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纯粹呆坐,盯着灯台上偶尔“呲啦”爆出花芯的一豆火苗,看得入神,宛如泥塑木雕。
曹丕啊……
曹丕。
人前仁弱平庸,人后狡计百出。
明明是左撇子,却在看出曹操偏心其他兄弟后,硬是克服天性,违背习惯,使用右手,在寻常人选择示强掩弱的时候,反露拙而藏黠——
曹操麾下太多能人,文武兼备者也不在少数,十几岁的曹丕文不能压荀彧、程昱,甚至于天赋卓绝的曹植;武不及曹仁、许褚,要令曹操刮目相看,简直笑谈!只怕一番显露,没引来曹操的瞩目,先让旁人起了戒备谋害之心。
刘协不懂诗赋,在刘协看来,历史上的曹丕,诗文不及曹植华丽,却远比曹植雕字酌句的浮华耐人寻味。
曹植以词藻华丽无双的“洛神赋”千古传诵,曹丕呢?身为三曹的他,引经驳论开今古文体之别,对后世文章的影响千年不绝,其文学成就远超曹植,可是却在铜雀台上写下: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皓往且翻……
这种,叫人看了就无语的“赋”。
既忍,且藏,到了如此境界,为了什么?图的什么?
历史虽然改了,人却是同一个。
曹昂为了皇帝,可以舍命不顾,舍荣华富贵不顾,那是为的“忠义”一词,以君为天,为道。
可是曹丕没有一丁点跟他兄长一样,虽然做下了同样的事,抛家舍业,拿命来护着刘协,可曹丕为的不是忠义,不是皇帝,仅仅只是……刘协。
明明狼子野心,心心念念着曹操的家业,却功败垂成,自己抛下了。
只为了刘协这个人。
天下的人,想要的都是天子,就连刘备,也只是口中仁义罢了。
除了一个曹丕,哪里还有谁记得刘协除了帝王之尊,更是一个人。
刘协尽量,在用理智的方式思考曹丕,却反而让理智迸裂坍塌成一地残砖碎瓦。
一直竭力避免,甚至不允许自己忆起的音容笑貌,一时间溃堤汹涌而来。
——允我一事,便不为难皇上。
——你见过萝卜那么大的冷箭吗!?
——不会的!一首诗罢了,父亲绝不会为了一首诗便……
——对了,我还可充做伯和的暖炉,真的好有用啊!
——我们可先以汉使身份入鄯善,再取其地,复收西域诸国或青州之北匈奴土地……
所有言语,汇成一句:我只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走!?
曹丕没死!!
又喜又悲,两种俱是无以复加到承载不能的感情,刘协猛抓住襟口,缩身抱紧膝头,忍到绝境,溢出一声哽噎了的“子桓……”。
这两个字,就是刘协十几个时辰里唯一说出口的两个字。
如此有野心有眼界的曹丕,刘协要是自甘平凡,不知道曹丕那一腔爱恋还会剩下多少给他!
更添这一次的误会……如果只是私底下送信去解释,想也知道曹丕会怎么看他。
曹丕已然冲动过,再想令他冲动,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唯有,站到对等的位置去,甚至……比曹丕还要高,让曹丕不得不重视的位置。
吕布、诸葛亮等人一直守候在外,时不时的,还要扒缝看看才能放心。
小皇帝不眠不食,一天多,谁要是壮着胆子闯进去,准备半天的劝慰之言一个字还没说,被那双晶莹堪比琉璃玛瑙的眼睛一扫,都只能悻悻地告罪退出来。
有一种从来没在刘协身上出现过的东西,正如他们设想一般,点点滴滴地呈现。
诸葛亮和陈宫观点一致,如果此计起作用了,以刘协的聪慧,必然会暂时放弃益州,刘璋放那里也跑不了,比起偏远的益州,军事上占据了重要地位的荆襄更加要紧,而且离开荆州时,荆州已局势莫测,一个大意,曹操若得荆州,那真是想翻身都难了。
一天多后,再走出房门时,形容疲惫的刘协向门外担忧得憔悴不已的四个人道:“派人去荆州探探,五天后,朕要听到回报。”
吕布连忙应声,脚步踉跄地跑下去,竟自己亲身去委派探子。
陈宫跟诸葛亮一齐松了口气,险些腿软跌倒,曹昂到底是习武的,一手扶住一个。
刘协看看他们,不置一词折身进屋,吩咐下人:“传膳。”
曹丕,不管你我之间有什么误会,不管你如何野心勃勃,朕如果君临天下了,看你往哪里跑——
作者有话要说:皇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喈喈喈喈喈喈
汉朝教育不发达,老百姓多不认字,上面诏书啥意思?
第八十五章
五天后,探子回报——
刘表在救援刘备途中负伤,回到江陵后一病不起,刘备从豫州逃到荆州后,囤兵江陵东面一百多里的竟陵,刘表长子刘琦滞留江夏。
刘协坐在上首,他左手下边站着诸葛亮、陈宫,右边排头站着吕布,吕布身后是高顺等人。
曹昂也在厅中,暂拜吕布客卿,参与议事。
诸葛亮有话要说,得到刘协首肯,开口道:“刘表生死未卜,看来荆州已落入蔡氏掌中。”
刘协见陈宫也想说话,索性施恩:“卿等有话想说,便请说,不必多虑。”
陈宫方才放开胆子道:“皇上若在江陵,刘备必已和蔡氏翻脸,皇上不在,刘备摆出戒备曹操的阵势囤兵于竟陵,他如今又没有了土地,刘表若亡,便可直取荆州,这是在观望啊!”
诸葛亮道:“离开江陵前,我已授意刘琦,请他在江夏候旨。”
陈宫点头:“如此甚好,荆州大军尽在江夏,有刘琦这一支力量,皇上便可便宜行事了。”
众人一齐望向刘协。
刘协却问:“曹操有何动静?”
吕布道:“没有,打下安丰、戈阳后,曹操便没了动静,只向南阳增了十万兵力,曹仁接了兵也没动作,奇怪。”
刘协一片一片地打开一卷竹简,想着说:“蔡氏降曹了。”
下面众人交换眼神。
刘协道:“刘琦、刘备,都是刘琮接掌荆州的阻力,蔡氏必要借助曹操之手,可是曹操是什么人?只会表面同意,嘴里说要发兵帮助刘琮,等荆州内乱起来,他白捡便宜,不过……细作什么的,还真是讨厌,曹操必然已经知道朕不在江陵了。”
诸葛亮道:“吕将军疾行半月,从汉中赶到巴东,舍剑门取白帝,就是没有细作曹操也知道将军为了皇上而来。”
刘协还在一片一片开那竹简:“倒也是。”
诸葛亮小心翼翼问:“皇上,可是欲取荆州?”
周围人集体竖起耳朵,紧张度上升至顶——除了那天吩咐打探荆州军情外,刘协又那样了,每天午时起身,出去寻觅美食,然后悠哉游哉地回府衙,抓到谁找谁陪着下棋,接着晚膳、散步,沐浴就寝,后一天午时起身……
如果第一天睡九个时辰是因为车马劳顿,那后面半个来月,每天都睡八个时辰,除了襁褓里的幼儿,谁能做到!?
看刘协没事人一样,没人吃的准他怎么想的。
刘协“唰”地把竹简裹起来:“派人传旨刘备、刘琦,命刘备策应刘琦,刘琦向江陵发兵,水军即可,等蔡瑁调走上游水军后,我们一日便可以从白帝城回到江陵,今日起,你们下去征调民船,预备东征。”
众人轰然应声,刘协执起竹简指指吕布:“爱卿不可全军东去,需分兵回守汉中,最好你亲自回汉中。”
吕布莫名其妙道:“皇上要去荆州,正要用人,臣怎能回汉中?”
陈宫道:“将军,皇上的意思,曹操已经知道将军接了圣驾,荆州内乱是一定的了,曹操当务之急乃是抢回皇上,他在南阳故布疑阵,只怕已经调派大军攻往汉中,将军不回,汉中不保,汉中一丢,将军靠什么扶助皇上?”
吕布固执道:“汉中还有步卒十万,宋宪带五千骑兵回汉中即可,我领剩下的一万五千骑兵保护皇上。”
陈宫道:“将军,你不回去,宋宪、侯成、魏续三位将军如何抵挡得住曹操大军啊?”
吕布瞪眼:“好不容易到了皇上跟前,怎的叫我回去呢!?”
看看,转眼功夫,又要耍无赖了。
曹昂道:“也不是非回不可。”
吕布听到,立即很感激地星星眼看曹昂。
曹昂道:“请皇上下诏,召马腾夹击。”
夹击谁?自然是他老爹曹操。
他在,谁都不好提夹攻他老爹的事,故而没人说这个办法,他竟然自己提出来了。
这儒家洗脑,还真是……太美好了!
刘协差点没咧嘴笑出来。
曹操啊!你教育儿子教育得太成功了。
刘协“哗啦啦”地,又把竹简滚开:
“那便如此定了,朕亲自拟写诏书。”
诸葛亮笑道:“请皇上写四份诏书。”
刘协瞪他:“四份?”想累死朕,咋的?
诸葛亮好整以暇道:“刘备、刘琦见过皇上的字,自然要皇上亲自下诏,好令他们速速起兵,另外两份诏书嘛——一份发往西凉马腾处,还有一份,先做警告,发给刘璋。”
陈宫笑道:“好办法!刘璋若奉诏,益州便可以和汉中连成一气,使曹操不敢擅动,刘璋若不奉诏,等荆州稳定,皇上取益州时,刘璋再不奉诏,便是坐定了谋逆不臣之心,天理民心尽失!”
大家都很高兴,就是上面的刘协绷着脸,等大家伙笑完,他看着诸葛亮道:“爱卿,朕这便草诏,爱卿研墨如何?”
诸葛亮连忙收起笑脸,研墨倒是不难,可千万别把小皇帝的小心眼勾出来,也让他去杀鱼~
心有戚戚,厅里的人都把吕布看了看,接二连三告罪退下,把吕布看得一脑袋问号。
只怕在吕布看来,刘协罚他,他还美得不行呢!
诏书发出去的第六天,探子报荆州建平、秭归、信陵、西陵的水军都悄悄撤回江陵去了,空剩水寨。
宋宪领五千兵马回汉中,高顺领五千兵马守白帝城,吕布带了九千骑兵,上了征集来的大小几百条民船,前面已经派出一千骑,乘白帝城官府的兵船先行。
刘协坐了一艘毫不起眼的渔船,行于船队中段。
这次,终于把三峡全程看过来。
汉土之美,地球上找不出几个地方能相比。
身为汉民族,不骄傲真的好难~!
蔡瑁那种傻X——
小皇帝不见了。
吕布从汉中急吼吼南下巴东郡。
曹操不来打。
以上各种情况综合,他都不晓得要防着吕布突然杀来。
蔡氏倒是想起来了,可是等把消息送去给城外江上的蔡瑁,白帝城到江陵,那是顺风顺水,“千里江陵一日还”非李白杜撰啊!
蔡瑁急急忙忙调兵,进不了江陵城了,被堵在门外。
城头上站个吕布,得意洋洋道:“先生!先生!快来看!外面那个比我还笨!!!哈哈哈哈哈哈!!!”
里边陈宫和众多小兵大汗,外头蔡瑁差点气死。
蔡瑁有何计?背后陆路有刘备,水路有刘琦,前面城头上吕布拿着方天戟,一副你敢跑,爷爷就下来叉了你拖到死的样子。
蔡瑁的姐姐和他姐夫,还有蔡家几百口人都落到小皇帝手里了,蔡瑁只好做出一副我无意谋反的样子,叫人把他捆了,跪在城门外求活命。
吕布手持诏命开城,刘协说了,蔡瑁若降,不止蔡家上下人等均不问罪,还许蔡瑁依然执掌荆州水师副职。
蔡瑁喜出望外,跟着吕布回荆州州府谢恩,差点把刘协脚前的地面用脑门砸个坑出来。
半天后,刘备和刘琦一同入城。
刘表也没死,只是被蔡氏软禁起来。
刘协目前手里没有可以统管水师的人,所以蔡瑁不能杀,只是也不能不防。
一个月后。
刘表、刘备和吕布率领刘琦、刘琮以及诸葛亮、陈宫、蔡瑁,还有荆州上下文武六百余人,喊着“吾皇万岁”,向坐在最上首,一身冕服的刘协跪拜下去。
刘协有将近半年没穿这一身行头了,这是刘表才命江陵织匠人等新制的,共计使用三百多位匠人做出来,全身用料一丝不苟,荆州匠人手艺超凡,玄衣和蔽膝上的绣纹华丽典雅,龙之鳞片、凤之羽毛、日月星辰之颜色,层次细腻而分明,玉佩冕旒等即时是最小的一粒珠子,都找不出一丁点瑕疵。
也许是衣服的关系,刘协穿着这身,第一次觉出沉重繁琐之外的味道。
耳朵里听到群臣朝拜,眼前冕旒轻轻晃动,珠串之间流光折射来去,他眼睛里的明光也如翡翠、水晶一样,熠熠生辉——
要不是殿堂太小,下头略显拥挤,这感觉还不错。
仍旧没有行冠礼,可是这次回到江陵,没有人再敢擅权。
刘表虽是荆州之主,可是罪在失察,导致麾下谋反,险些波及圣驾,刘协倒是没动他的州牧官职,但他自己知道分寸,从此后,州牧便是州牧,再也不是一方诸侯了。
刘备再次失地,兵马也剩下不多。
这样一来,两个皇叔都掉价了~
刘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扣下刘表、刘备的奏呈。
他们奏请三件事:
一、迁都;
二、封赏众臣;
三、昭告天下,讨伐曹操。
三件事其实都该做,可也都不该做,刘协不准,只因为不想逼曹操太急。
眼看刘协扣下奏呈,派出第十拨暗探查探许都详情,那四个急忙扎堆商量办法。
骗都骗了,现在要怎么继续骗下去?
刘协手里一有权,就急成这样,要不是一连派出十次那么多,他们都不敢相信曹丕竟然在刘协心里占了如此重的分量。
小皇帝太能忍,太能装,任是心腹都瞧不出来。
如此,哪里还敢冒险告知他实情啊?
万一再急怒一次,留下什么隐疾都算是好的,别气到殡天……
诸葛亮悔之已晚,只有想法子圆谎,吕布、陈宫和曹昂三个同谋也不得不一起绞尽脑汁,可是等截下传回的消息一看,诸葛亮差点把牙笑掉。
一路跑,跑得羽毛扇上的鹅毛掉了一根都顾不上捡,先去找了曹昂,片刻后才去呈给刘协看。
曹丕真没死。
那货很小强地活下来了。
曹植帮了曹丕。
曹仁接了兄弟两个到南阳,还没问曹纯怎么回事,曹植便道——不知哪里来的人,冲开了宫门,曹丕情急之下只得护驾出宫,来不及回报曹操,结果出宫后碰到潜伏而来的刘备,于是一股脑的全被刘备抓了,到了襄阳后,曹丕找到机会带着他逃出来。
曹植都这么说了,曹纯还想要命呢!只得临时串供,一起骗过曹仁。
曹仁照此话快马送信去许都,曹操送了太医来南阳,十分关心曹植,却对伤重的曹丕只字不提。
曹丕一个多月后睁开眼睛恢复意识,两个多月才能下榻。
曹仁看他一能动,马上把他们兄弟送回许都。
可即使回到许都,曹植居然不去会他那些好友死党,跟在南阳时一样,天天泡在他二哥屋里。
曹操回许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