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站起身,活动活动坐得有些发僵的手脚,吊儿郎当地跟着阿飞进了叶公馆。
阿飞没把黑狗带进客厅,只把他领到院子里,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就走了。黑狗心里明白,叶荣秋不愿意让他这样的人踩踏叶家的瓷砖,如果不是在街上跟他吵有失身份,就根本不会让他进叶家的大门。黑狗倒是不介意,自得其乐地在石凳上坐下,摸摸桌子摸摸椅子,一会儿又跑去荡院子里的秋千。
叶荣秋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黑狗坐在秋千上嘿嘿直乐。他长手长脚的,坐在给小孩儿和少女准备的秋千上显得十分可笑滑稽,他自己不觉得,叶荣秋却在心里默默地鄙夷: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黑狗看见叶荣秋来了,也不从秋千上起来,晃荡着自己的两条大长腿,姿态一点也不尊重,歪着嘴邪邪地笑:“叶二少爷,黄三爷今天又让我来给你问好。”
叶荣秋听到黄三爷这三个字,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但他克制住了,甚至连嫌恶黑狗的表情都掩饰了七八分,板着脸严肃地说:“你要怎么样,才肯走?”
“走?”黑狗十分稀奇的样子:“二少爷才请我进来,就要赶我走?我以为好歹请我吃顿山珍海味,让我这个乡巴佬开开眼呢。”
叶荣秋心里骂道:好不要脸!道:“开个价吧,你想要好多钱?”
黑狗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他坐在秋千上,一只手肘撑着自己的膝盖,托着脸,含笑盯着叶荣秋看。叶荣秋忍着厌恶也看了他一眼。其实黑狗的模样长得不错,只是他总是一身戾气,让人不愿正视他,因此叶荣秋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一回。黑狗的眼睛很黑,是纯正的黑色,没什么光彩,叶荣秋看了两秒就觉得压抑,于是转开了目光。
黑狗说:“二少爷,不是我要看着你,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去吃花酒!三爷要我看着你,我走了,三爷那里还有白狗红狗蓝狗花狗,围着你汪汪叫。”
叶荣秋磨牙霍霍:“黄三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黑狗又笑了:“二少爷,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家三爷看上了你的屁股,你把裤子脱了,撅起屁股来让他弄弄,他肯定把你当宝贝一样捧着,到时候你就是拿把枪,把我们这群汪汪叫的狗都毙了,他也一样欢喜,你也清静。”
叶荣秋因为他不堪入目的话气得怒发冲冠,一张白脸憋得通红,贝齿一碰一碰,轻蔑地憋出几个字来:“真是条恶狗!”
黑狗只是笑。
叶荣秋道:“你回去告诉黄三,让他死了这条心!他想的龌龊事,绝没有这个可能!我就是被一条狗……我……我也不会让他得逞!”
黑狗瞪大了眼睛:“哟?二少爷愿意被狗日?难不成是看上了我?那可不能叫三爷知道,三爷肯定毙了我。”
“你!”叶荣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放屁!你滚!”
黑狗不痛不痒地舔舔嘴唇。
这时候阿飞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叶荣秋耳边低声道:“少爷,有电话找您。”
叶荣秋斜睨了他一眼:“谁打来的?”
阿飞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样,看了看黑狗,附到叶荣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叶荣秋一惊,立刻撇下黑狗向屋里走去,黑狗不明所以,又继续自得其乐地荡起了秋千。
几分钟以后,叶荣秋气冲冲的跑了出来。他看起来比刚才更生气了,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扯掉了,衬衫领子斜斜地敞开,露出秀气的锁骨。他大步冲到黑狗面前,一手揪住他的领子,一手挥拳就揍,把黑狗从秋千上打了下去。
黑狗捂着脸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只见他抓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道:“卑鄙!阴险!无耻!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渣滓!以为绑架了冯甄就能逼我就范?!这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黑狗愣愣地重复道:“冯甄?”
第四章
黄包车在一家旅馆门口停下,叶荣秋和阿飞从车上下来,大步走进了旅馆。一直在后面跟着黄包车的黑狗跑了上来,紧跟着叶荣秋走了进去。
这家旅馆是黄三爷的产业,但他并不仅仅是旅馆而已。一名伙计带着叶荣秋等人走进楼梯后的一条密道里,那里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那下面是一个地下赌场,那才是黄三爷真正的吸金之所。
叶荣秋到底还是亲自来了。他知道警察奈何不了黄三爷。绑架一个学生算什么,在重庆,以黄三爷的势力,他只要不是绑走了政府要员,大抵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叶荣秋不能就这样放着冯甄不顾,毕竟冯甄是因他而受苦。更何况他今日可以躲,可是黄三爷要逼他,总有办法,今天是冯甄,也许明天就是他的哥哥或者父亲,躲终究是躲不过去的。虽然黄三爷之前并未对他做过什么强迫之事,可叶荣秋还是担心,因此他出门之前拿了把瑞士军刀贴身藏着,准备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派人去给自己正在商铺里管事的大哥叶华春送了信,如果自己今晚回不来就请他想法援救。做完这些,他才带着阿飞出门了。
下了楼梯绕过一个弯就是赌场,叶荣秋被人带着在赌场中横穿,忍不住频频皱眉。他真是厌恶这里的乌烟瘴气,并且这赌场并不是为上流社会的人服务的,多得是脚夫走卒,这些人粗鄙不堪,叶荣秋和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都觉得污浊。
穿过赌场,拐了两个弯,那名伙计将他们引到一扇漆黑的木门前,敲了敲门:“三爷,人来了。”
里面传来黄三低沉的声音:“进来。”
于是那名伙计打开门,对叶荣秋鞠了个躬:“二少爷,请。”
叶荣秋做了个深呼吸,整了整领子,抬起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阿飞和黑狗紧随其后。
此处的隔音效果极佳,他们进了屋,外面的伙计将门一关,赌场的嘈杂声便彻底被隔绝在了门外。叶荣秋进门第一眼看见屋子正中间跪着一个穿着洗旧了的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满身都是伤,正瑟瑟发抖。叶荣秋不认识他,不明所以。
黄三爷抽着雪茄,面朝南悠闲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四十来岁年纪了,长着张阔气的圆脸,眼神老辣沧桑。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肌肉虬结的保镖,像两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笑眯眯地看着叶荣秋:“二少光临大驾,不容易,真不容易。”
叶荣秋没有理他,眼睛盯着冯甄。冯甄被人捆着双手双脚,蜷缩在屋子的西面一角,一只眼睛是青紫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嘴角还带着血迹,显然被人好好“招待”过了。他一看见叶荣秋和黑狗,眼里就立刻发出了祈求的光芒,低声叫道:“茂实。”
叶荣秋忍着怒气道:“三爷,敢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三爷却笑咪咪地摆了摆手,指着身边的座位道:“不急,来来来,茂实啊,来这边坐,等我处理好了这件事,咱好好聊聊。”然后他沉下脸,叫道:“黑狗。”
黑狗立刻上前一步,在黄三爷身边低下头:“三爷。”
黄三爷弹了弹雪茄的灰,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黑狗:“来,你念念。”
黑狗拿起纸条,念道:“今欠黄三爷一十五大洋,将于十一月十五日前归还,特此立据。李廿。”
叶荣秋有些惊讶地看着黑狗,黑狗面无表情,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叶荣秋本以为这些成日作恶的混混都是大字不识得一个的,因为没有受过文明的教育,才会像野蛮人一样粗鲁。黑狗认得字,这倒叫他有些惊讶。
很显然,跪在屋子正中间的那人就是李廿。他听黑狗念完了欠条,趴在地上咚咚磕起头来:“三爷,三爷,你行行好,再宽限我几天,等我赢了钱,我一定还,一定还!”
叶荣秋打量着这个叫李廿的人,从他的打扮上来看,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还得出十五个大洋这么多钱的。叶荣秋皱着眉心想:原来是个赌徒。那么落到这样的境地,怪不得别人,只怪他自己。
黄三爷嗤了一声:“宽限几天?老李啊,这笔钱你是半年前从我这借去的,说好一个月就还,我等了你一个月,你说要宽限,我给你宽限,你又要再宽限。如今过了半年了,我要是再由你拖着,不是坏了规矩?别的人要怎么看我黄三爷?”
李廿不住讨饶:“三爷,我求求您,您再借我五个大洋,我这回肯定能翻本!”
黄三爷抽了口雪茄,悠悠道:“再加你五个大洋?”
李廿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五个指头,赔笑道:“再借五个,最后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黄三爷又抽了口,突然厉声道:“黑狗!”
黑狗二话不说,从腰侧拔出一把小刀,上前抓起李廿那只张开的手压到地上,刀尖顶在李廿的手心上。李廿吓得勃然色变,惊恐地挣扎起来:“三爷,三爷,不,别……”
黄三爷冷冷道:“剁他一根手指,省得他贪得无厌,见人就要伸手掌。”
“啊!!!”
黄三爷话音都没落,黑狗的刀已经熟练地切了下去,仿佛切的是一根萝卜。瞬间一股鲜血飚射出来,溅了一地。一根断指滚落到叶荣秋的脚边上。
叶荣秋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晕过去,幸好阿飞扶住了他。叶荣秋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这样残忍的画面,这种事情他听说是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亲眼看到,就让他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炸了起来。
李廿抓着自己的手掌在地上惨叫打滚。外面是热闹的欢乐,屋里却是人间炼狱,被一堵墙隔着,就隔成了两个天地。
黑狗收起短刀,浑不在意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血迹,面无表情地走回黄三爷身边。黄三爷转身对自己身后的人吩咐道:“带他出去,拿四个大洋给他,叫他拿房契来抵。”又对李廿道:“我再借你四个大洋,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笔钱就不收你利钱了。我在道上混,也是讲规矩的,你那间祖宅值十九个大洋,我也不亏你。你从我这拿了钱去,下个月还上钱,就两清了。还不上,拿你的宅子来抵,也是两清。”
李廿听到又有钱拿,便不打滚了,捧着汨汨流血的手掌虚弱地笑道:“谢谢三爷,多谢三爷。”
黄三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带他出去吧。”
李廿被带走后,黄三爷又换了副表情,亲切地望着叶荣秋笑:“茂实啊,来,坐啊,你站着不累吗?”
叶荣秋的脸色还是惨白的,身体微微发抖,手不自觉地来自己的腰部来回蹭着,让自己能感受到藏在腰间的瑞士军刀。他发觉自己从前还是低估了黑狗,也许是因为黑狗在他面前总是一副痞气的二流子样,让他误以为黑狗真的只是一条狗。事实上,他是一匹凶狠的狼。
叶荣秋道:“不必了。”他不愿意靠近黄三爷。
黄三爷还是笑笑的,语气却比刚才重了点:“来坐。”
叶荣秋下意识地看了眼黑狗,黑狗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叶荣秋到底不敢太硬,僵硬地走到黄三爷身边坐下。
黄三爷抓起叶荣秋的手,叶荣秋立刻触电似的将手抽了出来,脸上的肌肉十分用力:“三爷!你答应过叶某不会为难叶某的!”
在黄三爷第一次向叶荣秋表达自己的爱意时,叶荣秋的反应非常激烈,那时候黄三爷亲口说过,他会让叶荣秋有一天自愿地成为他的人,而不会强迫。叶荣秋那时候听了只觉得是天方夜谭,他本就厌恶男子与男子苟合之事,再者他更厌恶黄三爷这样没有内涵的大佬,他如何会有自愿的一天?便是黄三爷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宁死不屈的。可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黄三爷说的不强迫,仅仅是不直接强迫他罢了,并不代表黄三爷不会影响他的生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快被逼疯了!
黄三爷并没有因为叶荣秋的举动而生气,还是笑眯眯的:“茂实,你今日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呀?”
叶荣秋梗着脖子道:“三爷何必明知故问!”
黄三爷还故作迷糊地想了想,待目光挪到缩在角落里的冯甄,这才恍然大悟:“难不成,茂实是为他来的?”
叶荣秋忍着冷笑的冲动道:“不知三爷何故突然绑了我的朋友?”
黄三爷看了眼黑狗,黑狗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黄三爷问叶荣秋:“他是你的什么人?”
叶荣秋语气不耐:“是我的朋友!”
黄三爷皮笑肉不笑的:“是么,我却听人说,他和你有暗度陈仓的关系。”黄三爷也是从混子起头的,如今做了大人物,斗大的字却不识得一箩筐。他常常要跟些上流社会的人物以及官员来往,因此不免要收敛自己的匪气,装出点书生气来。他每学会一个成语,就喜欢大用特用,也不管用的语境是否合适。而他的手下也大多是些只识棍棒不识书的家伙。有一回他学了罄竹难书这四个字,回来便大用特用,晚饭的好是罄竹难书,女人的漂亮是罄竹难书,连天上的星星都罄竹难书。他的手下们跟着学了这个词,也见天用来恭维奉承他,说他的功绩罄竹难书。直到有一回,一个账房先生委婉地提出了这词用的不对,黄三爷才知成语本意。后来再也没人见过这位账房先生,也再也没人听黄三爷说过那四个字。
叶荣秋立刻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失声叫道:“你胡说什么!”他以为是黑狗故意摆弄是非,当即抬起头,如电的目光恶狠狠地射向黑狗,恨不得在他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然而这件事却是他冤枉了黑狗。黑狗并没有给黄三爷告过密,是昨天有人看见冯甄从叶公馆里出来,给黄三爷透了信,黄三爷才整了这一出戏。
黄三爷笑里藏着刀,长叹一声:“茂实啊!”顿了顿,“你也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意,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真心,而你又说你不是这条路上走的,我才不曾为难你,想用真心感动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叫我失望啊!你一边对我虚与委蛇,一边又在那里和别的男人暗度陈仓。我黄三爷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我对你的心意,整个重庆地界上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你这么做,让别人看见了,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是不忍心为难你的,可是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啊!”
叶荣秋气得不住发抖:“你胡说!胡说!我和冯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黄三爷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和蔼地笑开了:“当真?”
叶荣秋梗着脖子道:“我和你才不是……”他咬着牙,硬是把一丘之貉憋了回去,僵硬地说:“我不好此道!”
黄三爷不紧不慢地掏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