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峥哆嗦着来够岸边的石头,却被一脚踢得离岸又远了一些,险些再次沉下去。只听韦成涛慢条斯理开口:“你第一次来我府上,老夫就郑重警告过,没有别的,我就是护犊子!前两次就想替你爹教训教训你,碍着高凌面子才忍了,你竟不思悔改,还要以小人之心度他!今日纯粹是自讨苦吃!”
手脚僵麻,袁峥尽量扑腾着不让自己沉下去,胸中火冒三丈,怒道:“韦成涛,你好大胆子,竟敢……”
韦成涛冷哼一声:“小狼崽子,少拿你亲王的帽子扣人,老夫早已辞官,如今是平头百姓一个,不吃你的官腔!”
越来越冷,早已身心俱疲的身子冻得近乎麻木,受过伤的左脚也已经在抽筋,痛得几乎无法动弹,袁峥整个人渐渐往下沉去。
看他已是面青唇紫,韦成涛目中忍不住流露一丝心疼,轻舒猿臂,抓住袁峥肩头将他拎出水面。
安疆王无力地伏在岸边石上,晨风吹过,冻得瑟瑟直抖,身如筛糠,左脚不自然地蜷曲着,只咬牙忍着不呻吟出声。忽然,左脚被韦成涛抓住,用力掰直。袁峥额际冷汗冒出,却混在发上流下的水中刺痛双眼。等他抽筋的痛楚过去,韦成涛才大喊一声:“管家,带他下去喝碗姜汤,把湿衣服换了。”
韦成涛背手在湖心亭中来回踱步,直到身后脚步响起。
韦成涛回头,安疆王一身家丁的衣服,头发半湿着,胡乱挽了个髻,滴下的水洇湿了一小块肩头。面上神情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烦燥,而是深思过后的沉静。
“冷静了?”
“是。”
“想通了?”
“想通了。刚成亲的时候我待他确实不好,挨您打也活该。不过现在……”
“我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景,雁儿和司檀也曾经在我面前说过一些。袁峥,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服气,只不过碍着辈份,不好把我怎么样而已。”
袁峥看他一眼,别过头。
韦成涛不理他,自顾说话:“你现在是不是很委屈?想想当初高凌的心情!还纠结吗?”
袁峥脖子一梗:“以前都是误会……”
“好,就算是误会,不提了。你今天跑来究竟想听我说什么?”
“韦叔,我可以不计较他下毒的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可是我怕他野心不死……你是长辈,教训我没关系,可是我不服。”
“唉,”韦成涛长叹一声,“也罢,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跟我来。”迈步出府。袁峥莫明其妙地跟上。路上,韦成涛还是不放心:“你知道了高凌做的事,没把他怎么样吧?”
“您放心,我什么都没说,他也不知道这事暴露了,我是看他睡着了才出来的,现在他应该去部里了。”
“那就好。”
一路穿街走巷,直走到一座甚大的府宅前,韦成涛才停住脚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此宅远看气势恢弘,廊庑连绵,近观却似荒废已久,缺少修剪的树干枝叶参差不齐地伸出墙外,在初春的风中倒也显得生机盎然。门前两座石狮子颈挂金铃脚踩绣球,端的是威风凛凛,可惜墙皮班驳,门上红漆也早已剥落,,连铜制门环也锈迹斑斑。门楣上空空如也,并无匾额题字。与门前热闹的棋盘大街相比,是个巨大的反差。袁峥迟疑着开口:“看规模像是个王府……不比我安疆王府小……”
韦成涛试着用力去推门,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一阵,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门楣上落下不少灰尘粉块。宅院里头早已杂草丛生,石缝中的野草甚至长到有齐腰高,两人跨进门的动静惊起不少鸟儿,以及在草中做窝的野兔和野鼠,一时只见小生灵们四散奔逃。
完工了大半的府内设计,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花园回廊等,果然是王府的规制,看得出来设计的人花了很多心思,尤其是两个花园,参照了御花园和江南园林的式样,用移步换景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可以想象如果好好收拾一下,这座府宅将会是如何美伦美奂,只可惜……
韦成涛并不开口,只带了袁峥到处观看,最后来到也许是书房的一个房间,房门早已半倾,韦成涛一脚踢去,门轰然一声倒地,砸起的灰呛得袁峥退了几步捂住口鼻。房中央桌上倒覆着一块巨大的匾,韦成涛示意:“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第 80 章
袁峥随手折了根树枝挥掉满屋的蛛网,将匾身翻过来,硕大的“睿郡王府”四个黑底溜金大字赫然入目!忽然想起年前去太子府上,骑马差点被树枝扫到眼睛,原来就是这座府第!竟真的是高凌被皇帝赐予又收回的王府!连宫女所生的公主出嫁都有一座公主府作陪嫁,身兼两部的睿郡王竟还屈居在宫内皇子所,这一赐一收之间究竟有什么隐情,自己怕高凌伤心,一直都不敢问,看来今天终于能知道了。
韦成涛磨梭着匾额:“这四个字是皇上命我写的。”天花板上垂下一只肥大的蜘蛛,落到匾上嚣张地横行,被袁峥一指头摁扁。韦成涛叹口气:“出去说吧。”
看袁峥半湿的头发,韦成涛找了个假山避风之处坐了:“阿峥啊,你可知韦叔平生最得意的是什么?”也不要袁峥回答,自己说了下去,“便是收了这两个好学生!太子自小喜爱兵书战策,舞刀弄枪,我因材施教,如今也算建功立业,将来必成开疆拓土之主。至于高凌,从小聪慧异常,教他什么常常举一反三另有一番独到见解,且志在高远,我实在是喜爱得紧,偏了心多教他一些治世的道理,而且他母妃年轻之时艳冠后宫,十分得宠,高凌少时子凭母贵且深得圣眷,谁都以为将来继承大统的会是他,如今这情景,实在是造化弄人。”
袁峥忍不住插口:“那么高凌究竟是怎么失宠的?”
韦成涛抬眼看满目荒凉:“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隆武三十年十月,和煦的阳光照耀在金殿琉璃瓦上,散出瑞彩千条。皇宫正殿正在举行三年一度的殿试,有资格参与的都是秋闱中的佼佼者,排在前三名的便是俗称的状元、榜眼和探花,殿试其实也就是个走过场,让学子有幸见识一下皇家的威严而已,殿试结束后皇帝会赐宴,接着便是最为风光无限的跨马游街,接受百官与百姓艳羡的眼光。古往今来多少学子孜孜几十年为的也只不过这半日风光!
然而状元和榜眼殿试已毕,主持仪式的礼部官员连喊三遍:“一甲三名,吴实进殿见驾!”却仍不见有人上前。皇帝不觉皱起了眉,百官也开始窃窃私语,这时有一官员出班奏请皇帝取消吴实的功名,理由是目无君上。皇帝正要点头应允,侍立身后的皇十子高凌抢前一步跪倒:“且慢,请父皇恕罪,这探花吴实其实是儿臣的化名。”
众人大惊,高凌不慌不忙:“父皇,儿臣三年前看到状元骑马游街,着实羡慕,也想过过这个瘾便假冒士子入闱考试,未曾考虑到此举涉嫌欺君……父皇可否看在儿臣并未给您太过丢脸的份上,轻责一二呀?”说完眼巴巴地向上瞅,一副可怜样。
皇帝心中得意,嘴上却问道:“皇儿,你说你就是那吴实,可有证据?”
高凌想想:“秋闱的试卷除了批阅的考官和父皇您以外,还没有其他人看过,若儿臣背诵一遍考试时写的文章,可否算证据?”
皇帝点头:“一篇策论三五千言,你只要能说出大致内容就行了。”
“是!”高凌背了手,用少年清朗的声音将探花文章清晰地背诵一遍,竟一字不差!
群臣皆惊,十皇子当时还未满十五周岁,文章却如此老到且立意新颖,颇有宰相风范。皇帝惊喜交加,捋着胡子无比得意:“天家有子初长成,高凌不负朕望!”众臣纷纷道贺,一时马屁哄哄。秋闱主考官更是奏到:“皇上,其实十殿下的卷子本来是要给个一甲二名的,只因有两处未曾避讳,所以才屈居第三。十殿下学富五车,不输于任何一名文华院大学士。”皇帝更是龙颜大悦:“传旨,太傅韦成涛教导有方,赏银五千两。吴妃养育皇子有功,赐明珠三斛锦缎百匹。”一时间吴氏一门风光无限。
可惜国泰民安的好景不长,两个月后,西疆前线八百里急报,突厥来犯,安疆王袁腾率兵出征,不料旧伤复发,战场殉国,年未满二十一岁的世子袁峥阵前继位,率西疆军继续抗敌,但突厥来势汹汹,袁峥虽有能力,但老帅阵亡,士气大落,六十万大军的担子挑得十分吃力,战况胶着,伤亡亦不小。
高蕴主动请缨,以皇子之尊率兵亲赴战场,以鼓舞士气。朝堂上,高蕴当着全体文武百官侃侃而谈,从激励士气到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无不胸有成竹。最后,高蕴请战:“愿为阳明万里江山披挂出征,为国尽忠!”
皇帝犹豫难舍,回到后宫,秦妃竟无寻常女子听到唯一的儿子要去打仗而惊慌哭泣,反而取出亲手缝制的战袍给高蕴披上,叮嘱他七尺男儿须得建功立业,但万事不可急功近利,要以大局为重。高蕴一一应下,母子共同请战,皇帝红着眼眶答应,封七皇子高蕴为虎贲大将军,替父出征。临行的那天,旌旗招展帅字飞场,高蕴全副盔甲,更显英气逼人。千军待发,七皇子忽然跪倒御马前:“父皇,自古忠孝难两全,儿臣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膝前尽孝,万望龙体保重,并善待母妃……”皇帝当即下旨,册封秦氏为贵妃,并赐金册,于后宫中极为显贵。高蕴含笑出征,其后每隔半月便有一封书信,风雨不断,言辞间极尽人子孝道。
半年之后,七皇子上奏:朝廷发往前线的军粮晌银严重帐实不符,望父皇明查。
高凌受命首次入主户部,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理政之举。
户部尚书周某人实在未将这乳臭未干的少年放在眼里,仗着是后宫第一人——秦贵妃的远房表叔,在高凌把他贪污军晌的铁证收集齐了之后,竟还叫嚣自己是功臣之后,就算皇上也要客气几分,你高凌虽是皇子,又能将我如何!十皇子不急不怒,看看围观的官员众多,只清清楚楚地问了一句:“你可承认贪污军晌?”
周某鼻孔朝天:“就是我贪的,区区几十万两而已,你能拿我怎么样?”
高凌点头:“你承认就好。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杀敌,你却贪污他们的军粮银饷,不杀你不足以正国法!”毫无预兆忽然从身旁侍卫腰间抽出宝剑,一下子便将周尚书捅了个透心凉!围观众人俱都惊呆,甚至有两个胆小的当场吓昏。
高凌则抱了铁证去父皇面前请罪。皇帝不怒反喜,盛赞吾儿魄力非凡,小小年纪能当机立断,真乃吾家千里驹也,将来必大有作为!第二日朝堂之上宣布:抄周某人的家;周某人既已伏法,因此这空下来的户部尚书一职便由十皇子出任,以后一切军饷事宜皆由高凌全权负责。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西疆军捷报频传:袁峥已能自如地驾驭全军,并扶植了一大批年轻将领,与七皇子一起连战皆捷,势如破竹,已大振军心,士气如虹。高蕴再无后勤方面的事来信抱怨,反而大赞弟弟才能出众。
不久之后西疆又有新的变故:突厥人不甘就此兵败,联合西北三个邻国,再次大肆反扑。袁峥与高蕴苦战多日,方才稳住局势,但深入敌境太远,粮草已显不济,请求多加支援。
高凌奏明父皇,军饷支出已占全国所有开支的近六成,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沿途众官贪没,但苦于户部与吏部之别,指挥不力,请下明旨让吏部主事密切配合。皇帝干脆将吏部一半重担交付高凌,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保证西疆所需。如此一来,高凌如鱼得水,虽辛苦万分但能一展抱负,甚是快乐。却不知自己大刀阔斧开革贪官,得罪之人甚多。有好心官儿提醒,高凌只能苦笑:“如果心慈手软便一事无成,得失之间,我自有分寸。”皇帝闻之又加赞赏,晋封皇十子高凌为睿郡王,并赐府第良田。此时朝中局势明朗,高凌便是将来的继位之人这一点,似乎已得众官默认。
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高凌兴冲冲去内务府要了新府地图,亲自设计整个王府的内部结构。睿郡王府本是前朝某皇帝的潜邸,规模宏大,占地比一般王府要大出很多,可见皇帝对小儿子的偏爱。
王府装修到近半,西疆奏报:已将来犯之敌赶至边境,不日即能收复失土!又适逢隆武皇帝五十整寿,礼部开了庆祝大典所需费用的单子,高凌看一眼庞大的总数,干脆地说了两字:“没钱!”战况未明,军费开支日大,连宫中上下平日都已节约银钱捐于战争,此时大肆祝寿,恐军心不稳民心不服。皇帝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一场盛宴草草了事。高凌忙得顾不了俗务,托母妃代为准备的名贵贺礼并不得圣心,而高蕴却从西疆千里迢迢送来他亲手斩获的敌偤饰物以及养身补品,虽不贵重却心意极佳,皇帝很是喜欢。
有御史上奏:圣上万寿尚如此简朴,睿郡王府却大张旗鼓修整,于理不合。高凌只好主动请旨,暂停王府工程,等西疆大捷后再修整不迟。皇帝准。高凌只能继续蜗居于皇子所。
在煎熬中盼了一年多后,终于等来大胜的消息:西疆军已将来犯之敌赶出阳明国土,收复失地。皇帝以军功册封皇七子高蕴为成郡王,令他班师回朝。但是袁峥与高蕴主张继续挥兵西进,将突厥赶出大漠,以绝后患,并能开拓二百余里新的疆域。朝堂之上立时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穷寇莫追,见好就收;另一派觉得不如乘胜追击,永远灭了突厥的野心才好。
高凌是坚定的主战派,据理力争,认为一旦得了二百里大漠和草原作间隔,突厥将来再要侵略,仅粮草的供给就是一大难题,如今是一劳永逸的好机会。有人反问:“十殿下只想到突厥将来的困难,那么西疆军现在的粮草饷银供给就不成问题吗?”高凌愿立军令状保证没问题,打仗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如今士气正好,一但泄了,将来再要建此殊功便难了。有人当廷作难:“睿郡王好大口气,要打这么大的仗,银钱都没问题,皇上万寿节的一点支出就拿不出来?”
高凌怒斥此官看事不分轻重,岂能将战争大事与宴会玩乐相提并论!并言道军饷所需就算户部砸锅卖铁也要拿出来,若用于浪费玩乐,还是一句原话:一文钱都没有!许多正直的大臣纷纷暗赞,但无人敢表现出来,只暗暗替他担心。果然不出所料,此举令皇帝龙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