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有两个男人转过了雕像,一个举着枪,一个赤手空拳——或许还有人记着梅丹佐的命令。希恩在看到这两人的那一刻就开始行动了:他手一挥、将手中的沙土洒向持枪者的脸,之后迎着另一个人跳起,将对方的右臂齐根斩断。做完这些,希恩回身将那个揉眼睛大骂的男人打晕,取来了对方的枪。
战斗已经正式开始,如果不能顺利逃出,这场仗就不算胜利。
恍惚间,希恩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个称得上“原始”的战场。
杀意蠢蠢欲动如同将要蹿出扑倒猎物的凶兽,战斗与血带来的兴奋感让手中兵刃也发出共鸣般的声响。年轻的战士擅长使用一切武器,能用沉重的斩剑横扫数人,也能使用尖锐的穿甲剑直指敌人心脏。嘶鸣的战马带着他凯旋归去,或者助他有尊严地独自死去——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那时候我们曾为救赎平民而战,这次我为救赎自己而再度拿起武器。
希恩解决了阻拦他的大部分障碍,最后站在原地,甩着剑上沾染的血肉,看着不远处仅剩的一名持枪者。他自己的子弹仅剩两颗,而他打算将它们留到离开这里之后。
“别动,你这小杂种。”那个男人端着枪咒骂道:“告诉你,这枪里装得可是扩张弹,和你那支破枪不同!如果它击中了你的身体,就有你受的了!”
当然,被这种子弹击中后,肢体死亡率几乎百分之百。
希恩放下了手中的剑,微笑道:“你何不自己试试?”
对面的男人一愣。希恩已将自己的剑掷了过去。失去先机的男人顾不得开枪打人,而是下意识地躲避朝他而来的尖锐武器;紧接着,男人被猛地扑倒在地。希恩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前,膝盖压住男人的腹部,将对方的枪夺了过来。
“威胁别人,是打架时的做法。”希恩扯着对方的衣领,沉声说道:“而我,是在杀人。”他抬手举枪,朝着对方的脸开了火。子弹钻入人体后,弹头像花朵绽放一样爆开,在男人的脸上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那句话虽然不够精确,但说的也算恰如其分。”希恩没有带走插在地上的剑,只留着新到手的枪支。“给我合适的武器,我就能颠覆这个世界。”踏过血肉模糊的尸体向前,希恩走向通往自由之门。
或者叫它“自由之塔”更加合适。
希恩看着面前这座熟悉的石砌高塔,微微苦笑。曾经,对他来说,翻越过去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他这可怜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希恩听见墙外有机器运转的巨大轰鸣声,他知道,这声音来自那座移动建筑。他必须快些出去。
沾满鲜血的笨重制服被脱下,这不合体的外套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在它的保护下,希恩贴身穿着的衬衫依旧白净,一丝血腥味都没有沾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
过程非常艰难。对希恩来说,手指抓向岩石砌成的墙壁、以至于遭受指甲与肉分离的痛苦,脸被岩石突出边缘划伤,这都不算什么。糟的是他这具身体力气不够用,以至于他在离地面尚有几米高的位置掉落下去,被摔得生疼。幸好他终究是来得及,那座钢铁铸成的、因为有四只“脚”而外表怪异的建筑还停在大门不远处。
他终于逃出了牢笼。
***
“他真的逃了。”梅丹佐面无表情地说着,手指滑过剑身。这是希恩没有带走的武器,上面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但梅丹佐却觉得,这柄剑上依旧残留着希恩的愤怒与战意。
年老的管家在一旁看着,心中惴惴不安。他看着梅丹佐长大,但始终搞不懂这位年轻主人的想法。梅丹佐的微笑可以表示他心情不错,也可以预示着他又要拿起鞭子抽人;而梅丹佐没有表情时,他可能会动手殴打别人或者安静地独处。总之,根据表情揣摩对方做法是不可行的。他开始为那几个尚未死去的失职者难过。
如果这位老人知道梅丹佐只是被震惊得回不过神来,那他肯定会大松一口气。
原本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对此,梅丹佐十分惊讶。他没想过希恩能够成功逃跑。暂且不说希恩怎么会有能力打败那些个训练有素的守卫,一个失忆的人,根本不可能逃到外面的世界。
当梅丹佐想起希恩在藏书室呆过一整天后,他就明白对方为什么有信心逃出去了。那本记述了交通网的城市指南书,梅丹佐从未看过。他在这城市中已经生活了十九年,对这城市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可他知道,希恩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想出逃必须有书面指导。
那座服务贵族们的无人移动建筑今天下午经过了这里,而它的运行路线经过许多交通工具站,行路中的转折点有无限可能。希恩利用无人建筑与移动工具离开,自己就算想捉对方回来,也只能使用白痴般的地毯式搜查。“真是聪明。”
管家走上前来,问他:“先生,您是否打算捉那个男孩回来?”
“我需要去捉吗?他躲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滚回来。”梅丹佐笑得残忍又自信:“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契约能给他带来什么伤害。除非他走运地遇到了精通法术的人,但这城里又有哪几个姓氏下的人懂这个呢?”
、第第十章
当梅丹佐恶意满满地断言时,移动建筑停在了一处靠近城市中心的豪华宅邸前面。希恩从后方跳下,双臂抱紧肩膀,走向不远处的交通工具站,那里停有不少马车。夜风吹过,希恩打了个寒噤,将环在自己肩头的手臂抱得更紧。
现在的希恩很不好受。他就像在蒸笼里待了半天似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白色的衬衫贴在他身上、呈半透明状态,令希恩担心其他人透过布料看见自己身上的耻辱图案。幸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经过希恩身边的人没有盯着他看的。
先前,当他在那座建筑内部藏好时,机器也运转起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和迅速升高的温度让希恩发现,自己估计错了。这座能够到处移动的钢铁堡垒之所以没人在内部操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技术足够先进,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东西运转起来时,里面根本不能待人。
自己没有被蒸死真是个奇迹。
在蒸汽公交车普及之后,坐马车的人就少了很多。此刻这些车夫有些在打盹,还有几个凑在一起闲聊。有个大胡子看见了走近的希恩,吹了个口哨,半开玩笑道:“小子,你是掉到水里了吗?”
“差不多吧。”希恩低垂着头,让额发挡住自己眼睛上部。他目光飞快地掠过这几个车夫,之后将钱递给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报出了一个他在那本书里看见的陌生地址。年纪大的人很多眼神都不好,会注意到他眼睛的可能性也更小些。
到达目的地之后,希恩目送马车远去,继而拐进了一旁的漆黑小巷中。靠在墙上,他开始为日后的事情做打算。
希恩对梅丹佐与那天捉他去卖的那群人心怀恨意,然而在这件事上,他想得更加深远。他在拍卖会上看见不少“完美人偶”,那些少年被摧残得不男不女、眼神飘忽,比宠物还要低贱和凄惨许多;毕竟,宠物不需要出卖自己的身体,也不需要在训练过程中服用许多有害药物。
我没受到过那种摧残,现在也已经逃出来了。可我的编号是510,这意味着在我之前有509个男孩有相同的遭遇,他们正受折磨或已经死亡。如果这恶心的勾当不停止,那么还会有人与那些不幸的少年一样。
希恩想让人偶生意彻底消失;甚至,让一切不把平民当人看的行为消失。前世他与他的同伴们为了相似的目标奋斗,最终将生命搭了进去;现在,他要继续为之而努力。
没人能够独自战斗取得胜利,首先要集结同伴,然后去号召大家。希恩默默地想着。或许我应该找到那些反对贵族的组织,集结有决心、有胆识的人们。机遇不可能自己从天而降,我需要主动去寻找它。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希恩靠着墙坐下去,打算在这小巷里对付一晚上。然而他还没坐实,就听见向内几米的地方有重物坠落。
希恩走过去蹲下查看,发现那是一个仰面摔下的男人,现在只剩一口气了。这人长相凶恶、脸带刀疤,戴着值钱的金戒指;先前握在手中、此刻掉在地上的短刀,手柄也镶了宝石。暴发户喜欢用珠宝彰显他们的富有,很俗气,但是行之有效。
好吧,机遇虽然不会从天而降,但死人会。
希恩猜测着事情缘由。这人看起来不像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也不是普通平民;死前表情这么凶恶,多半是寻仇或被人寻仇。想到这儿,希恩忽然一惊,身体也紧张起来。
无论怎样,下手杀人的都会是这死人的仇敌;换了他自己,当仇敌受伤摔下楼去之后,接下来会怎么做?
当然是迅速确定对方已经死亡;如果没死,就再补上一刀。
当希恩想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将地上那把短刀握在了手中向上抬起,动作迅猛。他手中的刀与另一柄刀撞在一起,刀锋与刀尖激烈地相撞,溅出了火花。
希恩皱了下眉:这一刀是冲自己来的。他抬头,用犀利的目光盯向攻击自己的人。对方跃下后恰巧踏在地上的尸首上,他们两个之间因此而有了高度差。
这是个高大的青年,穿着式样简单的衬衫马甲。此刻他因为希恩的反应而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但他很快开口赞许:“不错的反应。”当青年说这话时,他手中的刀已经错开了希恩的刀,直直地插向希恩两眼之间。
利器撞向铺路的石子、在暗色的石头表面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音。而希恩已经不在他方才的位置了。
对方持刀用力刺下时,希恩向左侧一滚避开锋芒,之后持刀跃起,将手放在了能够最快发起攻击的位置。
“嘿,你不用那么紧张。”看到希恩如临大敌的模样,青年空着的那只手连连摇摆,笑得友好无害:“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正试图说服我虎狼不会攻击绵羊。”希恩没有放松警惕;会微笑的变态他可见过。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缓缓地说:“听起来缺乏说服力。”
“好吧,我不会无缘无故地随便伤人。”青年无奈地耸耸肩,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死尸:“这家伙几天前撞死了一个女孩;女孩的母亲在车前阻拦、哭喊着不依不饶,他就将那位母亲也撞死了。他为之卖命的人让他脱罪,甚至那死了妻女的可怜男人还要反过来赔他钱。让他为那对母女的性命抵债,我觉得很公正。”
希恩沉默了一会儿。“是很公正,但你已经触犯了法律。”
“当我们严格遵守法律的时候,法律却不能公正地保护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打破法律,维护我们自己。”青年盯着希恩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希恩肩上拍了拍:“你做的事与我没什么分别。你是个脱离贵族圈养的人偶。你身手不错,它能让一切成为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就是你在逃亡途中不杀人。在你手上葬送的人命,可能比我还多。”
我只杀了一个人;但那些失职的伤者在梅丹佐那里会受罚,恐怕生不如死。希恩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难怪。你发现我身份特殊、双手可能沾满鲜血,所以有恃无恐。但你为什么把它讲给我听?这毫无意义。”
“事实上,这意义很大。你不知道我等待你这样的人有多久,有决心、有能力反抗那些显贵,同时又摆脱不了他们……”青年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希恩分辨不出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索性自行猜测面前人的身份。
这可能是个奉行个人英雄主义的家伙,试图凭一己之力解救那些无法伸张正义的人们,甚至不惜冒着被护卫队捉走的危险;但对方是某组织成员的可能性更大,而且这个组织多半得到了政府的默许。这人身手不差、杀人利落,恐怕经验不少。到现在还没有被捉住,那么……
“你知道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如何生活吧?”青年的发问打断了希恩的思绪。不等希恩回答,青年就拍自己的脑门,话语中透出些懊恼:“我差点忘了,人偶根本没机会看外面的世界。你和我来,我让你看些东西。”
希恩没有动弹。他盯着对方的手:“先表示诚意吧。”
青年想了想,将自己的刀扔给希恩。“这样可以了?你应该能看出来,我身上没别的地方能藏武器。不像你,还带了把枪。”
希恩接下刀。“带路吧。”
他们坐在高高的钟楼上,俯瞰下面的街道。路边的煤气灯亮着,比希恩记忆中的要明亮。它们的光芒让附近街道上发生的事情无所遁形。
有几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人缠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姑娘强笑着承受来自男人们的猥|亵。一辆私人蒸汽机车飞快地穿过道路,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们恣意大笑,老远就能听到笑声;在钟楼正下方,那辆车的车灯碰倒了一个老人,年轻的驾车者没有停下、而是大吼:“滚远点!”
这些事每天都会发生,人们觉得它们是社会常态、理所应当。
现在,希恩终于看清了这座城市的全貌,看到了普通民众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心情很复杂。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终于得到光明的盲人,还来不及兴奋,就发现眼前的世界竟然无比操蛋。
国家维护治安的方式看起来改变许多,又似乎没发生本质变化。
过去,这个国家全靠皇族直属军队与教会的宗教法庭维持国家秩序,这代表着皇族与教廷可以豁免和定罪任何人。前世,希恩之所以会应征加入贵族们的军队推翻皇帝,原因之一,就是受够了这该死的制度。
现在情况有所改善,每个地区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爵士做该区的治安法官,各个大家族贡献出私家护卫、与部分服役中的军人一同组成了护卫队。治安法官负责判决,护卫队负责约束公民行为并解决违法事件。
听起来似乎不错,有个组织在约束人们的同时也保护他们。可惜事实没有那么美好。贫民区发生的一切无人问津,与贵族有裙带关系的人犯错之后会被赦免或者轻判。与此同时,谨慎的贵族们显然被当初那场内战吓坏了,以至于护卫队的“约束”严苛且尽职尽责。
这制度对平民不公平,很快就有一群人站出来提建议。那是一群干劲十足的勇敢青年,他们写信呼吁政府组建独立于各个掌权大家族之外的、平等公正的武装组织负责治安,措辞礼貌得当。政府办事的效率惊人,很快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