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时候的状态,原本艳丽的朱砂色也变成了暗黑色,团成一团,已看不出原有的样子。
沈辽白将他的衣裳合上,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怎么也系不好系带,倒是沈影青自己缓缓系好,一脸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辽白摇摇头道,他已然镇定下来,虽然面色苍白,目光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坚毅,“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相信你,”沈影青淡淡笑道:“不过看你神色似乎要完成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真要不能完成也不必勉强。”
沈辽白觉得有些累了,他与沈影青并排坐在一起,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才觉着好过一些,“小时候有一次我与你在庭院里玩,你不慎掉进了池子里,我呆呆地站在廊道上看着你在水中挣扎,后来仆人将你救起,你又连着烧了好几天,险些保不住性命,我那时不会凫水,虽然明知道下水也救不了你,可我就是恨自己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像是刻在骨子里,即使过去十来年,我也无法忘怀。”他缓了缓,坚定道:“所以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再重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沈影青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迷茫,“你说的话我也不大听得懂,不过还是谢谢你给我讲了我已经遗忘的事。”
沈辽白从沈影青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楚愆阳已在门外站着了,沈辽白笑道:“来了多久了,怎地也不进来。”
楚愆阳牵过他的手微笑道:“听你们聊得如此投入,不忍心打搅你们。”
那只手有沈辽白一贯贪恋的温度,沈辽白的忧郁之情多少散去了一些,问道:“你的父亲如何了?”
“只比沈影青好了一点而已。”楚愆阳答道,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悲。
沈辽白却是知道他也在难过的,然而现下两人相同的遭遇令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是用手指在楚愆阳手心里轻轻地点了点,道:“必然有解决的办法的。”
楚愆阳应了一声,低头在沈辽白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便见沈辽白红着脸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四周没人适才舒了口气,楚愆阳蹙起英挺的眉,不满道:“你似乎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紧张,每次正面提及都要刻意地回避,是觉得这种感情见不得人么?”
沈辽白被他说的一愣,慌慌忙忙地解释道:“不是,我……我只是……”
“不必解释了,”楚愆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而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只是面皮薄罢了。”
沈辽白的房间在船舱的另一头,要去到那里必须经过船头,楚愆阳走在外面的位置,替沈辽白挡去一些寒风,沈辽白忽然停住了脚步,开春的风中带了浓厚的湿气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我,明明刚开始时,你对我没什么好感,我又数次拖你们后腿,你理应厌恶我,或者将我这个不自量力的人丢到墓中任我自生自灭才是,为何还会喜欢我?”
楚愆阳认真地想了想,道:“若是普通人或许就真的不管死活了,可当初觉得将你一个倔强的傻子扔在墓中未免太不人道,后来却是被你的温柔而坚韧的性子所吸引了,觉得这两种看似有些驳斥的性格存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实在神奇,你呢,”他反问道,琥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沈辽白问道:“又是为何会喜欢我?”
“大概跟你一样罢,”沈辽白腼腆了笑着,“明明是冷若冰霜的人,内心却十分柔软,说好的生死由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还会笨拙地安慰我,也不知何时对你产生了依赖的感觉。”
两个都是清心寡欲的人,说出来最动听的情话也不过如此,楚愆阳牵着沈辽白的手,二人并肩站在船头,岸边的柳木抽出了新芽,浮云飘散到一边,金黄的阳光很是刺眼。
“我先前总觉得南越王棺椁上的那副彩绘很熟悉,可惜一直想不起来,”沈辽白道:“今天倒是想起来了,曾经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类似描写,在蓬莱仙岛上围绕着醴泉的地方,生长着一种碧绿的不死树,要进行一种仪式之后,不死树便能令人长生,只是书上没有写明仪式过程。
”
“约摸就是父亲所说的,向不死树进献人的鲜血罢,”楚愆阳道,他的眼眸在眼光中泛着金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只是照我们进入两座墓室的情况来看,不死树未必使人长生,而是会把人变成如同张角一般的怪物,以怪物的姿态重生回人世间。”
说起张角的模样,沈辽白也是一阵感慨,好歹是一世英雄,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和傲因一样,只保留了一点生前为人时的基本意识,这样子甚至连活着都不算。”
“如此说来,含章应当是自张角墓回来之后就变得古怪了,也不能说是古怪,”楚愆阳推翻了自己的说法,道:“只是有些奇怪,我只当是因着受了重伤,历尽生死之后,人的性情难免会变,何况他的记忆从未出错,对府上的事物也很熟悉,我才打消了顾虑。”
沈辽白忍不住皱起眉头,道:“这就奇怪了,照问皓的话说,含章只有外貌是含章,内里却不是,你却说含章有着自己的记忆。”
到底是沈辽白心细,之前楚愆阳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是不是树枝对人的影响不同,”楚愆阳道:“你看我父亲和沈影青,沈影青已然丧失全部的记忆,可是我们找到父亲时,他还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而且,他们也没有变成如同张角和傲因一般的怪物。”
“难道是仪式的过程不同?”沈辽白缓缓道:“可能他们缺失了什么必要的环节或者弄错了什么环节?所以含章将树带走,或许是为了研究其中的因果,我对于含章所说的,他曾经告诉我们他是谁还是有些介怀,我们应该是连同我在内的,我与他相识不久,交谈也少,我后来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内容。”
“若是想不到就不想了罢,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楚愆阳边说边牵着沈辽白的手往房间方向走,道:“这里风大,还是回房吧。”
沈辽白低低地应了一声,方踏出第一步便觉得身体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一般,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最后的意识只听到了楚愆阳紧张的呼叫声。
第66章 生命相通
沈辽白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昏黑;他皱起眉;神智尚有些不清醒,一片恍惚。他有些费力地撑起身体,船舱外水流动的声音轻缓滑过;他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疼得厉害,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外头似乎有人守着,听见他的动静便立即进了船舱;“沈夫子;你怎么样?”
沈辽白听出那声音是问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色终于稍稍清晰了一些;“我怎么了?”
问皓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犹豫了半晌才道:“我……我也不知。”
沈辽白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尽数喝完,总算觉着那种不落实地的虚无感消退了不少,连头疼也减退了不少,他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愆阳呢?”
问皓道:“大郎守了你两天两夜,方才被我劝去休息了,沈夫子,若是方便的话,我想现在为你把脉。”他的语气十分慎重,显然沈辽白不明原因地晕厥让他有些紧张。
沈辽白毫无异议,将白皙清瘦的手腕伸了过去,问皓垂下眼搭上他的手腕,过了一会儿便放了下来,他的神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笑道:“看起来已经无妨了,夫子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沈辽白揉了揉眉心,道:“还有些头疼,大约是睡得太久了,不碍事的,你也去休息一会儿罢。”
问皓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若是沈辽白此时精神尚好,便会发觉问皓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连着脸色都比把脉前差了不少。
问皓一出船舱,便看见楚愆阳正背对着他站在船侧,他怔了怔,只听楚愆阳道:“如何?”
问皓只觉浑身冰凉,他艰难地开口道:“夫子他……他的脉搏现下与常人无异。”
楚愆阳沉默许久,淡淡道:“不要告诉他。”他顿了顿,“过后我会亲自与他说。”
问皓点了点头,他犹豫片刻,又道:“大郎,今天凌晨长安那里来信了,道是已经找到了知晓刺青内情的人。”
楚愆阳微微侧过脸来,脸上的神色如被冰霜覆盖一般冷硬,“无论如何都要留下那个人。”
问皓应下了,他看了眼船舱内,沉重地离开了。
楚愆阳在船侧站了许久,直到冷风将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吹得毫无知觉,他才微微垂下眼帘,转身进了船舱。
船舱里放着两个炭盆,厚厚的绒布帘子里头暖气混杂着一股子奇异的香味,那股香味并不浓郁,时隐时现,带着些许甜美不祥的气息,楚愆阳乍一闻到这股香味,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并不知道这股香味来自何处,只知道当沈辽白昏睡过去后,这股香味便渐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到了今日已比初时浓郁许多了。而不知是巧合抑或是因为是兄弟,沈影青也同时陷入昏睡,他房内的味道有所不同,但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却是如出一辙。
沈辽白脸色依旧过于苍白,但看起来却比前些日子要好得多,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甚至有精神去榻边取过一本书来,正在慢慢地翻阅。
见楚愆阳进来了,沈辽白放下书,道:“问皓说你两天没休息了,怎么又过来了?我已经不碍……”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楚愆阳搂入怀中,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潮湿而冰冷,沈辽白被冻得打了个激灵,皱眉道:“你在外头吹了多久的风?难不成方才并没有去休息,而是一直守在外面?”
楚愆阳只是默不吭声地抱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手指抚过沈辽白的脸颊,道:“你和沈影青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笃定,沈辽白怔了怔,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反手握住楚愆阳,也顾不上冷,“影青怎么了?”
楚愆阳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沈辽白与他琥珀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手无力地松了开来,道:“我的状况其实并不好是么?”
沈辽白不等楚愆阳回答,继续追问道:“我昏睡了多久?问皓也不知道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么?影青现下如何?”
楚愆阳抚摸着他散开的长发,低声慢慢回答他的问题:“你的确只昏睡了两天,问皓没有办法确定你的问题,影青与你状况一致,既然你醒了,他约摸也醒了。”
沈辽白的长发暗幽幽地流淌在床铺上,他这才注意到,仅仅是两天的功夫,他的头发便长出了一寸多,他盯着自己的长发,有些发怔。
楚愆阳一寸一寸地摸过他的发梢,哑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我知道这肯定与刺青有关,我已经传信让楚家人寻找知晓内情的人,今晨已有消息传来,待我们回了长安,便着手调查你的刺青。”
沈辽白叹了口气,他重新握住楚愆阳的手,低声道:“我并不是想瞒着你,但这话说出来只会徒增担忧,我一直以来也认为只要找到影青,便没什么问题了,只是没料到人是找着了,却并不是完好无损。”
像是接下来所说的话令他觉得有些痛苦,沈辽白垂下了眼睫,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曾与你说过,我和影青小时候都体弱多病,虽然卧床静养的理由各不相同,但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初时父母虽然担忧,但也觉得奇特,之后愈是往后,他们便愈觉得惊怖,我们从来都是一起生病,一起痊愈,从无例外。”
沈辽白停了一会儿,他握紧了楚愆阳的手,咬牙道:“但我和影青心里十分清楚,在那个刺青师傅来之前,我们便十分清楚,我们二人恐怕活不过十岁,不论哪个人死去,另一个人也必然丧命。”
楚愆阳能感觉到沈辽白的手满是冷汗,像是刚从冷水里拿出来一般,他从袖子中取出帕子来,一根根手指地擦拭过去,他的手心一如既往地温暖,动作轻柔仔细,沈辽白原本紧绷的脊背也不禁微微放松下来。
他露出一个苦笑,道:“是不是难以相信,我和影青当时明明只是总角幼童,却对死亡之事十分敏感,每一次卧病在床,我们都知道不一定会有下一次了,在太极图上,我与你说过的那一回重病,想来已然徘徊在鬼门关头,但那个刺青把我们俩拉了回来,然而即便有了刺青,我们依然很清楚,倘若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才这么固执,一定要跟着我们一起下墓。”楚愆阳为他擦净了手指,轻轻吻了吻他,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沈辽白与他双手交握,低声道:“是的,这世上唯有他的性命我无法托付给他人,因为那也是我的性命。”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地好似游魂,“其实我非常怕死,我千辛万苦地寻找影青,除了因为他是我弟弟之外,也因为我们一命两体,救他就等于救我自己。”
楚愆阳轻声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辽白向他笑了一笑,道:“帮我看看刺青怎么样了。”
楚愆阳帮他将衣襟拉开,只见白皙冰凉的肌肤上,原本唐红色的刺青已然发黑,蜷缩起来,仿佛将要枯萎一般,它缩回到肩胛附近,是故沈辽白看不见它的形状,但楚愆阳却看得很清楚,他轻轻抚摸片刻,为沈辽白将衣服重新拉好。
“缩回去了。”楚愆阳言简意赅地道。
“它枯萎了是么?”沈辽白将衣襟拢了拢,神色淡然地道,“昏迷前我看到了影青的刺青,看来我们俩的刺青也是连通的。”
楚愆阳站起身来,显然并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低声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沈辽白怔了怔,他倒并不觉得饿,但还是点了点头。目送楚愆阳出去了。
他们顺流而下,半途改换马车,过了十来天终于赶到了长安,一进楚家大门,楚玉便焦急地迎了上来,“父亲呢?”
楚愆阳道:“父亲在后面,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姐你……”他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安慰,楚玉微微笑了笑,道:“父亲能平安回来便好了,愆阳你先去好好休息吧。”
楚愆阳却摇了摇头,“阿姐,那人在哪里?”
楚玉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被请来住在西苑。你现下就要见他吗?”她见到后面跟上来的沈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