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宴见他仍在犹豫,眯起眼睛看着他:“怎么,不敢坐?”
又来这招……徐逆叹了口气,就着报纸勉强坐了下来,却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程宴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现在气氛这么好,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徐逆顿时一个激灵:“喂喂,别在这个时候讲鬼故事啊。”
真看不出来,程宴居然有这种恶趣味,徐逆觉得自己真心有必要重新认识他了。
程宴抖着肩膀笑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给你讲讲我和函因小时候的故事罢了。”
“哦,你和你弟弟的故事吗?”徐逆看了墓碑一眼,渐渐放松了下来,打趣道,“你当着他的面跟我讲你和他的故事,他不会生气么?”
“不会。”程宴笃定地摇了摇头:“函因的脾气好着呢。”
徐逆抽了抽嘴角,不论生前脾气多好的一个人,化作厉鬼之后都不会温和到哪里去——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只听程宴缓缓道:“我和函因虽然是兄弟,却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徐逆点了点头。
两年前他陪着周衍去见程宴,意外得知了周衍与程函因年少时期的一段孽缘,也从程宴的言谈之间,了解到程函因并非程宴的亲生弟弟。
只听程宴继续道:“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我父亲忙着做生意,从小就把我丢给保姆带着。后来我父亲认识了函因的母亲,两人再婚时,便把函因领进了程家的门。
“那个时候函因年纪还很小,躲在他母亲身后畏畏缩缩地不敢见人。我觉得他有趣又可怜,便主动将他带在了身边,全当是多了个小玩伴。继母见我们兄弟俩关系不错,便放心将函因托给我照顾,她自己则陪着我那个工作狂父亲出国开拓业务去了。
“所以,函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基本上一年见不到几次父母的面,相当于是由我半拉扯着带大的。函因在我面前很乖顺,从来不会跟我犟嘴,所以我一度以为,他是个性格柔顺的孩子。我还曾经担心,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在学校里会不会被坏孩子欺负。
“直到有一次我代替父母参加了他的初中毕业典礼,才知道原来他在学校里虽然成绩优异,但是性格冷漠孤僻,非常不合群。所以我又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而被同学们孤立。
“到了高二那一年,他突然非常慌张地对我说,他想转去别的学校读书。当时我刚和杨潜确定关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对他多有疏忽,当我问他转学的原因时,他却死活不愿意说。
“当时我以为他是因为叛逆期来临,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推心置腹了,所以只能暗自猜测,是不是他被同学孤立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所以我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花了点钱,通过关系帮他转到了更好的学校去念高三。
“我以为他转学之后心情会有所好转,却不料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消沉,我好几次想与他好好谈一谈,但是他都回避与我谈话。
“再后来,他顺利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搬去学校住宿,平日里很少主动打电话回家,放假了也都留在学校,不愿回来。我心里感到有些凄凉,就像是被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狠心抛弃了一样。
“到了他大二那年暑假,他被诊断出得了淋巴癌。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哭了一整个晚上,嘴里只念叨着一句话,说自己终于遭了报应。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却又闭口不愿细说了。我们在医生建议下保守治疗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他病情还在继续恶化,不得已之下,我只好陪着他去美国治疗。
“当时正好是我与杨潜矛盾激化的那段时间,去了美国之后,我便彻底与杨潜断了联系。函因似乎隐约知道他是我和杨潜分手的导火索,一直心怀愧疚,不论我劝多少次都听不进去。
“而他的病情也时好时坏,总是在有些起色的时候,突然之间又恶化了。如此折腾了几年之后,他终于撑不下去了,有一天下午,他在床上沉默地躺了片刻之后,主动提出想和我谈谈。那是他自高中转学之后,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想和我说说话。”
程宴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竟隐隐泛起一丝泪意。
徐逆似乎也感受到了程宴心中对于那段灰色记忆的抗拒,无声地摸了摸他的眼角,静静等待他整理心绪。
程宴停顿片刻之后,接着说了下去:“函因对我说,他要向我忏悔,也要向周衍忏悔,只有忏悔了自己的罪孽,他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时我还不知道周衍是谁,他告诉我,周衍是他在学生时代唯一交好的朋友,周衍喜欢他,他对周衍的感觉也不错——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和我一样是Gay,之前他竟然隐藏得滴水不漏,连我都没有看出半分端倪。
“但紧接着,他说出的话却让我非常意外。他说他辜负了周衍,在与周衍约定了双双出柜之后,他却非常狼狈地做了逃兵。而他逃跑的主要原因是,他当时还不能确定,他对周衍的喜欢,究竟是真心喜欢,还是只是将周衍当成了我的替身;他更不能确定,如果我知道了他那些龌龊的念头,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徐逆听到此处,大吃一惊:“你说什么,程函因当初背叛周衍的真正原因是……”
“没错,是因为我。”程宴淡淡看向徐逆,“想必周衍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
“周衍也知道这事?”
“两年前,就在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他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然后打电话向我确认。”
徐逆这才想起,那天晚上,周衍无端跑出去哭了一场,回来之后整个人精神萎靡,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虽然第二天他又像没事人一样说自己已经放下了,但是徐逆知道,在周衍坚强的外表之下,掩藏着一道无人知晓的伤疤。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出人意料。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写程宴夜访公墓这一段,完全是因为我个人的恶趣味……
我读初三那一年,曾经因为中考压力太大,夜自修结束后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烈士陵园,但是我比程宴正常点,我只是绕着烈士陵园兜了一圈……
、第二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据说是上传失败,刚才我又重新上传了一遍,给大家添麻烦了,抱歉抱歉~
徐逆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所以说,程函因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周衍,他一直将周衍当成了你的替身?”
“也许一开始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说过,函因在学校里非常不合群,不是同学们不愿意接纳他,而是他不愿意融入群体。但是那个时候,周衍却是唯一一个能走入他生活的人。
“也许最初的原因,是他觉得周衍在某些方面和我有些相似,但是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他心里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当时还太年轻的他,无法辨识清楚自己对周衍的感情。但是当他逃避之后,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的懦弱,并且在其后的几年中,慢慢理清了自己的对周衍的感情。”
徐逆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后来程函因又发现自己喜欢上周衍了?”
“我不是很确定,他不曾对我明说。”程宴摇了摇头,“但是函因在美国治疗的那段时间,一直将周衍以前送给他的动漫模型带在身边,住院期间十分枯燥无聊,他一个人对着一堆动漫模型,也能摆弄一整天。
“那时候有个小护工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个模型,函因还为此大发雷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事后回想起来,我总觉得,函因对周衍,应该不仅仅只是愧疚这么简单。”
徐逆嘲讽地笑了一下:“周衍自从出柜之后,与父母反目,背井离乡这么多年,这其中程函因的确需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是即便程函因最终放在心底的那个人是周衍,又有什么意义,已经发生的事情根本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我也没有明确告诉周衍自己的猜测,免得让他徒增伤悲。”程宴顿了顿,低声道,“徐逆,我之前对你说过的吧,我心里其实是嫉妒周衍的。”
徐逆想起下午在车里的时候,程宴的确说过这番话,不由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嫉妒他?”
“函因虽说当初是因我而抛弃了周衍,但他最终惦记在心的,却还是周衍。我曾经因此而感到愧疚,担心周衍这几年过得不好,不知该如何代替函因向他请求宽恕。
“但是当看见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当看见有个男人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也许他曾经的确非常不幸,但是现在,他却比我要幸运得多。”
徐逆缓缓转头看向程宴,眼中透出惊愕与不可置信。
只听程宴继续道:“但当时我以为你和周衍是一对,所以心中只是单纯的羡慕,觉得周衍现在应该是苦尽甘来了。但是后来,在灵媒剧组的访谈上,我才知道原来周衍和唐门才是一对,你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炮灰。
“这个时候,我对他,就渐渐从羡慕变成了嫉妒——居然有这样一个傻子,即便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却还要这样默默地守护在他身边。而我,除了一个分手多年的男友和一段并不愉快的恋爱经历,什么也没有。”
徐逆忡怔了片刻,低头苦笑:“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程宴问道:“徐逆,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在黑森林酒吧里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你一个人坐在吧台旁喝闷酒,背影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就勉为其难上去搭讪了一下……”
徐逆想活络一下气氛,所以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但是程宴却没有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那个时候,正值我人生低迷期——多年来相依为命的弟弟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几经周折之后,我也完成了他的临终遗愿,将遗物交到了周衍手里。
“办完这件事情之后,我的人生仿佛突然之间空了下来,没有亲情的温暖,没有爱人的呵护,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所有的依托与牵绊,不知道这样的人生继续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那段时间,我的内心非常空虚,经常去酒吧里喝闷酒。我想找个能陪我喝酒陪我聊天的伴,就算没什么共同语言,能陪我上床也是好的。
“但是前来搭讪的男人,眉眼之间急功近利的笑容却总是让我厌憎。呵,多么可笑,明明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我却从心底排斥他们。再后来,你就出现了……”
程宴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了下来,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情绪哽在喉间。
徐逆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于是问道:“那个时候,我看你拒绝了好几个前来搭讪的人,为什么后来你就选中了我呢?”
程宴陷入回忆中,轻轻眯起了双眼,目光渺远而稀薄 。
“因为……你是周衍的守护者啊。”
“什么?”
“因为我嫉妒周衍,嫉妒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傻子。现在这个傻子居然主动送上门来,开着玩笑毛遂自荐。我明知道这话当不得真,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抓住了这个人。”
程宴说着,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也许是太过空虚寂寞的关系,所以即便知道这傻子心里满满占据的都是他人的影子,我还是选择了他。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只有双方知晓的游戏罢了,只要不再付出真心,只要始终保持安全的距离,我就不会迷失、不会沦陷,不会把自己的一颗心给搭进去。”
程宴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抬手按了按额头,垂下眼眸,掩去眼中泪意。
徐逆听得心潮起伏,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着身旁一直用平淡的语气述说着这一段往事,却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内心的程宴,他忍不住倾身想抱抱程宴,却被程宴推开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程宴很快又将自己的内心武装了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对你的接近就没有抱着什么纯粹的心思。
“虽然我一直安慰自己,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周衍的事情,既然周衍不需要这傻子,那就先借过来陪我一段时间也好。
“我从一开始便把话说得十分明白,我并没有坑蒙拐骗,更没有利用你,等到你想走了,我也不会巴着你不放。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摸着床畔渐渐冷去的温度,我只会觉得更加空虚寂寞。”
徐逆惊诧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还每次都赶我走?你不是说你习惯一个人睡吗?”
“依赖上一个人,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尤其是在习惯了与另一个人分享一张床之后,当有一天这个人突然离去,被剩下的那个人,就会变得更加空虚寂寞,无所适从。所以我告诉自己,与其得到之后再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依赖上对方,从不曾得到过,就无所谓失去。
“我一直以为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我的心没有任何破绽。直到后来杨潜出现,直到那一次你去了B城,我才蓦然惊醒,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内心的城墙已经四分五裂,漏洞百出。
“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到慌乱起来。我意识到这场游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必须立即抽身,否则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我自己玩火自焚。”
徐逆听到此处,按捺住内心不断往上窜的无名怒火,沉声质问:“所以,为了推开我,你谎称自己与杨潜复合,甚至再次去黑森林酒吧找新的床伴?从头至尾,你都不曾问过我的意愿,你有没有尊重过我的决定?”
“徐逆,”程宴的目光落在徐逆脸上,“我并非不尊重你,也并非不相信你的承诺,我只是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信心。人心太过善变,不是我们一时情动许下的海誓山盟所能束缚得住的,如果心已经不在,还要强迫彼此守着曾经的誓言,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梦罢了。
“所以徐逆,对于你在访谈上说的那番话,我并非不相信你,人在情绪激荡的时刻,也许的确会萌生同生共死的念头,但这未必是他真实的意愿,当事情发生在眼前时,我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一切都难以料定。”
徐逆听得内心焦躁,却又说不出义正言辞的反驳,他站起身道:“程宴,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真的要我为你去死一次?”
“你别这样,”程宴一把抓住徐逆的手,“人生不是一场游戏,不可能GAME 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