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将所有积蓄拿出来、请了城内唯一能治疗魔法伤害的医生,对方告诉她,希恩很可能失忆。那位医生在离开时,曾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想开点吧,至少这孩子不用再被从前记忆混乱的怪病纠缠。对于无法反抗的人,我们要学会忍耐,甚至感激。”
我当然要感激那家伙,他竟然 “治愈”了我弟弟的怪病,她默默地想着。如果我再见到他,一定会把一大桶洗脚水泼到他的脸上,以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
索菲亚将自己的思绪收回,开始解释。“上周五你从工厂下班回来,有个狗娘养……”她措辞发言是如此流畅,以至于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
她知道,这可不是个明智的举动:现在希恩只能凭借自己的话了解到发生过的事情,自己说得太难听,希恩就会知道被“仗势欺人”的真相;如果希恩因为憎恨再去招惹那些人,那么后果将是二人无法承受的。
索菲亚迅速改变了语气和说辞:“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年轻先生在街道上练习法术,他的攻击不小心击中了你的头部。这对你没造成什么伤害,仅仅是让你失忆罢了。从前你有种怪病、常常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现在你终于不用再担心这个。”
希恩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明白了。”索菲亚瞪大了眼:“你明白了?就这样?”
“还能怎样?”希恩反问。他虽然没搞清楚现状,却没有丢掉智商。从刚才对方态度骤然改变可以看出,那个打伤他的人绝对不好惹。在没有把握干掉敌人之前,他都会按捺不动。“让我从记忆混乱到彻底失忆,这听起来比全年饥荒还要美妙。真是壮举,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和变态杀人犯般善良。”
女子原本正担忧地看着他,现在听着这刻薄的话语,却几乎笑出声来。“希恩,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还是有点难过,但却用轻快的语调给彼此打气:“你性格没变,就算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忘记受伤的事吧,你十六岁了、正是危险的年纪,别因为与人争斗惹麻烦。”
“等等。”希恩喊停;对方那番话里的信息量不是一般的大。“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你在街上捡到我,怎么会知道我的年龄?而且,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就好像我会因为十六岁的年纪和与人争斗而死似的。”
索菲亚面露难色,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叹了口气。
你脖子后面被人用魔法刻下了日期与编号,眼睛的颜色就是你最大的麻烦;你本应成为那些无聊贵族的玩物,被他们捉到的话就会像商品一样被拍卖出去。
希恩失忆之前对事实了解得很清楚。那时候,少年甚至扬言要买炸药去炸掉议政大楼,如果不是没钱,他说不定就付诸于行动了。现在对方好容易忘了这事儿,她根本不敢再提。“我会告诉你的,一定。但这很复杂,我们不能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要把伤养好。”
“说到这个,”希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按对方所言称呼索菲亚:“姐姐,你说我‘记忆混乱’,是怎么回事?”
索菲亚叹气:“说来话长。你从前经常喊着‘干掉这些无耻的投机者’醒来,之后声称自己经历了战争;当你讲述它们时,就像经历过一样真实。”希恩低头,试探着说:“或许我真的经历过也说不定。”
索菲亚摆了摆手:“得了吧。我可不信这个,虽然听你讲那些大剑战马十分过瘾。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年代了,自从蒸汽机与大型自动机械被制造出来、迅速普及到城市和战场,那些老古董早已被飞快淘汰。难道你要告诉我,你回到了四五十年前、在那个年代作战过?”
有一瞬间,希恩瞪大了眼;他小心措辞:“我可能还记得一些事情。现在距离皇族教会被推翻、平民与贵族进行内战,过了多少年?”
“你怎么敢说起这个!”索菲亚飞快地喝止了他,之后回答问题:“五十年。那真是多事之秋,据说有些平民将领向贵族们提出了过分的要求,谈判不成,激进者便反水、发起大型武装暴动。挑事的人共有十个,现在他们没有后人留下、连名字也不能被提起。说实话,如果我们不是生活在没人管理的贫民区,你根本取不了这个名字。那十名罪人中恰好有人与你同名,而且还是最冥顽不灵的那个。”
希恩低头握紧双拳,身子轻微地颤抖。索菲亚以为希恩头疼难受,于是扶对方躺下。她哪里知道,对方是被气成这样的。
就算过了几十年,那些人颠倒黑白的功力还是如此深厚,简直无耻!
索菲亚出去了,为了让希恩能够休息;躺在床上,希恩却没有半点睡意。
我们失败了,历史也被他们篡改。可那些充满战斗的日子,我不会忘记,更不会抛弃。
一声号令,伏甲尽出,逢人即斩,尸横遍野!只要还剩一口气,面前的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那就是他的人生,作为天生的战士热烈地活着,作为真正的男人坦然死去。
前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在脑海中回响。或许从前的许多事已经变得模糊,但它依旧清晰。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不甘就像火焰一样,正在他自己的胸膛中炙烤着他的心脏。希恩别无选择,只能再将它重复一遍。
“去他|妈|的贵族。”
抛开旧恨不谈,有个巨大的麻烦在等着尚不知情的希恩。
两天之后,希恩在接近商业区的小巷被人捉住。他进行了有效的反抗,甚至从敌人手中夺过了匕首、削断了对方的两根手指。只可惜那些来捉他的人中有纯血贵族,这些人能发动的魔法攻击对平民来说几乎致命。
敌人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希恩。领头的人掐住他的下巴,粗鲁地教训道:“你从前擅自逃走,已经给我们添过了不少麻烦。拍卖会就在今晚,你这小杂种能不能冷静点?”
希恩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他遵照对方的意愿,给出了冷静思考后的回应。他双臂被人扭转在身后锁住、无法动手,于是他猛地绷紧身体发力抬脚、狠狠踹在对方脸上,几乎让对方脸颊塌陷进去。
他被用力地塞进了马车。马车里面装了铁栅栏,是个华丽的囚笼。他用恶毒的话与车外的人对骂,目光掠过铁栏之外男人腰间的钥匙与匕首,想着如何把它们弄到手。
马车内部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这么凶是卖不出去的。到时候,他们会狠狠惩罚你。”
希恩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他用了一点时间去分辨对方的性别,因为这很难判断。那是个长相如同女孩子般柔美的少年,身上大概只披了一条鲜艳的毯子,希恩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露在外面、纤细洁白的双腿。
令希恩在意的是,他们两个都具有暗红色的眼眸。他前世眼睛不是这个颜色,而他在贫民区游走几日,也没看见这样的眸色。这样的与众不同,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会被卖掉?”希恩问道。
少年叹了口气,仰起头来;这下,希恩看见了对方脖颈上细小的喉结——是个男孩。他听见对方答道:“因为,我们是商品。”
、第三章
这里是首都歌剧院,今晚,一年一度的人偶拍卖会将在这里举行。
贵族们总是喜欢掌控别人命运、控制别人生死,以此来彰显他们尊贵无比的身份;不幸的是,在国家制度变更、奴隶制被废除之后,他们那不断膨胀的病态优越感已不能得到满足。
很快,“人偶”生意应运而生。一位没落贵族的后裔找到那些生活本分却贫穷的漂亮少妇,买下了她们无力养育的初生男婴;他用契约魔法禁锢了这些男婴的自由,用特殊训练将他们训练成供人取乐的玩具。人偶的养成工作耗费了他十五年以及所有钱财,但第一场人偶拍卖会就让他大赚一笔。
他用践踏他人性命与尊严的方式获取财富,是个灭绝人性的恶棍;可人们只记得,他是个机智又成功的商人。
这生意的成功很好理解。男孩不会有意外怀孕的烦恼,强韧过女子的身体也经得起折腾。虽然让男孩皮肤如女子般白皙光滑很困难、甚至要用一些残忍的手段,但有谁在意呢?
拍卖会即将开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舞台。只有一间包厢中的客人没有那样做。
这个肤色偏黑的青年名叫布莱恩。他正在等人,顺便用法术使指尖现出火光,试图将桌上装饰的玻璃球变成一盏灯;这当然是徒劳,他的火焰能够穿透进去,却不能在空气有限的空间内燃烧很久。
类似于起静电的噼啪声响起,一束白光注入玻璃球、令这个玻璃球变成了明亮的灯。布莱恩转头笑道:“梅丹佐,你迟到了。”
“我今天有射击训练。我们都在服役,当然以军队安排为准。”梅丹佐走到桌子另一边落座,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下巴微微扬起。
他是个外表毫无瑕疵的男人,肤色很白、令人想到东方的白瓷,五官如刀刻般精致分明,柔软的金色长发散出柔和的光芒,修长而充满力量的身体在规整的军装衬托下更加笔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它们是漂亮的绿色,人们通常将这视为纯真的象征。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人在美丽的外表下是如何冷漠与残忍。那对绿色眼眸中最常出现的是漠然与不屑,在他自觉被冒犯时,眼神则变得骇人。虽然在长辈教导下,梅丹佐不会像有些贵族少爷那样在街上欺负平民,但对于能够随意对待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虐待狂的一面。
布莱恩盯着梅丹佐的脸,心里有点不平衡。法律规定,男人必须在成年后的第一个新年去军队报到,服役两年。义务兵役制连贵族也不能逃避,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在不同的小队受着相同的训练,自己被晒得像从沙漠归来的淘金者,面前这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室外训练。
不过,对方这样美貌,却依旧因为太令人害怕而无人问津。想到这儿,布莱恩好受了许多。他笑着拍拍好友的肩膀:“你说得对。还有一年的服役时光,现在我们都是军人。”
舞台上已经开始展示当晚的第一个人偶。瘦弱柔美的少年让身上唯一的遮蔽物落在地上,赤身裸|体地站着,怯怯抬头。
布莱恩看着下面那少年,敲了敲桌子:“很漂亮,是不是?你应该考虑考虑,我可有两个了。”
梅丹佐兴致缺缺:“非常漂亮,但太弱了。我不想一脚或一顿鞭子就把人弄死,因为这会是家常便饭。”布莱恩夸张地大笑,问道:“你行事这么残暴,詹姆斯先生知道吗?”
“怎么突然提起我祖父?”梅丹佐有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稍微提高了音量:“你以为他还有力气教训我?得了吧,他现在老得连撇开拐杖走路都不能够。”
“就算这样,你依旧害怕他。”布莱恩一针见血地点明对方避而不谈的关键问题。
梅丹佐笑得优雅而得体:“如果你现在想去医院,我不介意亲手送你去。”
对于“亲手”二字,布莱恩有过惨痛的回忆。于是他明智地换了话题:“你知道昨天有人在议政大楼前面抗议吗?他们歇斯底里,痛斥法律对平民是如何严苛,差点纵火示威。”
“我完全可以理解。”梅丹佐淡淡地说:“对国家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对平民来说,这却是最糟的时代。你看,虽然奴隶制度被废除了,但人们还是没有得到土地。护卫队不保护公民安危,反而严格地约束公民的行为,这比改制之前更糟糕。当年那场大规模武装暴动让统治者变得神经兮兮,平民也跟着遭殃。”
布莱恩挑眉:“你真是见解独到,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悲天悯人的思想。是的,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制度对平民不公平,可没有人想要去改变它。那么,你对于拯救底层人民有什么建议?”
梅丹佐看向正展示着下一个人偶的舞台,声音平静而冷淡:“他们的死活关我什么事。有好心人给平民提供福利与适当的假期,他们难道会累死吗?比如说,”他忽然弯起了唇角:“伯父是为天生的慈善家,你也不遑多让。与一个会在路上扶起小乞丐、每周末都去贫民区做义工的好心人同桌,这真让我羞愧得想要去死。”
“得了吧,你那语气才真让我羞愧呢。”布莱恩耸肩:“‘善心’可能是我家的传统。只要不影响整体利益,我和父亲不介意让为我们打工的人活得舒服点。更重要的是,不能把他们逼得太狠。想想那场暴动,连女人和少年都拿起武器针对我们。”
他们闲聊的时候,拍卖会也在进行。一个个瘦弱漂亮的少年被高价出售,到最后一个人偶被展出时,却出了点小意外。这个少年双手被锁在身后,但仍旧不停挣扎。工作人员想要扯掉他身上披着的毯子,却因为对方死死拽着身后那一小部分布料而没能成功。
布莱恩“啧啧”两声:“脾气还真大。”梅丹佐向下看了一眼,之后移开了视线:“野生动物。因为幼年逃跑而没有受到相关训练,就算中途捉回在拍卖会上出售,也不可能像只驯服的宠物。”
布莱恩深以为然。从商品角度来说,这个少年不是个合格的人偶:长相虽然俊秀却完全没有雌雄难辨的美感,看似瘦弱,其实肌肉紧绷有力;这种劣等货多半是低价卖出。他放弃了先前直挺挺的坐姿,将身子埋在椅子里:“你今年还是没有买。”
梅丹佐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关系?我对这个并不……”
他的声音停住了;同时,舞台上突然陷入了不小的混乱。
少年忽然将毯子挥到了身旁的工作人员头上,亮出了藏在下面的尖利匕首;他手上的镣铐不知何时已被打开。面对扑过来的高大男人,他向上跃起,将匕首精准地刺向对方颈侧主动脉,瞬间鲜血飞溅。落下之后,他就地一滚,让另外两人扑了个空。
梅丹佐表情平静,注视着那个少年窜逃并杀人;准确地说,是注视对方的眼睛。人偶都是深红的眸色,像暗色的纯净琥珀一样美丽;可这个少年的眼睛却像是地狱中的火焰,缺乏美感,但令人战栗。
为了平息混乱,拍卖会的主人使用了魔法攻击;被击中的少年摔倒在地,再度被擒。少年依旧没有胆怯,目光凶狠如狼、看着击倒自己的人,大吼:“你这道貌岸然的畜生,怎么敢用人命来赚钱!”
“天,你看他!”忽略隔壁传来的惊恐尖叫,布莱恩笑着说:“这可不是宠物狗,这简直是一只狼!”
“这个人有问题。”梅丹佐兴致盎然地盯着舞台:“杀人的手法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