栖见回七星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只默不作声的继续哭。
他美得本就有呵气能融的纯稚之态,哭起来眼角微红,唇瓣紧抿着微微下撇,连神水真人都瞧得心酸,明德更是唉声叹气,胡乱道:“唐兄劝一劝,啊……大和尚也劝一劝,哎呀,这个,这个可真是不像话!”
唐一星咬了咬牙,忍不住拿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