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才抬起头看他一眼,接着低头玩手机。这是制片人。最中间那个十分清癯,真人比电视上要老些,骆飞十几岁就看他的电影,从没想到还有亲眼见到本人那天。
正是任季麟。
任季麟不像副导演,看人总是和风细雨,也不像制片人,压根不正眼看人。他看人的目光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淡,端端正正投过来的目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骆飞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给角色试镜,而是犯了错,正接受审判。
骆飞在这样的目光里不自在起来,黎锦嘱咐的那些话果然都忘了个干净,只顾着拿眼睛回瞪任大导演。
“骆飞?”制片人一边在手机上点着什么,一边道,“听人提起过,星声代的亚军啊。”
副导演笑着接话:“舒慕很看好他。”
“是吗?”制片人斜了副导演一眼,阴阳怪气,“不过我听说,星声代冠军也才演了个男四号,亚军来试男二……不太合适吧。”
副导演被梗了一下,刚要反驳,任季麟忽然说话了。
“第七场,宁辉假装发病,希望留住父亲那场戏,你演给我看看。”
骆飞愣了一下。
任季麟说的是今天试镜剧本中的第七场戏,父亲宁骁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一个男三号的角色,却要离家三个月赶赴外地拍摄。他不得不万般不舍,将儿子宁辉托付给邻居照顾。本想半夜离去,聪明的儿子却敏锐地察觉到,于是不惜装病,也要留下父亲。
躁狂症患者发病时是什么样?
之前做功课时,骆飞曾看过相关录像。他想了想,忽然,四肢以一种非常诡异的角度抽搐起来。
不光四肢抖动,他的头也配合着歪来歪去,知道的说他是躁狂症患者犯毛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虱子上身抓不到。平心而论,骆飞的模仿能力很强,加上长得好看,再怎么扮丑也不难看。他闭着眼睛,努力回想自己看到的患者,胳膊也果真学着他们的样子摆动起来,一边挥舞着,一边朝一个方向靠近,仿佛那里正站着什么人,正束手无策又满心无奈地心疼着他一样。
他无端就想到了黎锦。
想到他拿着自己的手机,是否已经翻看了那条彩信。想着他看到自己又骗了他,是否也像剧本中的父亲一样,明明无奈,却舍不得不管。想到他刚刚促狭的笑容和玩闹的表情,想到他这样信任自己,想到自己一次次辜负他的信任……
忽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钻进耳中。
骆飞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着任季麟叹息过后,转过身,朝副导演摇了摇头。
副导演招手叫助理过来,低声在助理耳边说了些什么,助理一边听,一边看着骆飞,目光遗憾。
心头的藩篱忽然被什么呼啸着冲开,骆飞突然停下所有动作,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对,爸爸,我都是装的。”他看着虚空中的一点,仿佛正在与谁对视,“我没有发病,我都是骗你的。”
不再像个病人一样发狂,冷静下来的他背着光,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只是,不想让你走而已。”他看着那里,就像那里站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即将悄然离去,这是他们十数年的相依为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离,“爸爸,除了这个办法,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可以留住你。爸爸,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求你,原谅我……”
他的表情痛苦极了,仿佛心中十分抗拒欺骗自己最亲近的人,可现实逼迫着他不得不这样。他用如此卑微的目光哀求着自己唯一的亲人,那可怜的语气,令整片空气都悲伤起来。
忽然,他挺直了脊背,那长长的睫毛蓦地一抖,竟没来由叫人不寒而栗。
“可是爸爸,可以重新拍戏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偷偷一个人走?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用偏执的声音冷笑,“你说,是因为怕我身体承受不住,怕我发病——真的吗?你真的认为,别人会像你一样照顾我吗?你真的认为,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不发病吗?”
他无比讽刺地笑了几声,忽然拔高了声调,用一种要刺进人心口的声音问道:“你是怕我发病,还是怕我……会成为你重新走红道路上的绊脚石?”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恨我?”他微微扬着头,那目光却是无比轻蔑的。他身量高,一般人在他面前也只有仰头的份,此时此刻,这样居高临下的眼神笼罩下来,仿佛那个被岁月压弯了身躯的男人在他眼里更加渺小不堪,“你恨我的降生,让你被迫中断了如日中天的偶像事业,甚至跌进泥土里来;你恨我与你血脉相连,让你无法甩掉我,不得不承担养育我的责任,以致无法翻身;你甚至恨我的病,你恨我病发时的精神失常,让你面子里子一损再损,成为最大的笑柄。所以你不敢带我一起去,你不愿意让媒体看到我,你也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你甚至——一开始就没抱着回来的念头,对不对!”
“可是我只有你啊!”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那叫声如此凄厉,仿佛那一刻,他的精神已经被拉扯成一条极细极细的丝线,濒临绷断,“我只有你啊,爸爸!不管你恨我也好,爱我也好,我只有你,只有你!爸爸,带我一起去,别扔下我,我保证,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可是别扔下我,求求你,爸爸,别再一个人走,别再因为任何理由把我丢给别人……爸爸,我不能离开你,我是绝不能离开你的……”
他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子,把脸深深埋在手掌中,不管不顾地大声哭泣。他是个经年的精神疾病患者,他的病态来得如此反复无常,他像是已经发病了,又好像在漫长的错乱中,只得到这片刻清醒。
可谁那又怎么样呢?
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个以为自己即将被亲人抛弃的、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而已。
“好吧。”面前,忽然出现一双脚,骆飞身子一震,顺着那皮鞋的尖端,一点点向上望去。
任季麟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骆飞。
“好吧,”他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骆飞身子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英,刚刚他即兴加的这些台词你记下来没有?”任季麟再也不看他,转身对助理道,“联系编剧,把……”他还有点记不住骆飞的名字,于是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把这段词给她,看她的意见。”
“是要……改剧本吗?”助理有些吃惊,原剧本里,宁骁去拍戏,是没有带宁辉的。
任季麟没有接话,只是越过她,往门边走。副导演直觉不对劲,忙起身追上去,低声问:“任导,您这是……”
“宁辉的人选——就定他吧。”任季麟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洛杉矶,午夜十二点。
何悦笙挂断电话,顺着卧室里的一点光缓缓走进。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开着,高楼间的风呼啸而过,吹起淡蓝色的纱质窗帘。阳台的躺椅上,英俊的男子半倚半靠,修长的双腿随意搭着,一只手举着书本,另一手懒懒散散搁在胸前,灯光下仿佛泛着光的食指无意识地在睡衣上画着圈。
何悦笙走到他身边,那人自自然让了个位置。他便顺势躺下来,头枕在那人肩上,手臂伸开,紧紧地搂上去。
“电话打完了?”舒慕问。
“嗯。”何悦笙歪过头,隔着衣服,轻轻吻了吻舒慕的胸口,闷声道,“咱们回去吧。”
“好。”舒慕揉了揉他的头发,接着翻了一页。
何悦笙以为舒慕会问他为什么,可等了许久,耳边却只有舒慕平静的心跳声。他渐渐心里别扭起来,抬起头,问:“在看什么?”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舒慕回答。
“小孩子的东西。”何悦笙嘟起嘴,小声道。
“很有趣。”舒慕没再说什么,他甚至没有低下头去哄一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全神贯注看着书页上的文字,仿佛那字里行间带着某种胶着的魔力。
何悦笙抬头看了看他,说:“你念给我听。”
舒慕便念起来:“费尔贝斯家是那类巴掌大的产棉小农庄,这类小农庄到处都差不多一个样子。两亩地一个场院,围着一个栅栏。有一排梯磴,是用锯断的圆木搭成的,好象高矮不等的木桶似的,从这儿可以跨过栅栏,妇女们可以站在上面,再跳上马去……”
“阿舒,”何悦笙忽然一巴掌打掉了他的书,他撑着身子,直视舒慕的眼睛,“我爱你。”
舒慕看着他。
“说你爱我。”何悦笙说。
舒慕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别开目光,伸长手臂,想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
“阿舒,以前你从不会回避我的要求。”何悦笙半个身子都趴在舒慕身上,制止他的动作。
“以前你也不会这样无理取闹。”舒慕叹了口气,说。
何悦笙不回应,只是用那种十分执拗的目光看着舒慕。
“好吧,”舒慕败下阵来,“我爱你,笙笙,我爱你。”
“我也爱你。”何悦笙微笑起来,凑上去,吻他的唇。
这爱是我要来的。
何悦笙哀戚地想,这爱是我要来的。
五天后,电影《一树生》举行了盛大的开机仪式。
众主创悉数到场,国内百十家媒体齐聚一堂。当天还是男主角宁骁的扮演者、老牌男星付丛的生日,剧组成员贴心送上五层大蛋糕,并摞起香槟塔,祈愿电影顺利拍摄。
当天的高潮出现在舒慕亮相的时候。作为神秘来宾和出资方何氏的股东之一,舒慕在这部电影中扮演唯一的反派,天王巨星莫希。这是投身时尚圈一年多来,舒慕首次回归电影圈的作品。外界纷纷猜测,舒慕一回来就接下这样一个看似“本色出演”的角色,究竟是出于得心应手的考虑,还是想挑战自己,在荧幕上颠覆自己一贯的正面形象。
不过,这些都与骆飞无关。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拿下了男二号宁辉这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对于初涉表演,基本零演技的骆飞而言,刚一起步就要扮演这样内心复杂外表疯狂的角色,可谓非常大的挑战。消息传回公司,据说小普当场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溅了齐亦辰一身。接着,小普就拉着骆飞为开机仪式上记者可能会有的“狂轰滥炸”做准备,直到有一天,两人兴高采烈闲的蛋疼模拟记者提问环节时被黎锦看到。
“歇着吧你俩。”黎锦揪着小普的耳朵说,“骆飞一个刚出道的新人,能有他什么事?”
果然,发布会上骆飞满打满算就轮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还不痛不痒,傻子都想得到回答。
即便做好心理建设,骆飞也倍受打击,接下来的几天演得一直不顺,整个人蔫了吧唧像霜打的茄子,偶尔有人无声无息靠近,他一秒钟切换模式成惊弓之鸟。由于NG次数过多,还被剧组封为NG之王。
可丢大了人。
于是剧组内外,质疑之声骤起。大家不敢明着讲,私底下却传得十分难听,说艺歌公司偷偷给制片人塞了钱才能把自己的艺人安插进来,甚至于传说骆飞背地里跟某实权人物有一腿,于是处处被照顾。
风言风语传多了,总有些传进贝浮名的耳朵里来。这一日他见了黎锦再也忍不住,抓着他问:“你真觉得骆飞适合演电影?”
黎锦裹着大衣正要出门,被他拽住,不得不松开系扣子的手,笑道:“不适合又如何,星声代总决赛的时候,不是你叫主持人在千万观众面前答应了舒慕,会参演电影的吗?”
贝浮名被赘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更小地眯了眯,沉声道:“就算我们答应了,为什么骆飞不能像亦辰一样,打个酱油就算了,偏要出演男二号这样的角色?”他顿了顿,叹息道,“咱们跟舒慕的梁子结这么大,参演何氏投资的电影,你就不怕到时候他把骆飞的戏份都删光?”
“所以啊,我们演男二,让他删都没法删。”黎锦耸耸肩,浅灰色羊毛围巾里,他的下巴比之前似乎又尖了些,“任季麟是出了名的会调教演员,既然骆飞早晚都要走这条路,我愿意让他一开始就遇到伯乐。至于舒慕……”
他停下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贝浮名分辨这三分笑意,竟觉得有些不堪回首的意思在里头。
“舒慕他……”黎锦说,“应该不会拿这部电影下手。”
说完,他没有解释,转身继续向外走去。
“等一下!”贝浮名叫住他。
黎锦的身子倾了倾,疑惑地回头看。
“今天这地方怎么样?”贝浮名问。
黎锦想了想,回:“还不错。”
“不错就好,祝早日开业。”贝浮名道,“给我免单。”
黎锦笑着点点头,转身下楼,去停车场取了车,一直往东城开。
他上辈子发傻,把舒慕当人生的全部,赚来身家无数,舒慕几句话一忽悠,就全投了HM公司。死时发现资产全部被转移,竟然身无分文。这辈子吸取教训,手里有钱就拿去做理财做投资,前阵子在酒吧街跟人喝酒的时候萌生了开餐馆的想法,于是就势托人打听店面。打听了这许久,终于有间不错的店做二手转让,他接到消息,就去看一下。
那家店坐落酒吧街中段偏后的位置,附近人流量密集,环境优美,倒是个开餐馆的好地方。他把车远远地停开,一路散步过去,走到近前,看到门上贴着停业的牌子,门却没锁。他推门进去,背光的吧台内侧站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呼吸一下子窒住了。
有那么十几秒,他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这人怎么会在这儿呢,自己这点小想法明明瞒得滴水不漏,就连贝浮名那货都是偶然才知道的。
这短短的时间,那人已经完全转过身来,高深莫测的看着他笑。
黎锦便认命了。
“李奕衡。”他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朝他走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摆放整齐的桌椅后面,李奕衡静静站在吧台里。他手里还握着枚杯子来不及放下,透明的玻璃杯壁将他修长的五指映衬地格外温柔。
黎锦看着他,竟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都沉静下来。
“你为什么在这儿?”他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迎着光,李奕衡的笑容仿佛比窗外的日头还暖,叫人从内而外,都热烘烘地舒服起来。他今天穿了件深褐色风衣,恰到好处的剪裁突出挺拔而完美的腰线,这样往黎锦身边一站,帅得简直叫人把持不住。黎锦看得喉头干渴,装作无意把头低下来,其实心里头早就像猫爪挠一样痒痒。
李先生阴险就阴险在这里,他明明笑得惹人犯罪,自己却浑然不觉,说话时候笑得更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