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很吃惊:“要老百姓的衣服干啥?咱没机会穿。”说完还有些羡慕地看了看黑狗身上新的军装。他三年来也就领过两套军装,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身上这套破破烂烂的衣服穿了两年多了,手脚都短了,脖子被勒的难受。
黑狗说:“不是我穿,给我侄子买的。我当了兵,没啥东西可给的,给我侄子买套衣服寄回去。”
“哦。”孟元点点头:“好呀。黑狗哥,你对你侄子真好。”
黑狗笑着摸摸他的头:“你给我当侄子不?我也对你好。”
孟元特别好哄,听了这话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啊好啊!”
叶荣秋不乐意了,重重掐了下黑狗手心的肉。黑狗一把捏住了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又松开了。黑狗跟孟元说:“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我怕不合规矩。钱要不够算我跟你借的,你先帮我垫着,发了军饷我就还你。”
孟元摆摆手:“没事,我有钱,我没啥可花钱的地方。”山西也让日本人给打了,孟元的亲人早就搬家了,他压根都不知道他那些亲人是否还活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孟元就走了,黑狗和叶荣秋回了自己住的屋。这两天军部又陆续运了几批兵过来,因此基地的地方紧张了,有的地方一个屋要塞十几个兵。顾修戈给叶荣秋和黑狗换了地方,让他们呆一间原本用来堆柴火的小房间,地方很小,也就刚够躺两个人,还是让他们两个一起住,还专门给他们屋里安了个电灯,那本物理书也放他们屋里。叶荣秋不知道顾修戈是怎么想的,但是不用和黑狗分开他非常高兴。
一进屋,叶荣秋问他:“你让他买衣服,是打算逃跑吗?”
黑狗点头。
叶荣秋问他:“那为什么只买一套?”
黑狗说:“买一套够了。衣服也不便宜,孟元攒点钱不容易。”
叶荣秋不明白为什么买一套够了,他可从没想过黑狗会和他分开,以为黑狗还有别的办法。他问黑狗:“那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吗?”
黑狗摇头:“先准备着看吧。”
叶荣秋愁眉苦脸地叹气:“我听说日本鬼子又轰炸重庆了,我真担心我爹和哥哥他们的安危。”
黑狗揉了揉他的头:“等逃出去了,你就赶紧回去看看吧。你爹你哥对你挺好的,我那时候在外面看着你,你哥对我很客气,还经常塞东西给我,就为让我少为难你。”
叶荣秋一提到家人,又伤心了。他抓起黑狗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我好想他们……还好你陪着我,这世上除了他们对我最好的就是你。”
晚上黑狗翻出那本书,看了看,对叶荣秋说:“你教我洋文吧。”
叶荣秋很吃惊:“你学这个干什么?”
黑狗说:“学着吧,反正也没事干,这里就这么一本书,学会了还能看看,打发时间。”
叶荣秋问他:“你认识字母吗?”
黑狗摇头。
叶荣秋写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给他,黑狗一看看过去觉得都是蝌蚪,着实认不出来。叶荣秋叹了口气,为难地说:“这书就算认识洋文也不够,要数学和物理基础,你连中学都没上过。就算是洋人来了,没受过教育的洋人也看不懂。”
黑狗想了想,叶荣秋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放弃了,铺好床说:“睡吧。”
现在刘文不来收他们的裤子了,天也热了,他们自己穿着短打睡觉。因为没有枕头,叶荣秋一直都是习惯把黑狗当枕头压,一躺下去就滚到黑狗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他一压上去,黑狗立刻皱起了眉头,把他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
叶荣秋不解道:“怎么了?”
黑狗说:“没啥。”
叶荣秋伸手撑刚才自己躺的地方,黑狗的表情又变得痛苦,嘶嘶抽冷气。叶荣秋连忙将手松开,打开电灯,撩起黑狗的汗衫,只见他胸口青了一块。这是黑狗今天练射击的时候被步枪磕的。
叶荣秋立刻变得手足无措,很是心疼的看着那块乌青不敢碰:“啊,你疼不疼?”
黑狗说:“还成,你别碰。”
叶荣秋又心酸又心疼,用嘴唇轻轻碰了下那块受伤的地方。他小声嘟囔道:“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黑狗翻了个身侧躺着,说:“晚上你自己睡成不?别枕我身上了。”
叶荣秋能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关上灯自己躺下。
没过一会儿,黑狗翻了个身,背对着叶荣秋。
黑暗中,叶荣秋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和不安。也许是在黑狗的怀里睡久了,睡得习惯了,以至于他仅仅是被迫离开了一刻,他便觉得无所适从。他感觉黑狗似乎对他冷淡了,甚至睡觉前连一下都没有亲吻他。面前有一条深渊,惴惴不安的感觉在拖着他下滑……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黑狗和叶荣秋练了一上午以后;回到院子里休息。院子外有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军区;很多物资都要从这条路上过,因此外面时不时有卡车路过。不一会儿;一辆卡车在院子外停下,是给他们这支杂牌军送来的物资。
郭武带着几个人跑过去卸东西;他跳上车,发现运来的是一车枪支。他挑了一支枪出来;拿在手里看了看,骂道:“他妈的,又是新枪。”
这时候顾修戈也跑了过来;冲着郭武大叫道:“新的旧的啊?”
郭武把枪重重摔回车上;没好气道:“旧的!”
顾修戈连连摇头。
叶荣秋和黑狗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不解:为什么送来新枪不喜欢?难道旧枪比新枪好用?
很快,他们的疑惑就被解开了。
顾修戈对他们招了招手,叫道:“钟无霾,还有那个大学生,你们俩,过来过来。”
黑狗和叶荣秋走了过去。
顾修戈对周围几个人说:“来来来,一起挑,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能用的!”
黑狗惊讶地问道:“能用的?”他捡起一把毛瑟枪,试着用了一下,发现枪栓松了,掰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枪机是用来推弹进膛、闭锁枪膛、击发火帽和退出弹壳,枪栓一坏,这些动作就都完不成了。
叶荣秋也捡了一把,查了半天才发现扳机坏了。
郭武挑出一把递给顾修戈:“团座,这把好像是好的。”
顾修戈转手又丢给刘文:“你查查。”
三秒钟之后,刘文说:“螺旋栓坏了。”
郭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碍于顾修戈在一旁,他只能悻悻地低下头继续翻检。
刘文苦笑着低声说:“给咱的怎么会有好的。”
顾修戈踹了他一脚:“别说这种丧气话!给我找!说不准就有漏网之鱼呢?”
刘文没办法,只能跪在地上把箩筐里的新枪一把把拿出来检查。
又过了一会儿,顾修戈突然捡起一把步枪大叫道:“子弹子弹!7。92毫米98式毛瑟步枪的子弹!”
刘文慌忙在身上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枚子弹递给顾修戈。顾修戈迅速推弹上膛,枪栓一拉,瞄准一棵大树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子弹从枪管里飞射出去,正中他瞄准的目标。
“哈哈哈!”顾修戈得意的大笑起来:“发了发了!德国人原装的毛瑟枪,好东西!”说完小心翼翼地把他刚试完的枪放到一边,又继续翻检。
黑狗也翻出一把好枪来,顾修戈试过以后把它也和那把毛瑟步枪放到一起。
没多久,一车的新枪查完了,只挑出来三把好枪,但是其中有一挺美国制的重机枪,把顾修戈乐的捧着机枪亲了好几口,跟奶娘抱着娃似的舍不得放下,就差没在地上打两个滚。还有一把轻机枪表面上查不出什么问题,可是射击之后发现外部弹道偏的太远,顾修戈把它单独放到了一边。
查完枪,顾修戈对刘文和郭武一人屁股上踢了一脚:“走吧!干活去吧!”
刘文拍着屁股上的脚印对顾修戈笑了笑,郭武什么话也没有,一脸郁闷地走了。
等刘文和郭武走后,顾修戈小声骂道:“他妈的,军需官那小白脸屁股又痒了,老子上次没喂饱他,一车枪居然只有三把好的。”骂完又眉开眼笑:“算啦,好歹还有一挺马克沁哪!”
黑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叶荣秋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修戈蹲下,问他们:“看出什么问题了没?”
黑狗说:“都是新枪,可为啥都是坏的?而且好像坏的都是零件?”
顾修戈转过头问叶荣秋:“你呢?”
叶荣秋冷着脸说:“全是外国枪。”
顾修戈一拍大腿,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大学生,见过世面,一看就明白关窍!”
黑狗有些惊讶地把面前堆得乱七八糟的枪环视了一通,他认得出的果然都是俄国、捷克、德国造的,还有一些他根本认不出的枪型。他捡了一把,看看枪身上的记号,果然是蚯蚓文,就是不知道哪国的蚯蚓文。
顾修戈饶有兴致地问叶荣秋:“那你说说,为啥都是坏枪呢?”
叶荣秋一开始不想回答他,但是连黑狗也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说:“外国零件,中国人造不来,修不了,坏一点就全坏了。”
顾修戈大拇指竖的更高:“天才啊!这个问题老子当了几年兵才明白,你看一眼就全明白了!”从国外千里迢迢运来的武器,难免磕了碰了,一箱子武器运过来,就有几把直接报废,中国人修都没法修。有的时候运气差点,运输的途中遇点事,一车武器一车全报废。军部给他们这些杂牌军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新武器就全是弄坏了的残次品,旧武器则是精英师淘汰下来的落伍玩意儿。顾修戈宁愿收旧武器,还得是国产的,也许用起来差了那么点,但起码还能用。
叶荣秋低下头不做声。他之所以能明白,是因为他从前也用了很多洋人造的玩意儿,并且深受其害。从工厂里的器械到汽车再到手表,洋人的东西的确方便好用,可他们只把成品带到了中国,技术却严防死守地捂着。中国的工业又极度落后,这时候除了看着洋人干瞪眼或乖乖掏钱给他们之外,全无别的方法。
顾修戈好像一点都看不出叶荣秋对他的排斥,很热络地凑过去搂住叶荣秋的肩膀:“大学生,我现在真有点崇拜你了,念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给我详细讲讲,你们学校里都学点啥?你和洋人打过交道?洋人都告诉你啥?”
叶荣秋很别扭地甩开他的胳膊。
顾修戈毫不在意,叶荣秋不愿说也没关系,他就对着叶荣秋不停竖大拇指,什么漂亮的恭维话都往那说。顾修戈打仗是好手,可他打仗的本事比其他笼络人心的本事来却只能算平平了。有谁不喜欢被人夸奖?况且顾修戈对叶荣秋这种单纯的家伙摸的很清楚,这种人大本事没有,却敢为一口气犟死,反倒是顺摸毛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叶荣秋再故意板着脸,心里也多少有些飘飘然。
夸完了叶荣秋,顾修戈又挪到那筐坏枪边上,撸起袖子说:“这么好些枪,这里坏个零件,那里坏个零件,我还就不信拼不出一把好枪来?大学生,你最厉害,你帮我看看,这拆东墙补西墙可不可靠。”说着大叫道:“刘文!刘文呢!”
“哎!”刘文就跟西游记里的土地公似的,顾修戈一召唤,他立刻就出现了。
“家伙事正给我整一套来!”
“是,团座。”刘文转身就跑,没一会儿就扛着一箱工具来了。
顾修戈拿出榔头钳子锯子等工具,又拿了支德制MP18冲锋枪,这支枪不知道坏在了什么地方,从外面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是装进子弹以后会卡子弹。顾修戈当着黑狗和叶荣秋的面,慢吞吞地操作起来,先把弹匣退了出来,然后压入握把保险,将拉机柄向后拉,扣动扳机,将枪机送回前方,压住卡榫取下了机匣盖;他又向后拉动枪机,把枪机、复进簧、复进簧导杆和后挡板依次分解。紧接着,他拿着枪端详了一会儿,又把枪管和枪管螺帽拆开了。
这些东西顾修戈都不是跟人学来的,而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代价是废了无数把坏枪。他最后分解出发射机组件就不会再分了。然后他指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问黑狗和叶荣秋:“两位读书人,看得出名堂吗?”
黑狗和叶荣秋才刚刚学会怎么开枪射击,要不是顾修戈是当着他们的面拆的,只怕他们根本就不能认出眼前这堆东西是枪支被大卸八块后分出来的零件。
顾修戈笑嘻嘻地说:“以前我生过一次大病,拉不出屎,那时候我还是胡子,山上一群胡子,没个懂事的,拼了命的折腾我,往我屁股里塞药灌水,我的屁股差点让他们折腾烂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他们抓了个赤脚医生回来,那医生说我的病是肚子里长了虫,给我开了药,我吃了两贴,立马就好了。打那往后,我才知道有啥毛病都是出在里头,人也好,枪也好,我都恨不得把它肚子刨开了钻进去研究,看看那肠子里到底长了几条虫,怎么做才能把那些臭毛病给整好。”顿了顿,自嘲地笑道:“我第一次拆枪的时候,我直接拿把斧头把枪给劈了,我才知道里面的玩意儿居然那么复杂那么精密,比我那肠子都多几道弯。”他凑过去问叶荣秋:“看出毛病了没?”
叶荣秋以为顾修戈知道答案,是在故意卖弄,因此故意爱搭理不搭理的。
黑狗拿起发射机组件看了会儿,又放了回去,等顾修戈往下说。
没想到顾修戈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站起来松了松腿脚,拍拍黑狗:“走吧,让我看看你这两天枪法练得怎么样了。”又转头问叶荣秋:“想去训练不?”
叶荣秋不吭声。
顾修戈弯下腰没皮没脸凑到他眼前,对他竖起手指:“那您就休息休息,看看这些玩意儿。我生平最崇拜的就是大学生,大学生肯定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夸完这一通,他就带着黑狗走了。
这么些天下来,黑狗已经大概能猜到点顾修戈的心思了。顾修戈在乎他手下的每一个兵,他不遗余力地笼络人心,看了一遍名册就能把每一个人的名字叫出来,他的日程已经排满了,明年五月打南京,七月打上海,十月就能打回东北去。可是无疑,黑狗和叶荣秋在顾修戈眼中还是特殊的。顾修戈几乎把大半空闲的时间都用在了盯他们身上。也就是说,黑狗和叶荣秋对于顾修戈而言有特殊的利用价值,是那些愿意为顾修戈出生入死的士兵没有的利用价值。
黑狗回头看了眼盯着枪械零件发呆的叶荣秋,低声道:“团座,他不是这块料。”
顾修戈头也没回,要笑不笑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黑狗看着胸有成竹的顾修戈,简直茫然了。顾修戈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即使打了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