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硬是把齐习需要的时段强行给加塞儿进去了。只不过和前一场秀挨得太紧,留给他们用来装台和布景的时间有限,怕会很赶。
齐习当即表示能帮忙解决掉场地问题已经感激不尽了,其余都是小问题,不难克服。他入行七年尾八年头,早已习惯了去迁就时间,而不是让时间迁就自己。为了追进度,白天黑夜连轴儿转简直是家常便饭。
为免夜长梦多,齐习提出第二天就带庄森到朱老板公司去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不想朱老板性子比他还急,一拍大腿说晚上正好有空,不如干脆约出来吃顿饭,喝上几杯乐呵乐呵,顺便聊聊田教授的近况。
齐习一听,正中下怀,连忙叫上庄森,一起赶往了朱老板指定的约见地点。
朱老板是个山东大汉,红脸膛,粗嗓门,身量儿很高,酒量比身量儿还高。他所说的“喝几杯”,绝不止“几杯”那么简单,而是一杯一杯又一杯,每次端起杯子还都能整出点儿不同的花样来。
没办法,华人的商场文化是离不开酒桌的,以酒会友,以酒识人,多少大大小小的合同,就是在推杯换盏之间达成的。
一开始朱老板对着齐习劝酒,庄森还不动声色地帮忙挡着,可是架不住朱老板太能喝,频频举杯,庄森那点儿品红酒品出来的量根本不够招呼。再者说这是有求于人的事儿,总推三阻四,会显得太不给面子,因此齐习也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了。
庄森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分得很开,前一秒被齐习拒绝,后一秒就可以面不改色地继续谈公事。作为《风尚》的主编,他很感激齐习的大力帮忙,说到底,两人都是为了把秀办好,不管出发点存在怎样的分歧,终究是殊途同归。
可是作为齐习的追求者,他心里又充满了嫉妒和不甘。认识十年了,他很清楚齐习的性格,把家人抬出来攀关系走捷径,正是齐习最不齿的一种行为。可是今天,仅仅因为秀的创意出自那个叫乐维的臭小子,仅仅因为喜欢人家,齐习就像疯魔了似的,不但答应说服隐退已久的妈妈出面做专访,还连低三下四陪人喝酒这种事儿都肯去干了。
看着齐习被不断灌酒,庄森的心情很复杂。转念想想,既然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为此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又何必上赶着去呵护呢……
说起来,齐习并非一点儿酒量没有,念书的时候偶尔和朋友出去小聚,他也能挺过几轮。只是后来为了健康,他才彻底戒了烟酒。长时间不碰酒精,一下子不太适应,刚半瓶酒下肚脑袋就开始发沉了,人仿佛坐在船上,看哪儿都是忽忽悠悠的直晃荡。
他这边儿正在海上飘着的档口,乐维忽然打了电话过来,一接通劈头盖脸就问他说话是否方便。
朱老板兴致正高,吆三喝四有点吵,齐习只好侧过头去将话筒贴紧了耳朵,尽量清楚地解释道:“哦,大维啊,我在外面吃饭呢。”
“你喝酒啦?”乐维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情绪似乎不高。
在得到齐习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沉默了半晌,生硬问道:“用不用我开车去接你?”
一瞬间有股暖意从齐习心头蔓延开来,这不就是他的大维?大维也会因为他喝酒而发脾气,发过了脾气也会不辞辛苦跑过来接他,不管他的表现多么气人,多么不可理喻,大维都会尽心尽力地疼他、照顾他……
齐习抿起嘴角轻轻笑了:“我等着你,大维。”
乐维开车赶到的时候,几个人正东倒西歪地从店里走出来。
朱老板也喝高了,互相道别的功夫搂着齐习又哭又笑。他体格壮硕,浑身酒气,把人往怀里一扯,颇有点“欺男霸男”的下流味道。看得乐维吞了苍蝇一样,腻腻歪歪直犯恶心。
其实朱老板只是感怀过去,一时失态而已。席间聊起和老师、同学们相处的日子,那可代表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当老男人回忆起青春,难免心潮澎湃。至于齐习,在他眼里不过是当年被田教授抱着换尿布的小娃娃罢了。
被夜风一吹,齐习的酒劲儿反了上来。挥手送走了朱老板,立刻转身扶住大树干呕起来。他之前在洗手间已经吐过一次了,汤汤水水折腾得精光,现在搜肠刮肚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激得俩眼圈儿通红。
庄森刚想凑上前,就被从后面冲过来的乐维肩膀一抖挤到了旁边,还差点被顶出个跟头。
乐维抬手一下一下帮齐习拍着背,没好气儿地责备道:“不能喝就别喝,你看看,这难受不难受啊!”语气虽冲,动作却很轻柔,生怕自己手劲大,把人给拍坏了。
齐习喘过一口气,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难受……”不过有大维陪着,好像又没那么难受了。
“那你自己能走吗?”乐维展开大手,从拍打变成了摩挲,试着帮齐习顺气。
齐习果断摇头:“不能……”
“唉!”乐维夸张地叹了口气,“来,手给我,靠我身上。”他抓起齐习的胳膊扛在肩膀上,一手拽住齐习腕子,一手从后面绕过去揽住了齐习的腰,就这样半搂半抱着向车子走去。
齐习神智还算清醒,只是身体不受神智操控,脚像踩在棉花上,也分不清深浅。他是咬牙死撑着,才没直接瘫在地上的,现在有了乐维,他干脆连最后一分力道也撤掉了,整个人软软靠在乐维身上,后背就贴着硬邦邦的肌肉,真是又安稳又舒服……
走到车子旁边,乐维帮着拉开了门,越野吉普的底盘太高,齐习腿跟面条儿似的,蹬了两下愣是没迈上去。乐维生怕他踩空了磕到地上,干脆弯下腰一手托住肩膀一手揽着腿弯,两手一使劲儿,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塞进副驾驶座。等摆妥当了,又给系好安全带,反手扣上了车门。
一转身,冷丁看到庄森还杵在地上,乐维脸孔板得比麻将牌还臭:“怎么着,庄主编想搭便车吗?对不住了,不顺路!”
庄森把手里的瓶装水塞给乐维,朝车里的人摆了摆下巴,示意拿过去给齐习喝。转身走出两步,他又倒退了回来,单手搭在乐维肩头用力按了按:“小子,把这场秀给办漂亮了,别偷懒。好好珍惜机会。齐习为了你想出的案子,牺牲大了,别让他失望!”
瞪着庄森的背影,乐维拧起粗重的眉毛愣怔半天,直到庄森坐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他才绕到另一边跳上了车。
一路上,庄森的话扑闪着小翅膀不断在乐维的大脑里盘旋。秀办得漂不漂亮是公司的事,和自己关系很大吗?好好珍惜个什么机会?齐老师干嘛要为自己想出的案子做牺牲?他牺牲了什么?
乐维不是那种死心眼儿的人,但凡遇到想不通的问题,他就干干脆脆绕过去。可是转了一大圈,他发现所有问题全都想不通。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横在面前,好像就要弄明白了,又偏偏差着那么一点,就是闹不明白。
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经历过某些事,后来失忆了。
他知道齐老师是喜欢男人的,齐习心里头那个人大概有一张和他相似的脸。他也知道这个圈子很复杂,男男女女之间关系混乱,什么同性恋、包养、潜规则全都稀松平常。可是想想那个把齐习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的老家伙,想想电话里吵着“再喝一杯嘛”的暧昧男声,他就胸口发堵。
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大杂烩”一样塞进他脑子里,不断地翻滚、发酵,“咕噜咕噜”冒着邪恶的大气泡,搅得他心烦意乱。
说白了,他是他,齐习是齐习,甭管关系好坏,总不该干涉人家的私生活。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有股邪火儿在心间窜来窜去,让他非常想揪个人出来狠狠揍一顿!
这是乐维第一次走进齐习家,以前他只是把人送到楼下,然后在车里等到齐习家亮了灯就离开。
齐习家在大厦顶层,面积不算太大,应该是两室两厅的小户型,室内没有隔断,除了卫生间,其余部分都是开放式结构的。和一般搞艺术的人不同,齐习家里几乎没有装饰品,无论相框、雕塑、花瓶、玩偶,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小摆设一概不见。家具很简单,只有床,工作台,双人沙发,和必要的桌椅柜子,连电视机都没有。布艺用品大多是灰白色调的,区别只在于全素,圆点,或是条格。
乐维飞快扫视了一圈儿,把人扶到沙发上躺好。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喝大了之后通常会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所以他先跑去卫生间蓄起了洗澡水,打算帮齐老师简单清洗一下,这样睡觉才能睡得香。那边浴缸放着水,这边又摸进厨房去找可以喝的水。齐习家连电视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饮水机了。冰箱里倒是有矿泉水,可惜太冰。乐维四处看看,从灶台边端起一只电热水壶,灌满了水,放回到底座上,又开始找起了喝水用的杯子。
齐习眼皮黏糊糊的,一点儿也不想睁开,只用耳朵追随着乐维的脚步声。恍恍惚惚间,前世那些与乐维有关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
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大维就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每天他会伴随着乐维的脚步声起床,吃饭,散步,晒太阳……大维会亲自帮他理发,会讲搞笑的新闻给他听,会把他的脚捧在怀里小心按摩,会从背后拥着他沉沉睡去。
他们之间很少说肉麻的情话,在齐习的印象里,大维连提到“爱”这个字眼的次数也十分有限。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调侃,斗嘴,或者一起畅想不切实际的未来——虽然他注定不会再有未来。
临死前一晚,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就那么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瘦得像一具肉色骷髅。
那时大维没哭,只是紧紧抱着他,手臂微弱摇晃着,用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婴儿入睡。他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只能听见大维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齐习,再等等吧,等等再死好吗?再多陪陪我……别死啊……我伺候你还没伺候够呢……”
第二天早上,晨曦初绽的时候,他停止了呼吸。灵魂脱离开身体,飘向半空。他看见他的大维木然地站起身,如同往常一样贴在耳边唤他起床,还用食指刮了一下渐渐冰冷的鼻尖儿。大维的脸色比他还要灰败,分不清哪一个更像尸体。
早餐很快做好,碗碟整整齐齐摆放在两边,白粥上蒸腾着热气,将视线里的一切变得虚幻。大维默默坐到了桌子前,招呼他吃饭,可惜对面的椅子上,永远永远……再也不会有人了……
“哗啷”一声脆响打厨房里传来,把齐习从伤感的回忆中吵醒。他费力撑开眼皮,支起上身张望过去,原来是乐维不小心摔破了杯子。
那套水晶杯是年初妈妈从日本带来的江户切子纯手工制品,一共有笼目、鱼子纹、篱笆、小竹叶四个图案。妈妈自己没舍得用,都转送给了齐习。谁知水没喝上几口,就这么报废了。
唉,破了就破了吧——齐习闭着眼睛想——反正自己的一切都是大维的,他喜欢摔破几个,尽管去摔好了。
乐维找出杯子想要去倒水,站在电水壶旁边等了半天,既没有动静也没有热气,伸出根指头试探着摸了摸,凉的。他傻乎乎地想,会不会是自己太倒霉,第一次来齐老师家就遇上水壶坏了?凑近了再看看,他一拍脑门,妈蛋的,电源没插!
插座有点紧,按了一下没按进去,他想把水壶拉得靠近些再试一次,这一挪动,撞倒了水杯,杯子咕噜噜滚下料理台,乐维赶紧迈大步伸手去接,却没算准距离,杯子擦过他指尖掉在地上,碎得干脆。
乐维扒着椅背露出半边脑袋,小心翼翼向沙发处看看,见齐习依旧闭着眼睛纹丝没动,这才拍拍胸脯蹑手蹑脚去收拾起了碎片。他没有做家事的经验,搬过垃圾桶,直接用手捡了大块儿的玻璃碴儿往里丢,却低估了切面的锋利程度,一个不留神,手指头划开了一条大口子。
听见乐维“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齐习坐不住了。他晕晕乎乎爬起来,看到乐维正蹲在地上,竖起一根手指朝上举着,不用问,那位少爷肯定是让玻璃给划了,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齐习倚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想帮乐维处理一下伤口,他眼睛明明对准厨房方向,脚却不肯接受指挥,身体一个劲儿往旁边歪,越走越偏,愣是朝墙壁撞了过去。还好乐维三两步赶到,一把将人扶住,拎回了沙发上。
“给我看看。”齐习伸手想拉乐维袖子,拉了两下都没碰到。
还是乐维主动把手指头递了过去:“没事儿,就割破点皮儿!”
齐习软绵绵窝在沙发里,指挥着乐维:“转身,后头那个柜子,最右边一排上数第三格,里头有药箱。”
乐维照吩咐找到药箱,从里面翻出创可贴交给齐习。齐习撕开纸膜帮他缠好了,又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真笨!”
乐维附和着点头:“嗯,真是笨。”
齐习眯着眼笑道:“说的就是你啊!以为是谁……”
“嘿嘿,我知道。”乐维嘻嘻哈哈没正经,“我这不是当一把应声虫儿嘛,趁机拍拍上司马屁!”
“就算马屁拍得再响,杯子也是要赔的。”齐习想假意瞪他一眼,可是唇角却止不住往上勾,屏都屏不住。
隐隐约约地,不知哪里传出水声,齐习以为自己幻听,用力揉了揉耳根:“大维,你听,哪来的水啊?”
“噢,我厨房烧着水呢,这会儿应该……操!”他一眼瞥见洗手间门缝里正潺潺往外渗着水,猛然想起了浴缸上方的龙头还开着,“完蛋,这下搞大了!”
他“腾”地起身就往浴室跑,里头早已汪洋一片。原本搁在浴缸边的沐浴乳、洗发水都被冲到了地上,麻编的脚垫儿也漂了起来,在卫生间中央打着转悠儿。
齐习很惬意地躺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幽幽笑道:“大维啊,你是跑到我家来拆房子的吗?”
乐维手忙脚乱要去抓水龙头,没提防脚底下一滑,“噗通”跌进了水里。他急急忙忙要爬起来,一条腿还没站稳,又绊在了脚垫儿上,重新扑腾到了水里。等好不容易把水关掉,他自己已经成了个落汤鸡。
这时齐习也扶着墙走了进来,看到乐维的狼狈相,他忍不住想要逗着玩玩儿。趁乐维摆弄水龙头的功夫,他悄悄靠近,朝后背比划了两下,刚打算推,谁知乐维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
齐习本来就头晕目眩站不稳,一下失去平衡,直笔笔朝着浴缸栽了下去。乐维下意识伸手去救,偏偏地上都是水,滑得要命,两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