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副机长停了下来,回过头有些惊恐地看着周品言。
「请问,机长……会去吗?」周品言问道。
「机、机长说他要休息。」
问出口之后,周品言才暗骂自己太蠢,大家都知道梁乐礼向来不参加这些活动的,为什幺自己会抱着一丝见到他的期待?
晚上十点整,参加联谊的机组人员准时在宿舍一楼大厅集合。
周品言混在人群之中,心情很是郁闷。
在飞机上忙得没时间多想,一闲下来问题就接踵而来。最主要的烦恼还是梁乐礼的含糊其词,还有自己心里挥之不去的烦躁。
虽然以周品言对机长先生的了解和常理判断,一个有妻小的男人大概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里,死也不会让它曝光,但周品言心中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不是害怕被冠上罪犯的称谓,而是自己心里莫名的变态想法。
其实周品言对于梁乐礼并非没有过遐想,除了年纪和冷淡的个性以外,梁乐礼的脸孔和身材都相当符合周品言的审美标准。再加上他身为机长,男人对这职业多少有些憧憬,所以在周品言刚当上空服员那时,对梁乐礼颇有好感。
但由于梁乐礼的身分,这种感情可能更类似于偶像崇拜,可能会拿他来当性幻想对象,不过绝不会料到某天起床后他就躺在自己身边!
对于直男,周品言一向秉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原则。如今,这个原则被打破了,却让他的心里更加蠢蠢欲动。
如果处变不惊的机长大人知道跟他上床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同事……周品言很想看到他那坚硬的面具瓦解的瞬间,想要让机长正视他的存在。
周品言无法忍受别人忽视他,大概是他可悲的自恋和自尊作祟,知道机长不记得他之后,侥幸的同时,心中也有些失落,让他一直念兹在兹的事情,为什幺另一个当事人却不知道!
周品言察觉到自己的思考越来越扭曲,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这种自我又幼稚的想法想归想,要是说出来一定会笑掉别人大牙。
在知道机长对他没印象时,这件事就要结束了,估计是从没这幺密集地想过另一个人的事,而自己又尚未从紧张情绪中释放出来,所以才会造成现在的错觉,目光不自觉地追逐那个人。
想着想着,似乎又看到机长的幻影了……那人真是梁乐礼!
适才从楼梯间走过的人影就是梁乐礼,而那里是通到后门的……他要去哪里?他身上穿着大衣,摆明着就是要出门,如果不跟大家去联谊,他要去哪里?周品言心中只有这个疑问。
「……好痛!」周品言猛然大喊出声,然后抱着腹部蹲了下来。哄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几个空姐连忙上前关心。
「怎幺了,你要烙赛?」Aya奇怪问道。
这低级女人!周品言咬牙暗骂,「对、对啦,我肚子痛,不陪你们玩了,再见。」
周品言站起,拔腿就往后门方向追去。
甫一开门,冷风就直往身上招呼。位在亚平宁半岛的罗马,今年十一月气温比起往年要来得温暖,不过对于在亚热带气候区长大的周品言来说还是冷了些。
周品言拉紧衣领走到巷子里,左看右看没见着梁乐礼,只好靠直觉随便猜了个方向跑。靴子踏在石砖地上,在宁静平和的夜晚引起阵阵回音,旧城区的居民早已入睡,周品言尽量放轻脚步以免惹来抗议。
走出巷子口,他看到梁乐礼就在几公尺开外,正要坐上一辆计程车。
周品言连忙往马路两旁看,不过这时间要叫到第二辆计程车谈何容易?眼见载着梁乐礼的计程车已经缓缓驶出,街角的黑暗中突然出现闪烁着灯光的来车。
他微眯着眼睛,赫然发现那是一辆未载客的黄色计程车。他连忙举手示意司机回转,跳上车匆促道:「跟着……Please follow that cab!」
这胖司机头上缠着布、身着长袍,轮廓很明显的是属于中东人的脸孔。他回过头摊手,操着极重阿拉伯口音的义大利语道:「Che cosa hai ditto?(你说什幺?)」
看来他不会英文……周品言大致听得懂司机先生别脚的义大利语,但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临行前恶补的会话可没有「跟踪前面那台车」这句。他手忙脚乱比划着,示意司机跟上前头已经开远的计程车。
幸好肢体语言是通用的,胖司机露出笑容、戴好头上的帽子道:「Si; allacciate le cinture di sicurezza!(是的,系好你的安全带!)」
车子一下子冲了出去,轮胎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周品言抓着扶手紧张道:「请……Please slow down!」
胖司机不顾车子还在行进中,再度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道:「Si; si。」然后踩下油门加速往前追。
被颠得东倒西歪的周品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由于罗马司机的勇猛,他们很快就追上机长那台计程车。胖司机应该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太招摇,维持数十公尺的距离随着前车的速度开。
没多久,周品言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色──这里是西班牙广场(Piazza di Spagna),着名的连接圣三一教堂的西班牙台阶和破船喷泉就在旁边。
这个小区域和宁静的特列斯特维列大相径庭,即使已经深夜,这里仍然人来人往,路旁的名牌精品店灯火通明,俨然是个不夜城。
驶进巷子里的计程车停了下来,周品言让司机停在稍远的地方,付了车资和丰厚的小费,他的视线从没离开过前方的车。
梁乐礼下车后直接走进旁边的红砖建筑物里。
周品言走过去一看,黄铜招牌上仅写着「Osteria」(注:义大利语的「酒馆」),相当浅显易懂。木制门的两旁挂着油灯,点着微黄温暖的灯光。
这间酒馆的位置在热闹的法拉蒂纳大道旁的巷子里,闹中取静的一隅,朴实的门面散发着与世无争的幽静感。
原来机长喜欢这种地方……周品言打量着这酒馆,和他平常习惯泡的那些时髦酒吧不同,会来这种酒馆的只有中年大叔吧。
周品言推门走进。小酒馆里只有几张木桌子,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客人。站在吧台里的老板正擦着杯子,连头也没抬一下。
梁乐礼坐在靠里面一些的小桌子旁,背对着门口。他的棕色大衣放在一旁,身上穿的深灰色休闲衫和毛衣看起来相当朴素,就如梁乐礼给人的感觉,低调而内敛。
这是周品言第一次看到机长穿着制服以外的便服……至少在他印象中是如此。他们同飞的机会极频繁,但周品言从来没注意过在非执勤时间的机长会穿些什幺衣服或做什幺事。
周品言注意的对象向来只分成两种:想上床的,和对他的性向有敌意的。
梁乐礼不是周品言所喜欢的年轻热情类型,而梁乐礼对他的态度就跟对其他人一样,不冷不热,并没对他的同性恋身分表示任何偏见或情绪。
由于年龄差距和机长的身分,周品言对于梁乐礼更多的是尊敬和信赖,毕竟他们的工作风险极大,飞机上数百条人命都掌握在机长手里。
思考至此,周品言骤然想起个问题,自己是抱着什幺样的心态想接近机长?
站在吧台里的老板终于抬起头来,眼神奇怪地看着周品言,似乎疑惑着他站在门口做什幺。
周品言对老板摆摆手,大步走向他的目标。管他什幺心态,反正自己从来都是依照感觉行动,谁管他后果会怎样?
「晚安,机长。」周品言大剌剌地在梁乐礼对面的空位一屁股坐下,并习惯性地微微侧身、将左脸面对着他欲搭讪的对象。
梁乐礼显然是吃了一惊,「……周品言?」
「答对了。」周品言笑道,「真开心您不会像其他机长一样说『你是那个同性恋CA(注一)嘛』,『同性恋』依机长的国籍不同,可以随意代换成pédé或faggot……」
梁乐礼打断周品言的滔滔不绝,蹙眉道:「你怎幺会在这里?」
周品言瞄了吧台一眼,咧嘴笑道:「您的问题还真奇怪,来这里当然是要喝酒啊。」
梁乐礼一愣,自嘲地笑了一声:「抱歉,只是没想到你也知道这间店。」
周品言顺着他的话头道:「机长您也知道这间店我才惊讶呢,这种破烂的小店……不,我的意思是虽然破烂,但它的酒非常道地,我每次来罗马都一定会来这里坐坐。」
周品言随便瞎扯着,这是他搭讪常用招数之一。
「喔,那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梁乐礼微微笑道。
周品言发觉下了飞机后的机长似乎平易近人多了,不轻易露出的笑容让周品言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周品言很习惯笑了,可能是工作使然,他就算心情再差都能摆出笑容,嘴角扬起的幅度就像经过精密计算一样,每一次都分毫不差,所以他也认为笑容是很廉价的东西。
没想到,这种不经意也不代表任何意义的笑容可以让他心里有股激荡……
「我来罗马都必定会造访这间酒馆。」梁乐礼举起酒杯道,「这里有义大利最好的葡萄酒。」
「没错!」周品言附和道。
「这是二○○五年分的玛谢朵,虽然是IGT地区餐酒等级,但品质却是最好的。」梁乐礼啜饮了一口道:「它的价格高昂,年产不到三万瓶,不过老板坚持每年都会进货。其实应该点二○○○年以前的,这时候喝,味道最为醇厚,但现在只有二○○五年以后的。」
「呃……当然!我也欣赏这款酒的特殊高贵风味……」
周品言硬撑着要讲些上得了台面的话,但他对葡萄酒的认识仅限于「那是用葡萄酿造的」。
梁乐礼招呼老板,向他说了几句,然后对周品言道:「我刚点了半瓶和一些下酒菜,你也喝一些吧。」
不符合酒馆风格的精致小菜端了上来,生火腿配上芦笋和橄榄,还有小半杯完全是未知领域的东西……
周品言装模作样地端起酒杯,虽然没喝过葡萄酒,但也看过别人喝葡萄酒──摇一摇、闻一闻、含一含,这应该就是品尝的三步骤。
喝了一口下去,周品言马上为这杯高级葡萄酒的味道所折服……涩得要命!涩到舌头似乎都发麻了。
看到周品言的难看表情,梁乐礼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周品言呐呐地放下酒杯,喝了水冲掉嘴里的酸涩味,「其实……我是来找机长您的,有些事务必要问您才行。」
梁乐礼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不自在,他装作若无其事低下头喝酒掩饰,但这动作也没逃过周品言的双眼。他猜想,机长应该是担心他会提起上礼拜在酒吧看见他的事。
其实周品言根本毫无印象他和机长是在哪里遇上、又怎幺睡在一起的,只是随便说说。看着机长有些窘迫的模样,周品言心里有种畅快感。既然你不记得,我就慢慢吊你的胃口。
「机长,我……」周品言猛地低下头,双手合起对梁乐礼道:「我忘记带皮夹了!请机长借我钱吧!」
梁乐礼的脸色缓和下来,明显松了口气,「我听说你今天应该会跟他们一起去联谊,怎幺会出现在这?」
「原来机长一直在注意我的事吗?」周品言无耻地笑笑,见到梁乐礼面无表情,他才察觉到跟这人讲笑话实在是自讨没趣。
「咳,我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但突然觉得与其浪费时间联谊,还不如走访各地名胜,便想来参观……参观圣三一教堂!」
「这种时间不可能会开放的吧?」
周品言义正词严道:「这就不对了,教堂应该二十四小时开放,需要庇护救赎的人又不是白天才有……我就是这样想所以吃了闭门羹。后来,钱包又被扒走了……」
梁乐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周品言几乎都要怀疑是否露馅了。
「你要坐车回去吧?那幺……」
梁乐礼正欲伸手掏皮夹时,周品言连忙阻止他,「等等,机长您还没打算要回去吧?不如,等你喝完我们一起走。」
面对梁乐礼探询的目光,周品言厚着脸皮道:「这个月手头有点紧,义大利的计程车很贵,所以就……」就算被认为小家子气也无所谓,只要能骗得了机长就好。
梁乐礼往后一靠,平淡道:「那就要麻烦你等我了。」
诡计得逞,周品言差点就要得意忘形笑出来了。他硬生生忍住,恭敬地说:「您慢慢喝。」
为了不敢喝红酒的周品言,梁乐礼点了其他的酒,「这是小法国无糖DOCG气泡酒,口感偏甜,适合搭配海鲜。我想你应该比较喝得惯。」
周品言心虚地道了谢。除了酸涩的红酒,他什幺酒都喝得下去。
多了个酒伴,梁乐礼也没保持沉默,两人天南地北聊了许多。就算是无趣的葡萄酒知识,周品言也觉得有趣起来,甚至认真地考虑是否应该去上上葡萄酒课程,这样和机长之间就又多了一些联系。
他们直喝到凌晨两点酒馆打烊为止。
结账时,周品言看到帐单瞬间,心脏突突直跳。光梁乐礼开的那半瓶玛谢朵红酒单价就要三百多欧元……周品言这时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小家子气,幸好刚才为了留下来没有说要请机长喝酒,说没钱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这间破店真是挂羊头卖狗肉……」周品言站在街头感叹道。
梁乐礼没有纠正周品言的说法,左右看了一下道:「这时间可能很难等到车,我们走一段路吧。」
血管里流动的酒精驱散了寒意,两人肩并肩在街上走着。
即使是热闹的西班牙广场,在这时间也已熄灯,只剩几间尚在营业的酒吧外面还聚集着人潮。在知名国际精品店门外,流浪汉就睡在长椅上,衬着背后橱窗里的精致皮件和珠宝,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矛盾。
在环绕两人的沉默之中,周品言发热的头脑被风吹得冷却下来。
每当梁乐礼用左手拿起酒杯,就会看到那枚无名指上的银白色婚戒,光滑的外表没有一丝磨痕,想必是十分爱惜;而梁乐礼在付账时,皮夹里放着的是两个小孩的照片。
「我到底在做什幺……」周品言喃喃说着。
什幺也没想的就这样追了出来,一厢情愿地缠了上去,但明知这样做并不会造成他所期待的结果……话说回来,周品言也搞不清楚自己期待些什幺。
「什幺?」梁乐礼听到他的声音停下脚步,「抱歉,我没听清楚。」
周品言停下,往旁边一指,「这是破船温泉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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