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手边的珠帘动了动,上面小皇帝没咳嗽,想必终于挪动了位置。
却依旧不说话。
曹操道:“臣把持朝政,没错!先帝没有留下辅政大臣,臣自担此位,确实看起来跟先秦赵高一样,但臣即使交还朝政,以陛下年纪,能镇住满朝文武?能号令天下吗?臣迎接圣驾之时,已有兖州一州之地,虽兵不强、民不富,却足以安守一方,尽享权势荣华,兖州虽没有天下那么大,天下豪强诸侯甚多,与其搏杀四方,不如学荆州刘表,坐享太平,臣为什么舍弃太平富足,一定要迎陛下入朝,惹来各方乱贼觊觎?若不是为大汉社稷,臣何苦!?”
“如此乱世,四方割据,各自称王,唯臣拥天子昭社稷,将来,陛下加冠,臣必将还政于陛下,助陛下平定四海,中兴汉室!臣这一番苦心,陛下……陛下真的体察不到吗?”
话说到此,曹操声音都哽咽了。
“臣可曾逾越过半分?臣可曾伤害过陛下半分?臣为陛下请的太傅贤明广达,臣杖杀宫人,是为陛下言行、行事更加有君王威仪,陛下无威仪,将来何以震慑四方、收服海内?请陛下好好想想……若还是心存惧意,宁肯自残而不愿随臣返回许都,请下令,斩曹操!”
“咳!”
“陛下的身子,是万金之躯,陛下若去,则汉王朝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臣纵使死,也不敢让陛下出半点差池!请陛下放下自残之心,降罪曹操。”
第六十章
好半天,刘协终于哑着声音说:“卿……当真是为朕考虑,才……将朕送往寿春?”
曹操眨眼——原来起因是那时候被袁术发疯吓的,可算问出来了。
今日只是触发了那时候留下的心病……
知道由来,便好办了。
曹操直起身,刘协果然已转过身,定定望着他,看他抬头,目光匆匆避开。
曹操把脸上两条横肉捋平了,这辈子估计就这么一次,和蔼得几乎令人发指地说:“袁术已诛,袁绍也被拿下,正等候处置,汉土十三州,臣有信心,在五年内拿下北方所有州郡!等北方平定,再收复南方,那是今后之计,现在,就只有西凉马腾、韩遂拥兵十万以上,却不能像袁术、袁绍那么逼迫臣至危亡境地,陛下从今往后可以安居许都,再也不用担心乱贼之祸。”
刘协眸子里闪过水光,侧头向内道:“那……那就好。”
曹操道:“陛下不降罪,曹操便代陛下下诏——曹操识人不明,至天子涉险,又在圣驾之前拔剑杀人,罪不能赦,削其爵位,夺其封地,贬为……”
刘协转回头道:“不、不……朕不是这意思……”
曹操问:“敢问陛下,如何处置臣?”
刘协又沉默下去。
曹操道:“陛下不言,那……臣自责一百廷杖,谢陛下隆恩!”
伏身叩了一下头,起身走出道:“卫士何在!?曹操自领一百廷杖!执杖来!”
曹仁等将领都在院子里,听到吓得纷纷跪地,劝道:“主公不可!万万不可!”
曹操喊:“休要多言!我这是代天子降罪,尔等不得阻挠!都退开!”
武将谋臣们放低了声音,仍旧劝阻不停。
只有一个曹丕,压根儿没开口劝解的意思。
曹操自己拉了两个兵士出来,又取来顶门的木条塞给那两个兵士,趴到院中石砖地面上喊:“打!一百杖!少一下都不行!”
那两个兵士不敢打,曹操吼:“违令者,斩!”
许褚在一边喊:“主公……”
荀彧拦了许褚,摇头,其他人便都不敢开口了。
噼噼啪啪的,还真打了起来。
十几下后,小皇帝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头下哭道:“住手……住手!给朕住手!”
曹操趴地上摆手,兵士停了,拿着木条站开,曹操拄着手站起,却歪倒在地。
其余人想去扶,圣驾之前哪有那么自由,想站便站的?只能傻看着。
小皇帝跑出来,亲手去扶曹操。
曹操一用力,反把皇帝拉得屈膝跌在他身前。
曹操急忙问:“皇上!疼不?”一脸的心疼担忧,自己还没起身,就想先撑着刘协站起来。
刘协滚下泪水,哽声道:“不罚了!不罚了!!朕以后……以后、以后不做傻事了!”
见刘协哭得要倒,曹操忙把刘协拥进怀里道:“好!好!陛下说不罚,那就不罚了。”
不易啊!曹操也挤了点泪水出来。
旁边众人又哄又劝的,好半天才劝过来。
曹操把刘协送进屋,一会便有旨意传出——废除三公,恢复丞相制,任曹操为丞相,授武平侯。
这天曹操亲身伺候天子直到入睡,才退出来。
出来便对荀彧等人笑:“十几杖换个丞相当当,再也没有的好事啊!哈哈哈!”
众部下或感慨,或面瘫,不一而足。
而刘协身边十二个男孩里,被曹操吓坏想去曹操面前告密的,眼看事情演变成这样,别说他们去告密讨不了好,就算曹丕自己去告状,估计都要挨揍,谁还敢去说“小皇帝乘你不在,欺负你儿子”这种找死的话?
君臣同乐,普天同庆……
“朕一看见你,就想起兖州的死面饼子。”
非同一般的难吃。
曹丕面前,刘协半点心虚的样子都没有,给了曹丕这么一句评价。
曹丕眨下眼,再也没有其他表示,连话都不跟刘协说了。
他们仍在徐州。
袁绍被抓后,沮授逃出州府,奔到城外袁军大营,鼓动颜良、文丑两人,率十几万兵马背袁绍而去,去幽州找袁熙。
袁绍的二子袁熙听到袁谭、袁尚的死讯和袁绍被抓的消息,立即宣布接任袁绍的武亭侯爵位,继大将军,统领幽、并、青、冀四州,并且乘着曹操还没收服袁绍部将兵马时,迅疾扑向徐州。
曹操手里四十几万大军,但有三分之一是袁术旧部,另三分之二是因袁绍在曹操手中,勉强归顺的冀州兵。
曹操自己的兖州兵只有一万。
四十几万的大军因军心不齐,抵抗十分无力,连日兵败。
曹操在外头操心得头都疼了,刘协在州府里倒是优哉游哉的。
君臣正在“热恋”期,曹丕想告状没门,徐州也没那几个狗腿子老黄门,刘协抓住这段时间养膘——不对,思索。
皇帝的生活,不易啊……
自杀事件后,曹丕绝不主动跟刘协说任何话。
跪拜时,嘴巴倒是能看出“万岁”这样口型,但是听不到声音。
这种行为,难得地符合年龄。
死面饼子脸成天摊得扁扁的,比装呆的时候中看多了。
刘协决定主动一把,示好。
可是坐案后把曹丕看了半天,就只憋出来这么一句——“朕一看见你,就想起兖州的死面饼子。”
曹丕没理会,照旧不开腔。
晚间用膳,桌上加了一盘兖州死面饼子。
这种面饼,刘协吃过的已经比民间的好很多,毕竟用料好得多,但是咬起来也很费牙,吃下去胀肚子不说,还越吃嘴巴越寡,到最后肚子饱了,嘴巴饿得慌。
曹丕没要稻米饭,食菜就饼子。
刘协吃了半饱,才伸手取了一张咬一口。
曹丕没往这边看,但刘协瞧见曹丕捏筷子的手松了下来,先前可是把骨节都给爆出来了。
等他吃下这张饼子,曹丕的脸壳子戴上了,木木呆呆的。
刘协心里叹:小孩子就是好哄。
犹豫到就寝,刘协才下了决心,把伺候的人全部撵出去,推开被子坐起来叫:“曹丕。”
死小孩居然翻身背对他!
刘协手都挥起来了,忍……
“曹子桓!”
曹丕扯被子,想蒙头。
刘协憋得要抓狂,第三次开口:“子桓。”
曹丕捂住耳朵,不听。
刘协道:“你想亲朕吗?”
曹丕“轰”坐起来,黑亮的眼睛直瞪刘协。
刘协凑过去道:“听见了?你不说话的话,朕就当你不想。”
凑得很近,呼吸交错,曹丕的脸色一分一分地红起来。
刘协挨到和曹丕只离了一寸的地方停下来,等曹丕投降。
……
死小孩没投降,脸色几乎瞬间恢复,然后……扭头,背对刘协睡下。
……
刘协一脚蹬过去,再次忍无可忍,爆发!
天子都主动示好了!还敢拿乔!?
曹丕居然有了防备,一手向后,正正按住刘协踢过去的脚。
刘协抄起枕头砸,曹丕挨了几下,刘协看打不疼人,正要换武器,曹丕猛地转身扑过来,把刘协按在榻上。
刘协挣几下,竟挣扎不开,喘着喊:“曹子桓!!!你待如何!?”
曹丕道:“这话该我问皇上吧!?不是恨我吗?怎么又来招惹我!?”
刘协心里一激灵:是啊……忘了……一上火就忘了初衷了。
曹丕正要放开刘协,刘协垂下眼睫,拔高的嗓门软下来:
“子桓……”
先前刘协只叫曹丕的字,曹丕就中过招了,现在,继续中靶。
曹丕手下放松,刘协不拧了,眨眨眼道:“朕……打你什么的,也不是故意的。”
曹丕问:“纹身呢?”
刘协道:“朕身边,就只有你和司马懿,钟毓被撵走了,孔学是个胆子极小没法说话的人,司马懿这人总叫朕觉得害怕,就只有你……朕以为要去冀州,等你爹来带你回了许都,再也见不到了……”
曹丕道:“所以不怕事了,赶紧报复我?”
刘协心底磨牙:笨一点会死!猜那么准!
嘴里说:“不是不是!朕是怕……怕子桓忘了朕。”
再把眼睛眨巴眨巴,眼看着水汽就上来了。
泪眼朦胧这种小伎俩,要玩熟练太简单了!
刘备就是个说哭便能哭出来的长辈,有了这种优良血缘关系,刘协要撒几颗豆子还不简单?
“朕想做点什么,让子桓不管过多久都记得朕……袁绍兵强马壮,有四州之地为据,朕去了冀州,只怕今生都回不来……唔~”
操练的台词还没说完,曹丕已经埋头亲了下来。
好久……
刘协喘着气问:“子桓、子桓比朕小好几岁,怎会这些?”
曹丕跟刘协顶着鼻尖说:“历代天子都好男色,搞得天下男风盛行,我父亲身为官宦之后,哪能不沾?我是父亲的儿子,知道这些……不算奇怪吧?”
刘协囧了——搞半天还是刘家老祖宗们干的!
曹丕蹭刘协:“皇上若是想,便找我。”
“嗳?”
刘协先没明白,等明白过来曹丕指的什么,顿时,脸烧起来。
第六十一章
“咳……子桓还小,亲亲就行了……”
曹丕怒道:“我还能永远小下去!?皇上休要小看人!!!”
刘协“呵呵”笑,曹丕不说他还不小瞧,曹丕一说,他那神情,绝对的瞧不起:
“就你?柴犬……呃!子桓……放、放手!曹、曹子桓……”
之后帐帘后只听得见两人的喘息声。
到底还是有人去告了密,只不过不是刘协欺负曹丕那档事。
第二天曹操便派人来把曹丕提去城外大营,说要锻炼他带兵打仗。
刘协住处的守卫不再是曹纯和曹纯手下的曹丕亲卫,换了另一拨人。
不知道外头打怎么样了,刘协用围棋棋子堆着徐州北面地形,心里想的却是徐州南面。
袁绍、曹操,没有哪个会告诉他外面的战况局势,就只有他们不在意时说出的只言片语。
袁绍曾说吕布打了曹操后方,从阳泉回不去许都。
曹操则说有小人乘虚攻打,不能原路返回。
曹操没提是谁,更加证实了袁绍的话:吕布已取阳泉。
要是从豫州过,从徐州拉根直线到阳泉,只有几百里啊!
曹操兵马都在北线——
徐州州府远不及许都长乐宫禁卫森严——
吕布身后,便是富庶强大的荆州,荆州刺史刘表是汉室宗亲——
刘协喝口茶,嗓子不痒不咳嗽了,老放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也都挪开了。
一只手指头敲着棋盘,眼睛扫过周围伺候的男孩们,刘协恶念起了……
曹操留在徐州城里看着小皇帝的是程昱。
交兵时武将更有用,而且曹操身边带着荀彧,即使程昱这边有什么,飞马报信也很快。
主要原因还是信不过小皇帝,不敢留个没脑子的做看守。
刘协的咳嗽症绵长不去,曹操仍用董厝给刘协诊病,董厝虽然厉害,咳嗽症却是顽症,不会说好就好。
这天董厝来诊病,刘协咳得喘不过气,董厝慌乱了。
曹操凶残,若是小皇帝病情不缓,只怕脑袋不保!
明明开的方子等都是对症的,怎么咳成这样?
刘协道:“朕少有顽疾,咳喘不止……咳咳咳咳!咳!宫中药服得太多,怕是先生给朕开的药与以前服的不同,或者剂量不足,可否拿药来一看。”
董厝忙把药捡来给刘协看,刘协道:“果然剂量不足,咳咳咳!朕服药服得久了,剂量要比常人大些。”
董厝酌量加了一点点,刘协顿时发怒:“说了剂量不足,想迁延朕的病吗?咳!来人!把董厝关起来!等丞相回来发落!咳咳!”
外头卫士冲进来,把董厝押了出去。
刘协才不管董厝叫些什么,乘着周围人都看董厝呼号喊冤时,悄悄取走药中两样,硫磺和硝石。
程昱一会就赶了来,刘协说了关董厝的原因,程昱当即叫了其他大夫来检视董厝开的药方。
一番检查,又劝刘协消气,董厝用药谨慎,没什么错处,刘协才道算了,命放了董厝。
这天晚上刘协嫌冷,要了点酒来暖身,后来嫌风大,总从窗外漏进来,吹得冷,叫生了火盆置于屋内。
再然后又十分多事地要上茅厕。
男孩们早都习惯了——这位天子不喜欢用屋里马桶,说在屋里方便味受不了。
于是值夜的六人,屋里留下两个,两个提着灯等在茅厕外,两个提灯跟刘协进茅厕。
外头等那两个就听里面小皇帝说:“转过去,不许看!”
这倒也是刘协的脾气之一,拿灯和撩衣服的,都得别过脸去,不许看他如厕。
一切都和往日一样,里边外边的四个男孩都打着瞌睡想,等刘协折腾完了,一会可以回屋靠墙打打盹。
哪知道……
“啊啊啊!!!”
“皇上!?”
外面的精神了:难道皇上掉坑里去了!?
才这么想,就看刘协提着衣摆一溜烟地跑出来,随即“砰”地一声,茅厕里头炸了。
刘协自制了一个小型炸弹,很小的,就像炮仗那样的。
刚刚给扔坑里去了……
茅厕里边陪刘协进去那两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皇上惨叫着窜出去了,随后……
两人出来,满身臭气熏天。
周围听声音赶来的卫士都快熏死过去。
刘协很开恩地道:“来人,去给他们取换的衣服来,别这么走一路脏一路的,就在这换了吧!”
卫士们进茅厕查看了一番,惨不忍睹……
清理的事情不是他们做的,既然没有安全问题,刘协也让他们回各自位置,便都快快退走。
刘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