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于色的原则,甚至觉得跟心腹大臣商议都是浪费时间,只因他想快一点早一点赶到泽州,见到任刃。
看到那封密奏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停跳了一瞬。他知道,敢向他这个一向以“仁”泽被天下的帝王上这样一封奏折的,只有最了解他的任刃。所以本已放弃的心,起了一点点新生希望,也许,任刃还是记着他的,是吗?
仰躺在躺椅上的帝王,清浅的呼吸着,毫无声息的静谧让人无端的恐惧。他静静地等着,等着顺福的回报,等着抓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的机会。
“陛下,任二少住在西侧。”很快,顺福带回了他想要的消息。
年轻的帝王似乎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双眼竟焕发出逼人的神采。细心地由顺福整理好发髻和衣着,心里暗暗一笑,他竟然想着要以最好的状态去见他吗?以前似乎总是反过来的呢……
收拾好纷繁的心情,萧天弘嘴角含笑,快步走向任刃所在的住房。
因为天仁帝暂住,州府宅内下人们都极为安分的不敢乱跑,所以在刻意躲避之下,路上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人,萧天弘就到达了任刃的房门之外。
示意顺福不要出声,刚要举手敲门的帝王却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了屋内的情况。似乎是累了,少年正侧着头伏在案上,枕着手臂浅浅的睡着,另一只手还虚握着毛笔,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的圈着黑色的笔杆,颜色分明。
他的脸上是萧天弘从未见过的恬静,嘴角微微上翘着,似乎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萧天弘突然想起,任刃在他面前似乎从未这样的笑过,即便是这样浅浅的笑意,都是没有的。
开始时,他的笑总是带着讨好的意味,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帝王的神色,生怕惹得他不高兴。若是他的表情稍微柔和一些,任刃的脸上会绽放出惊喜的笑意,似乎那是对他多大的恩赐。只是,这些表情总是能在那些妃子脸上看到,萧天弘只觉得腻烦,哪里还有心观察任刃的神色。
后来呢?萧天弘有些记不起了,后来的任刃很少笑了。即便脸上是笑着的,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很偶尔,很偶尔的瞬间会有光亮闪过,转瞬即灭。
再后来,再后来他的脸上连虚假的笑容都不再有,只剩下死寂。
牙齿不知不觉的咬紧,萧天弘觉得心口的部位突然有点闷闷的难受。这种延续了多年的奇怪情绪,只要提及那个叫任刃的人,就会发作,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任刃啊……
定定的看着他,萧天弘抬起的手竟不敢向门扉敲下,一向桀骜的帝王,居然在这一刻有了一丝的畏惧,他有些害怕这一叩之下会惊醒眼前的一幕。那个他努力遗忘在记忆深处,却忽然复又出现的人,会这样的消失不见。
就这样立在门外,呆呆地站着,视线好像被黏住了一般无法从那人的身上移开一分一毫。其实他的睡相并不好看,微张着嘴,似乎有口水沿着嘴角滑落,因为姿势的不对还有着浅浅的鼾声。但萧天弘却有些贪恋的看着,看着他遗失多年后才终于能重新触摸到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任刃缓缓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嘴角。视线迷茫了好半天才逐渐恢复清明,明明视线也扫过了窗外,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伫立在他门外好久的人。
萧天弘感到心中又是一阵憋闷,让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以前的任刃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任刃总是能在人海中第一眼就看到他,每次他还未走到门前任刃就已经率先迎了出来。似乎心有灵犀一样,总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伸出手,轻轻在门扉上叩了几下,他静静地等着。
只是一小会儿,木门被开启,露出少年因睡在宣纸上而沾上了墨迹的小花脸。萧天弘压下复杂的心绪,只是掏出了怀中的手帕,轻轻地抚上少年的脸庞,淡笑着:“怎么搞的,满脸都是墨。”
任刃已经怔愣在了原地,他几乎以为眼前的人是幻觉。萧天弘不是一向对他躲避不及的吗?怎么会出现在他的门外?更何况居然满眼温柔注视着自己?直到脸上传来丝绸顺滑的触感,任刃才恍然醒悟,立刻跪倒在地:
“参加陛下。不知陛下到来,任刃有失远迎,不胜惶恐。”身子伏的低低的,似乎宁愿低到泥土中去,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萧天弘只觉得一腔苦涩从口中只流到了心口,以前的任刃总是没大没小的,即便是行礼也定是目光紧锁着他的,什么时候如此放低过自己的姿态,什么时候这样的躲避过他的视线呢?
慢慢的,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抬起少年的头,与他平齐。
“任刃,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了你。”年轻帝王有力的指尖轻揉着他沾着墨色的脸颊,语气温柔的几近飘忽。
任刃睁大眼,已是震惊莫名。
一梦十年
是的,十年。
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
萧天弘对于十岁以前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只有模糊的光影。他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不被重视的皇子。那十年的记忆是模糊而快乐的,好像淡粉色的梦,稚嫩柔弱的一戳就会破碎的幼年的梦境。
十年之后的色彩突然鲜明了起来,有明黄,有鲜红,有墨黑……
那时的记忆已经碎成了一片一片,却被时间打磨的锐利,如同细小的牛芒戳进了血肉之中。一个阳光金黄的午后,他与母亲一同迎来了那个很少来到他们所在宫殿的帝王。他还记得那映着金黄色的阳光缓缓走来的身影,明黄色的衣袍几乎和阳光混为一体,让人仰望的耀眼。
之后呢?之后的记忆总是掺杂着刺目的鲜红,与那高不可攀的明黄交织在一起,那是色彩鲜明的几近荼靡的梦魇。他真的以为他会死去的,那样的耻辱,那样的凌虐,让还年幼的他燃不起生的勇气。
可是,走在他前头的却是母亲。那个只是福妾的,默默无闻的母亲,那个总是会将他抱到膝盖上温柔而笑的母亲,就那么自尽了。因为,她看到了那不堪的景象,她看到了父子乱伦的一幕。
她没有哭泣,没有吵闹,只是默默的看着。看着自己的皇儿如何被那个称颂为“文雅谦和”的帝王压在身下,单薄瘦弱的身子如同被搁置到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般摇摆,好似在下一秒就会翻覆无存。
静静的等着,等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更换衣装,缓步从内室中走出。她站在门外,礼数周到的行了礼,恭送帝王。
不紧不慢的,她走进房间,用温湿的手帕轻轻地为她的皇儿擦干净了腿间的血迹,很温柔的用上好的伤药为他涂在患处。然后好像从小就做的那样,将目光呆滞的孩子圈在腿上,轻轻柔柔的告诉他: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要学会保护自己。母亲会为你铺好道路,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当晚,闽福妾被居心叵测的侍女刺杀,不治身亡。
那时候的他还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赶在父皇下旨除掉她之前制造意外身亡,又为何要拖着那个侍女去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侍女跟在母亲身后看到了一切,不得不死。而母亲只有死了,干净的不带有任何罪名的死了,福妾的孩子才会依华国宫廷的规矩过继到皇后的名下。当时只想着杀人灭口的文帝却没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思虑的周全,见她死了,便按惯例升她为妃,第二日以妃礼下葬。
第二日,当他成了一无所出的皇后的长子时,文帝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直到那时候,他才明白母亲为他铺了怎样的一条路:华国的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除此之外,嫡子居住于皇后的母仪宫的旁边,文帝再也很难找到机会行苟且之事。
一夜长大。
本已死寂的心燃烧起生的欲望,那是黑色的,复仇的火焰。
然而萧天弘却偶尔会主动凑上去,献上稚嫩的还未发育的身体供帝王享用,恭顺的好似被驯服的家猫。只为,他要帝王无边际的宠爱,和那个位子。
那十年,是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十年,是他受尽宠爱又残害手足的十年,也是他从太子之位登上帝位的十年,更是隐忍筹划夺权弑父的十年。
是的,无人知道文帝的暴毙出于太子的谋划。毕竟,在外人眼里,太子文武卓绝,深受文帝宠爱,其他的几位皇子都因为太子的不喜而被帝王厌弃,文帝对太子几乎是无所不允的。臣子们看来,即便是太子张口要那个帝位,怕是文帝也会让出的。所以,谁又能猜得到,文帝竟是被萧天弘手刃的呢?
俊美的几近妖异的青年亲手将长剑刺进了生身父亲的心口,也亲手将腐烂在自己心口的毒瘤割除,从此世上再无文帝太子,只余下天仁帝。终于,他成为了华国最为尊贵的人物,屈辱的过去随着先帝身边的下人全部殉葬而被彻底的掩埋。
之后,是作为帝王的十年。
他励精图治,广纳贤良,惩治贪官。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帝王,可以被后人歌颂的明君,但残破的记忆碎片总是在血肉之躯内偶尔刺痛着他,每个寂寥的深夜,一次次的痛彻骨髓。
他的宫中藏着一个男人,这是华国宫廷众人皆知的秘密。他不爱他,一点也不。男人和男人,只让他觉得恶心和耻辱。但是他却要哄着任刃,因为其作为人质的价值,因为这人对他的盲从。
每当他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亲近他,每当他为了哄着他不得不与他欢好时,他的脑海中都会出现那十年中的一幕幕,那耻辱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阵阵刺痛着他,止不住的呕吐感一波波的涌上。
可是,身体却违背着意志,享受着与在女子身上得到的截然不同的快感,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这样的自己,让自制力一向极佳的帝王更是恶心。他厌恶让他失控的任刃,更厌恶这样不知羞耻的自己。
所以,时机到了,那个后宫中本就不该存在的男人可以死了。
刑场之上,他第一次认真的观察这个叫做任刃的男人,突然发现,这个跟在身边十余年的男人,竟长的这么好。心里不知为何竟泛起了淡淡的惋惜,还未细究这种心思,那男人居然展露出了他从未发现的高明武功。
那一瞬,他突然想起了遗忘了许久的画面:这个男人被诬陷毒杀妃子时,两个侍卫就可以轻松的将毒药灌进他的嘴里;每到文帝忌日时,他无法从不堪的记忆中挣脱便命侍卫按住他的手脚,任他当着众人的面肆意凌辱时,他从未挣脱;已经懂事的皇子们命侍卫太监们将他团团围住,用硕大的砖头将任刃砸的伤痕累累时,他却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不躲不避……
他明明有这么好的武功,可以反抗可以逃掉的不是吗?为什么,他没有?
突然想起每次情到浓处时,这人在他耳边呢喃的话语:我爱你……
他总是嗤之以鼻的,爱?记得那时候的文帝也总是在他耳边呢喃着爱语,可给他的只有刻骨的耻辱;记得那些后宫妃子也总是表达着爱意,但无非只是想要得到无上的富贵和家族的荣光,之后背过身去为了争宠连残杀他的子嗣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记得百姓臣子都呼喊着敬爱他的句子,但也只是想要他做好一个帝王,带领他们的国家走向富强,可若是他的过去被知晓,怕是立刻会将他赶下这个位子,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爱的是萧天弘。
他早就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任刃口中的爱,他只有不屑,之后便是嘲笑。
爱我?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有多爱吧。
于是,他肆无忌惮的挥霍,伤害。起初,他冷眼看着这人乖巧的听从他任何阴险的命令,执行他毒辣的计划,明明下不去手,却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将他吩咐的事情办好。渐渐的,这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手段和做法,越来越得心应手。所以,他满意。一个如此好用的棋子,一个如此听话的男宠,对他而言有太多的用途,他为何不用?
只是,直到将这人赐死的今天,他才第一次认真的思索着,发现他不懂任刃。
他的家人远在边疆,在弁京中并无牵制;他身为男人,跟在他身边得不到无上的地位和荣光;他居于后宫之中与世隔绝,更是遭受了众多的陷害和侮辱……那究竟是为何,让他能反抗而不做,能逃跑而不离的……
想无可想的,似乎只剩下一个理由。
即便是一次次的被逼到绝境,被彻底的伤害,却还是爱着他的吗?以生命为祭,也不后悔吗?
这个人,是真的爱他的吧……没有所求的,只爱着他这个人的。
萧天弘突然有些惊慌,与任刃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画面竟意外的清晰起来,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前。
住手!不要伤他!年轻的帝王失态的喊叫出声。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尔反尔的阻止,也许他只是不想毁了这份纯粹的爱,突然想到有这样的一个人爱着他时,早已经坚硬如铁的心脏竟会有一丝的松动,似乎有淡淡的暖意从缝隙流入,暖人心脾。
既然他爱朕,便让他留在朕的身边吧。
可是,终究是晚了。那个总是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讨好他的,因他一句夸奖便可以笑开了脸,因他一点靠近便会害羞的人,自尽了。
他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冷冷的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准备好的话语竟吐不出口。静静地听着身边的太监代口将旨意读出,萧天弘抬起头,那份冷意从眼中倒流回了心口,将心中的暖意尽数驱逐。
眯起眼,望着那明晃晃的太阳,刺目的让人有些晕眩。
第一次怀疑起自己:错了吗?
不,他没错,他私下命任刃做了很多不堪之事,但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手段;他下令处死任刃,那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他的身份牵扯的太广,他是早就定好的替罪羊。所以,这是一个帝王该有的舍弃。
他没错,身为一个帝王,他一点都没有错。即便是重新选择,他仍会这么做,身为华国之主,他无悔。
但是,身为萧天弘呢?天仁帝发现,他回答不出来。
终于,他付出了代价。那个他最为信任的秦太医,竟会对他下了毒,那个毒叫做“一梦十年”。
那是梦魇般的慢性毒药,折磨了他十年,又是十年。每一夜,每个梦中,都是任刃淡然的,再也不肯为他绽开笑颜的,冰冷的脸。就好像,那天穿着死囚服,躺在地上的尸体。
那是怎样的梦魇?没有血腥,没有恐怖,没有不堪的记忆,没有他犯下的罪过,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次次向他展示着他潜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