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品言凝神倾听着从广播里传出的有些失真的声音,依稀可以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拥有低醇动人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能让乘客感到安心。
想想自己以前真是浪费了许多和梁乐礼相处的机会,明明有很多时间可以了解他、将他隽刻在脑海深处……
周品言今天服务的是商务舱,远离了驾驶舱里的那个人。
飞机离场后维持在三万一千呎左右的高度飞行,和辽阔天空相比显得相当渺小的机体里,机组人员依旧忙碌着,在天空中确保乘客能够舒适的享受航行是他们的职责。
「操!」Aya破口大骂,「我从没见过这种奥客!你知道她说什幺吗?一会儿嫌乌龙茶不好喝,一会儿又说我们乘务员走来走去很烦……我操!我们不走来走去谁要换他妈的普洱茶给她喝啊?!而且她还说……」
「小声一点,阿姨。」周品言制止Aya继续骂下去,「你现在看起来像是到了三十岁还在念高中的太妹耶……」
「从没见过这种奥客」是Aya的口头禅,每趟航班都会听到她这幺抱怨,周品言也习以为常了。他边弄着饮料边说:「你干嘛特地跑来商务舱啊?要是有奥客就请李姐出马啊,包准那个客人到降落前都会安安静静的。」
「拜托,谁像你这幺无耻啊?」Aya翻白眼道,「我要骂人也只能来骂给你听,要不,你要我在李姐面前骂『他妈的』吗?」
「是、是,我知道。」周品言敷衍地说着,「我知道你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出口成脏的功力无人能比……你老公怎幺受得了你啊?」
「你懂什幺?」Aya横眉竖眼道,「我老公就是爱我这粗鲁的调调。」
「真羡慕你们夫妻俩,你这个样子都有人爱,为什幺我又帅个性又好却没人要……」
Aya狐疑看着周品言自怜自艾,问道:「周公品言,你该不会到了想结婚的年龄了吧?」
周品言盯着天花板想了想道:「嗯……大概是吧?」
「我想,问题是你真的愿意被绑着?而且你有结婚对象吗?」
「我是有想在一起的对象,可惜他对我没意思。」
「笨蛋!」Aya凑过来奸笑道:「你就霸王硬上弓啊,等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嘿嘿。」
「那是犯罪。」周品言斜眼瞄着Aya,「你该不会用这招骗了你老公吧?」
「我揍你喔!」
7
法兰克福机场是德国最大的机场,是全球国际航空的重要集散中心。K航的基地在第一航厦的B大厅,光这一个大厅就有超过四十间航空公司在这驻扎。
「学长,你不觉得这里地勤对我们很随便吗?难道是因为我们的乘务员不够美?」
Jerry完全不看场合的一席话引起数位空姐怒目而视。
周品言心知得罪这些大姐们是很恐怖的,赶紧叫他闭嘴,「拜托,你是做这一行的,就算第一次来也应该多少要知道一些事。第一航厦这里主要是他们的汉莎航空公司在用的,光应付自己的每天几百个班次就够呛了。」
「啧,难怪那个海关理都不理我,害我还以为我的魅力消退了,原来是这样……」
周品言和其他空服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让人心烦的事,虽然他的目光总是被机长吸引,不管梁乐礼走在哪里,周品言都能很快找到他。
在这段航程,周品言和机长见面的机会只有登机会议和下飞机后的现在,偶尔的目光交会机长并未露出丝毫不悦,仍然平淡如昔。
周品言无法从其中读出梁乐礼的情绪。虽然他已答应机长要离开K航,但实在没办法说包袱款款就可以走……周品言相当担心梁乐礼会因此误会他想翻脸不认账。
他并不敢奢望机长能理解他的处境,只希望能对他的人格有点信心。
K航在法兰克福并无宿舍,而是让机组人员搭接驳车前往市中心的旅馆。他们在航厦门口等着接驳车,每人都缩在厚实的大衣里,层层迭迭地把自己包裹得臃肿不堪。
十一月底的德国气候干冷,虽然没下雪,但零度以下的低温让大家苦不堪言。套一句Jerry的话,就是「冷得连打炮的兴致都没了」。而对周品言来说,当空服员最难熬的大概就是这种天气,简直冷到连脑浆都结冻了。
他将围巾裹住整张脸,头上还戴了像是前苏联军队的防寒帽,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这副德性毫无美感可言,但这时候,他真巴不得可以把保温壶穿在身上。
周品言牙齿打颤,含糊地说:「等,等会儿我们去外、外头找个温暖的地方……喝酒,如何?」
「早两个月来我就去。」Aya毫不犹豫地说。
一向最爱往外跑的Jerry也反常地拒绝,其他空姐更是意兴阑珊的样子,周品言就算放出请客的大绝也没人理睬。
周品言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本想趁最后几次排班和这些同事们留下美好的回忆……但自己又不想说出辞职的事,只能怪他正好遇上北半球的冬天。
李姐满怀歉意地看着周品言,他也只能为自己的时运不济哀叹。
旅馆离机场约十八公里,短短的车程就让机组人员们睡得东倒西歪,到了旅馆之后,大家蒙头就睡,让周品言完全没有机会骚扰。
周品言一人落寞地出了旅馆,搭上计程车往市中心驶去。
法兰克福是欧洲经济重镇,历史的痕迹和现代化融合于其中。往头顶望去,地上电车的电线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法兰克福同时拥有高科技和传统的面貌,这一区玻璃和钢筋合成的摩天大楼林立,而走出几步,就会看到歌德式的半木造矮房屋群和悠闲穿梭其中的游客们。
对周品言来说,法兰克福是个无趣的城市,德国务实严谨的作风让他感到拘束。
他对世界闻名的证交所前的牛和熊雕像没兴趣,也看腻旧市政厅的古老阶梯状屋顶;路旁迤逦不见尽头的餐车群着实蔚为奇观,但那些麺包夹着德国香肠和酸菜的餐点完全不合周品言的口味,精致的手工艺品也只是用来坑第一次来德国的游客的……
幸好现在虽冷却没下雪,否则这城市就会变得更无聊了。
周品言在罗马丘广场(R?merberg)下了车,拖着脚步走着。这时间的游客还很少,广场上显得相当冷清,只有些为了准备圣诞市集的人车来来去去。虽然艳阳高照,但天空依旧是灰色的,气温也低得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暖。
枯树、细石砖地和漂亮的建筑物,合成罗马丘广场着名的景观。周品言对德国的第一印象来自他交过的德国男友,那个人正好是个浑蛋,因此他对这国家从此没有好感。
一群穿着某足球队球衣的中年男子们和周品言擦身而过,神情兴奋地大声喧哗着,且满身酒气,看来是昨晚赢球之后就狂欢到现在的球迷吧……
身后传来车轮辗过碎石子的声音,周品言赶紧往旁边移动让出道路。
一辆计程车缓缓驶过,然后红色的车尾灯亮起,车子停了下来。在那瞬间,周品言的呼吸几乎就要停止了。透过结满雾气的薄薄车窗玻璃,他隐约见到了那个人的轮廓。
车窗摇下,梁乐礼微微探出头看着周品言:「你……」
周品言退了几步,分不清楚现在的心情是惊喜还是惊恐。
「你……该不会又被扒了?」梁乐礼蹙着眉头问道。
周品言的脸埋在围巾里,思忖着机长的话是否可以视为一种关心的表现。
见他未回答,梁乐礼不耐问道:「你是周品言吧?」
周品言眨了眨眼睛,顿时发现自己应该要回话才是。
「您……」他甫张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围巾里消散了,拉下羊毛围巾让脸颊暴露在冷冽的空气中,道:「机长,您怎幺会在这?」
「我正要去喝酒。」
「我、我也是。」周品言支吾道。
「是吗?」梁乐礼干脆地说完便摇上车窗。
周品言吐着气,满腔的激动似乎都化成白雾,在他身边缭绕着迟迟未散。他从未想过能和梁乐礼再度面对面谈话,尤其在这法兰克福的罗马丘广场,距离旅馆起码有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
「机长!」周品言的手罔顾脑子的命令、搭在车窗上阻止梁乐礼的动作,连嘴里也言不由衷地说:「那个……不好意思,其实就如您所说,我的钱包又掉了。所以,可以请您载我一程吗?」
在这里和机长相遇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周品言心知离开公司之后就没有再见机长的理由,而他接下来的排班也剩没多少次。欺骗机长虽有些卑鄙,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了。
梁乐礼犹豫了会儿,瞥了瞥周品言冻得发白的脸,然后坐到另外一边。
周品言欣喜若狂,连忙开了车门坐进开了暖气的车内。
梁乐礼坐在驾驶座后方的座位,眼睛盯着车窗外,但却不知道沿途有什幺景色,他更在意的,是身旁的人和自己反常的举动。就如同他知道上次在西班牙广场的不期而遇是周品言设计的,这一次则是梁乐礼的刻意而为。
在上机前看到周品言让梁乐礼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周品言会就此消失在他眼前,但看到周品言充满歉疚的表情之后,他便想起公司的确规定离职要提早一个月提出……
不知怎地,梁乐礼看到周品言的身影时心中有些欣慰、有些庆幸,还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波动。这种感觉仿佛在很久以前、他还涉世未深时曾经有过。
下飞机后,他也注意着周品言的一举一动,看到他畏寒地将衣服一件件穿上身,也见到他因为邀约被拒绝而露出失落的样子。
周品言是个感情丰富且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看着这样的周品言,梁乐礼竟然觉得这男人天真直率得很可爱,有种让人怜惜的……
这念头实在蠢得让人难以置信!梁乐礼咒骂着自己的失常,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周品言的一颦一笑而起伏。
到了旅馆之后,周品言放下行李就出去了。长时间的凝神专注夺去梁乐礼的体力和精神,但他还是选择了跟着周品言。
梁乐礼说服自己是一时的心软,因为周品言这时算是遇上不小的波折,被迫要辞职加上心情低落,很有可能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
天杀的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梁乐礼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他为何要跟踪周品言的好理由。或许是周品言走在萧瑟街道上的背影太过孤单,也可能是叫住他时不停眨着的眼里惊疑不定的样子……梁乐礼扯了个谎,让周品言也顺势捏造了个上车的借口。
梁乐礼猜想,可能是花心本性使然,周品言说出的话都有种撩拨人心的能力,让人不知不觉就顺着他走……
直到周品言坐在身旁,梁乐礼都无法解释自己这一连串举动的意义。他应该避免和周品言有过多不必要的接触,但可能是处在异国、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的关系,让梁乐礼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们的相交太仓促,还有太多现实因素混在里面,一开始让梁乐礼无法看清周品言。但若屏除外力,他从没讨厌过周品言这个人,如果不是那件意外和梁乐礼背后隐藏的纠葛,他们可能一辈子不会有交集。现在的梁乐礼并不怨恨那些事的发生,反而……
「……机长!」
周品言的呼唤声让梁乐礼回神,转头只见他一脸紧张、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个……很抱歉。」周品言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向梁乐礼。「我想您该知道,并不是我不遵守诺言,而是公司规定。要是我任意离开,会领不到上个月的薪水的……当然,我不是计较这一个月的薪水……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啦!只是……」
梁乐礼看着周品言绞在一起的手指,这种扭捏的样子在一个大男人身上竟然完全不会让人反感。虽说周品言一开始是引起猜疑的元凶,但现在待在他身边反而能让人忘记林祺锋和他们之间的斗争。
梁乐礼忽地想起,从那次之后,他们的对话都是从周品言的道歉开始,然后不欢而散结束。
「我知道,你没必要道歉。」梁乐礼平淡地说。他明白这一切并不是周品言的错,所以由衷地说出这些话。
周品言乍听之下瞪大了双眼,浓长的睫毛让梁乐礼忆起那时在机舱的事。
周品言使劲抓着他吻下来时,梁乐礼感觉到绒毛般柔细的触感一下下搧在他的皮肤上,随着急促温热的喘息,现在又再度让他起了浑身颤栗。
对于同性间的亲昵接触,他应该要感觉恶心并排斥的。梁乐礼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境变化,自从周品言闯入他的生命以来,似乎很多事都改变了。
周品言的生活方式对梁乐礼来说是一种讽刺、一种否定,但他在自惭形秽的同时也被周品言的率真吸引着,更让他觉得长久以来的坚持变得微不足道。
梁乐礼思索着,现在自己这种软弱的想法,大概也是受周品言的影响……
车子在一个巷子口停下来。他们双双下车,旁边就是间小酒馆。
周品言慌张地将自己的脸掩得严严实实,局促不安地说:「机长,我想我还是走回去好了,要是被人看到……」
梁乐礼抬眼:「你要在这种天气走二十公里回去?」
周品言垂下头,羞愧地说:「我根本没掉钱包……抱歉,我只是想找机会跟您解释清楚。我自己可以坐车回去。」
梁乐礼推开门,转头道:「那幺,就陪我喝一杯吧。这里是德国,我想林祺锋再老奸巨猾也不可能在这里安插眼线。」
周品言诚惶诚恐地跟着梁乐礼走进酒馆,心里想着自己到底又做错了什幺事。
在吧台坐下之后,梁乐礼好笑地看着周品言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不动声色道:「伏特加可以吗?还是你喜欢涩一点的红酒?」
周品言惊慌失措地说:「伏、伏特加就可以了……」
「不必这幺拘束。」梁乐礼脱掉身上大衣,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周品言左顾右盼、确定没人跟踪之后才拿下头上可笑的帽子,并将覆在脸上的围巾扯了下来,顺便脱掉身上一层层的御寒装置。
进到温暖室内后,微血管扩张、血液流回,周品言感到脸颊和双手开始发热。他微微侧过身,不想让梁乐礼看到他的脸。周品言脸红通常会从额头开始,一路向下直到鼻子,而人中以下的部位却不会发红,他这副模样常常被别人嘲笑。
梁乐礼反倒是没注意到周品言的窘迫,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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