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个眼神;苏培盛挥手让所有内殿服侍的太监都鱼贯而出;只留两位主子叙话。
胤禛没有扶起胤禩,他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越过半坐在地上的人;自行坐在榻上,随手翻看案几上摊开的几册书:“年深日久的老屋子;又空了几年,总免不了睡不安生。隔两日你身子好些了;还是去园子吧,燃了炭盆也不觉得冷。”
胤禩没有回头;仍旧遥望走廊尽头;一笑:“难怪我昨晚也遇见皇阿玛了,还被骂了一整晚。”
胤禛手指停在《地藏菩萨本愿经》上‘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一句,缓缓道:“皇阿玛说了什么?”
“骂我不配姓爱新觉罗,骂我媚主惑上,不知廉耻。”胤禩极为平静的陈述这一段话时,面上居然毫无苦色,眼中隐隐有笑意流出,看得胤禛一时屏住呼吸斜睨着他的侧脸,连出声打断也忘了。
好一会儿,皇帝才又开口:“昨日你生辰,今日补过。朕已让他们备了酒食,破例准你饮酒。”自从‘被囚宗人府’后,皇帝强势控制了他身边所有茶酒药饮,自然知道他这几日极难开口说话,开口总是向太监索要杯中之物。
胤禩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叹息:“毓秀她,她应过我的。说今年大凶,要亲手做个荷包送我辟邪压惊的,可她昨夜来同我说,做不了了。”他脸上透着恍惚的青白颜色,黑黝黝的瞳仁毫无光彩,看上去颇似祭祖时用来烧的纸人。
桌上摊开摆放的是超度过身亲人的经文,短短一席话老八数度提及不在世间的人,言语对答仿佛当真有神明鬼怪作祟。皇帝心中升起的心虚慌乱念头几乎压制不住,他平静吩咐苏培盛入内,让人收拾东西,立即摆驾回养心殿。
苏培盛略觉茫然,圣驾只身前往,对外言称自是思念先帝,才在深夜入乾清宫凭吊圣祖昔日居所,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这时皇帝再次开口:“这些经书就不必了,养心殿里旁的不多,史书杂书奏表堆积如山,你想看什么都可以。”话自然不是对着总管大人说的,因此空荡的寝宫里没有半点回应。若不是晃动的烛火将一条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随风摇曳,这内殿里几乎察觉不出还有第三个活人。
苏培盛迅速回神,亲手张罗八爷平日用度衣衫。余光似乎瞧见皇上亲手将枯坐门槛的人拉入怀里圈住,低声叨念什么。
胤禛说的是:“地上总归凉些,要坐坐软凳上,躺着也行。这几日你不吃东西?”
胤禩如皮影戏里的提线木偶任由他在身上摸捏,只抿唇轻声道:“我不走,毓秀还会来这里找我,走了她该急了。”
皇帝后背窜上激冷,口中却嗤之以鼻道:“那个泼妇害你还不够?人都在西郊宅子里了,能出来除非朕的人都是饭桶。你听话,朕自然让你见她。”
胤禩这一晚第一次正要直视皇帝,异常认真道:“毓秀从未害我,害我的是四哥。”
胤禩的随身物件几乎没有,在偏殿里不过枯坐三四日,东西很快收拾妥当。苏大总管回身正好瞧见两位爷搂在一处四目相顾,顿时吓得低头,悄无声息往门外窜。
一番打岔,皇帝暴烈的怒火也散了几分,反倒生出几丝难以捉摸的愧疚。
这是很有趣的事情,昔日老八尚能呼风唤雨的时候,纵使刻意伏低做小也终究无法令他放下丝毫戒心。就是耳鬓厮磨鱼水和谐的床第关系,也不能抹煞对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敌意与防备。可当真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胤禛觉得他对老八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对他口中毫不留情的犯上言论可以一笑置之,甚至愿意费心织罗谎话,只为令他尚有求生之志。
“别闹了,真要你死也不会费心安置你。你身子养好了,解禁起复也不过朕一句话。老十三被关了多少年,如今照样位极人臣?你身上债太多,朕替你收拾干净了,再放你出来。”皇帝说完这句话,避开胤禩直白几近天真的目光,转身吩咐苏培盛准备起驾。
胤禩却没动,手指虚虚勾起胤禛绣了暗色龙纹的衣袖,带出哀求示弱的意思:“四哥但凡还存丝毫兄弟手足之情,就让罪臣留在这里罢。我应过阿秀的,死后定要同葬。”
皇帝目光陡然转冷,趁着奴才们都出去外间安排,一把捏起胤禩下巴在他嘴角轻轻印上自己的,徐徐开口道:“八弟莫要想了,郭络罗氏已休离归家,他日或许改嫁也不一定。你到死也要陪着朕,要埋在一处也是你我二人。”
仿佛听见天大笑话,胤禩眉角眼梢全是满盈将溢的笑意,他几乎笑弯了腰:“四哥说胡话了,四哥死了自有四嫂和嫔妃陪葬皇陵,我爱新觉罗家可没有兄弟随葬的习俗,皇阿玛给小十八多少死后哀荣,也不见小十八埋在景陵。”
皇帝平静地等他笑完,替他拭去眼角逼出的泪花,一字一顿:“太祖皇帝有大妃殉葬,朕有八弟,又有何不可?”
胤禩一怔,哈哈大笑,再不掩饰鄙夷:“疯子,都是疯子!你一个人疯了,偏要逼着大家陪你发疯!”
皇帝温柔捂住他的嘴,让接下来欲要出口的大逆之言闷回喉咙,轻声劝道:“刘声芳说过,过喜伤心、大悲伤肺、忧思伤脾,往后不可如此大悲大喜,让人听见了多出许多麻烦。”
胤禩止住笑,用古怪而探寻的目光看着胤禛。胤禛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松开手大步走出偏殿中门。之后自然有高无庸与几个熟面孔的太监入内请他移步。
……
胤禩四十五岁生辰与他往年每一个生辰过得都大相径庭,生辰当日在先帝久闭尘封的偏殿一个人度过,生辰第二日被皇帝以无比强势的手腕带回养心殿暖阁。
他看着脚下布鞋在白底的地毯上印上黑色污迹,是一整幅江山如画的背景中一抹难以忽视的败笔,扯了扯嘴角。
高无庸早已先一步将食案设好,有酒有菜,有两幅碗筷。
皇帝早已换了常服,坐在榻边招呼他过去同坐,模样仿佛召唤的是他股肱十三弟,而非方才还威胁陪葬至死方休的殊死对头。
胤禩目光落在白底青瓷花鹅颈酒壶上,走过去直接整壶执起往嘴里倾倒。
只是一刻之后他猛地咳呛出声,酒渍顺着前襟流下,湿了身前地毯。
他咳得厉害,呛完了才皱眉冷问:“罪臣从不知道梨花白是这个滋味?”
胤禛看他脸颊因为气喘而涨得通红,倒是染上半分人气,浑然不似方才阴仄宫殿里纸糊的假人,笑道:“你不能饮酒,朕让他们用梨花和菊花蒸煮过才端上来的。等……日后,你想饮酒,总有机会。”
胤禩低头看那酒壶半响,意兴阑珊扔回桌边,兀自往床榻走去。
胤禛看他一瘸一拐跛行的背影愣神,一直到看着胤禩翻身向里侧卧,才将闷在胸中的一口气呼出。或许是憋得久了,暖气重新吸入时整个胸前都密密麻麻地轻轻刺痛,就像少年时初次骑马被粗糙的马鞍磨破了腿侧嫩肉,愈合时痒痛难当,却不能对人言。
一个人独酌总是无趣,一桌精巧荤素两宜的小菜放凉更是味同嚼蜡。
皇帝独饮两口变味酸苦的梨花白,挥手让人扯下。起身摸索滚进榻里,扯了明黄罩被随意盖在二人身上。
纵使眼睛发酸头顶钝痛,也没有睡意。等周身都暖起来,胤禛双手自后面爬上胤禩腰侧,缓慢摩挲,解开腰带一路往里,直接触及扁平腹部时微微一顿,继而合掌印上。
胤禩睁开眼,幽暗摇曳的烛火中一派清明无波。
胤禛察觉手下肌理一瞬有绷紧颤动,翻身坐起仔细端详枕边人面上神色,不过一刻又想到老八惯会装模作样的,若不是上一次他不露声色,或许那个丫头今日也能叫一声‘阿玛’了。
胤禛不发一言翻身下榻,大步走出外间。
不一刻,老熟人刘声芳躬着身子轻手轻脚的进来,照例替他号脉,因为某些缘故,今日更是以手探腹,用中空竹节听诊许久,仿佛他的肚子里面忽然揣了一只金蛋。
胤禩随他摆弄,末了转身阖眼不再理会外间传来时而拔高的声音,以及杯盏坠地的声音。
再后来,有人大步走进来,走得很急,踩在长毛的地毯上也像踏在他的心肝脾肺上。一只大掌将他自榻上整个拎起,迫他睁眼面对。
“你想死?”
胤禩一眨眼,十分真诚:“想,很久了。”
胤禛目中流露十足轻蔑:“想不到你是这般无用之人,不配做朕敌手。寻死觅活早该在康熙四十七年就死透,你是比不得十八比不得二哥,但博得皇考一声‘死得正是时候’或许还能追封个亲王郡王。 ”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在虐谁?稍甜了有没有?捉虫的亲们请尽情的……
59
59、底死谩生 。。。
胤禩眼神飘远;呵呵一笑;漫不经心道:“现在也不晚。”
“晚了。”皇帝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靠近自己的脸;狰狞的双目直刺他眼:“太晚了。朕不怕告诉你;朕已经下令将老九拘押至保定看管起来,你女儿运气好,嫁人了;朕不为难她,可你独子尚在。你敢以死相挟;朕让他们统统替你殉葬。”
胤禩一脸麻木的平静,眼中波澜未起;原本黑漆的瞳仁在烛光下终于有了光彩,却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嘲讽。
胤禛害怕了;若这一切都拦不住他赴死的脚步;还有什么能威胁他顺从听话?
“你再绝食三日,朕定要命那个妒妇自尽,再焚尸扬灰。你想与她合葬?恐怕是连葬身之地也求不得!”未经深思,比先前更刻薄狠毒的话已出口,胤禛放佛在老八眼底看见一丝微弱波动,顿时信心大增。
胤禩眼睛细细端详胤禛面色神色,胤禛怕被老八看出半分虚张声势,冷笑道:“莫以为朕会估计面子下不了手。你和老九朕都圈禁了,老十四一母所生又如何?郭络罗氏堪称大清第一妒妇,顶撞皇考、克死双亲,这些年成日里撺掇着你不思政务,你以为朕会碍于老安亲王的面子不敢发落她?”
胤禩闻言一怔,目光松融。自成婚以来,他一直护着纵着毓秀,亦是怜她年幼失怙。她阿玛明尚因诈赌被判斩监侯,连累毓秀额娘郁郁而终,是的毓秀小小年纪沦为孤女,重回安王府。他一个生母出身不高的皇子尚且在宫中挣扎求存,何况一介孤女?寄人篱下也造就了她强悍泼辣的性子。只是这样一件惨事被老四用‘克死双亲’这样刻薄的话说出来,难免让他想到良妃。
皇考肆意谩骂时,也曾说过他克死亲母,却佯作孝顺,拿着良妃丧事做幌子收买人心勾连大臣。
胤禛终于逼得胤禩动容,却不是因为唯一的儿子,甚至不是为了老九,而是因为一个在他看来毫无可取之处的女人。能得管用的把柄固然好,可心中对老八不免升起恨铁不成钢的酸涩恨意——堂堂七尺男子,岂能受制于妻。
皇帝压下将郭络罗氏骨粉收回来再撒到穷乡僻壤里去的念头,用尽力温和的声音对胤禩说:“自朕登基之后,你在背后做过多少手脚?得有今日不过是朕收回对你昔日加恩罢了。能收自能给,你听话,日后时候到了,朕自然将一切都再交还于你。”
胤禩嗤笑出声:“四哥想让罪臣如何听话?不说出来罪臣心里没底。”
皇帝无视老八眼底的谩讽,揽了他腰身靠向自己,行如合抱:“你乖乖用膳,将肚里这个生出来,朕把老九还给你。”
胤禩无言皱眉,眼中怒气几乎混着眼泪滴落下来。
皇帝自然察觉到了,先一步又道:“并非将你视作妃嫔娈宠,你又何必自轻?”
胤禩终于嗤得出声:“不做娈宠,莫非视作臣弟?”
胤禛尽力维持的温和面目终于不耐,冷下声音开口道:“朕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不管是杀老九还是放老九,全在八弟一念之间。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说完又觉太硬,逼老八玉石俱焚更不妥,复又微微叹息一句:“老九死活朕不在乎,我大清多一个人圈禁或是多一副棺木也是朕一句话的事。他活着于朕名声却有益处,朕欲令他死,也是因为他死不悔改的缘故。你乖乖听话,朕将他圈在京城,让你们每年见一次面,总还是办得到的。”
胤禩目中冷嘲之色褪去,似在权衡沉吟。
胤禛耐心虽多,但终究说一不二惯了,厌恶了商贾一般的讨价还价。他不过想求一个儿子,却要拿着平身最恨之人的生死引他上钩,逼他低头——本是素来做得最顺手不过的事,今日却别样耗费心神。
事已至此,总归莫要逼他太紧太急。皇帝借口让他自己想,以三日为限不再干涉,自己独自去了东暖阁歇下。
只是辗转反侧半宿不能成眠,起身招来高无庸,命他遍寻宫中善针线口风紧的宫女,连夜赶制一枚驱邪避疾的荷包来,要妻子送丈夫的规制,越是端庄越好,花里胡哨的不行,越快越好。
高无庸满头雾水地下去寻人了。
……
西配殿里胤禩睁着眼睛到天明,揣摩胤禛话中的深意。他几番试探,老四对他腹中的孽胎太过执着,早已超出了折辱逗玩的界限。至少换做他,绝不会如此不惜一切逆天行事。
手指轻轻摸在肚腹上,胤禩在心中轻声说:孩子,阿玛对不住你啦。
……
皇帝言出必鉴,一连两日没踏入西配殿,果真由着他自生自灭胡思乱想。只是在第三日的早晨,遣高无庸送来一个物件,盛放在涂了火漆的木盒子里,是一枚青蓝色的蝙蝠型的荷包,缀着三颗扁圆的桃木珠子。
高无庸见胤禩对着木盒子里的东西发怔,适时进言道:“万岁恩旨,这是西郊宅子里递进宫里的东西,说是用来给八爷祝寿用的吉物。”
胤禩伸手取过荷包,在手中把玩摩挲,十分喜爱激动。见里面袼褙用的是正红色底布,只是浆得略显匆忙,里面装的是红纸包的朱砂,绳头上结了一个吉祥如意结。
一刻之后,在正殿议政间隙喝茶小憩的皇帝,也听说西配殿的爷心情颇好,当即使唤太监替他将荷包挂在腰间,之后居然也肯用膳了,还多要了一碗鲜鱼汤配饭吃。
……
晚间皇帝再度踏足西配殿时,不许下人通传。彼时胤禩窝在榻里一手翻看杂书一手把玩荷包,很是随意。见胤禛进来了,脸色当即有些意兴阑珊,看得胤禛一阵气苦。
“这么个东西,也值得你日夜惦记?朕看你越活越回去了。”胤禛冷哼一声,招手示意苏培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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