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单车,向一字排开的二十人冲过去,雷延武惊觉自己的喊杀声是如此孤绝而鲜明。一时的惊怔,手中扯疆,脚下劲缓,余光中,才发现怯战的士兵早已零零乱乱地落在后方不肯再前进,甚至有人跪地高举兵刃以求降不死。
宴军那黑压压的万余铁甲骑兵,与散乱的几百人相比,竟然仿佛有扑天盖地的气势……
大势已去。雷延武不甘心,他心中恨不得能冲过去,力取宴子桀的首级以泄一已之恨,可竟然发觉身体丝毫使不出力气驱马冲过去。
宴了桀呢。此刻,他的心仿佛要从嗓子口随着一口血气涌出来。那被雷延武缚在马车上,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枯柴一般的人……谁人认不出,自己却再清楚不过——那就是朕的胡璇!
他怎么垂着头?脸肿得历害,似乎还眼不开眼……璇啊!你抬起头,睁开眼,告诉朕你还活着!朕……来救你啊!
心中一面悲切地难以抑制情绪,而另一个理智又在挣扎:平静!静下来,不能让雷延武看出破绽……
强自定神,微微启口喷出急促的吐息,面上表情依旧僵硬冷凛,可脚下仍是不由自主的一夹马腹,那马儿吃力,也通灵甚得主人的心意,竟然跶跶地向着雷延武的方向小跑了两步。
宴子桀这一动,身后赶上来的军队也向前涌动。西砥兵竟然皆举刃过头,就地请降。
雷延武坐在马上,手起刀落斩断了拖著马车的缰绳,他这一举是决意死战,解了战马的拖累,却不想正中了宴了桀的心意。可那架板的车子没了拉力,一声闷响倒在地上,胡璇被缚在木架上随之倒地,那重重的一摔,本已昏死的人并无反应,却又让刚宽了心的宴子桀心中又一阵抽痛。
有关胡璇如何被宴子桀惨下毒手,雷延武所知甚详。即便他清楚地知道胡璇多么深爱这个宴子桀,可以他自己看待胡璇有如一个满足征服欲的玩物的心情,此刻他便是半分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男人冒险设计与自己周旋,挥帅动众地前后包抄,为的就是身后那被自己折磨得没了人形的男子。
宴子桀回神勒马,微微仰起头,神色倨傲地打量雷延武:“雷延武、你回头看看!何谓识时务者。”
雷延武一声冷笑:“人生百年敌不过一死!怎么?你带了这么多人来,到了本将军面前,倒不敢冒进了?”这是十足的死鸭子嘴硬,死也要做回硬骨头。
关心则乱。宴子桀一边想着雷延武或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可心里一边计较雷延武离胡璇太近,自己若是命人冲杀过去,难保不会刀剑无眼伤到胡璇,又或是雷延武以胡璇的性命向自己要胁……如今他也只能让自己保持着一张悠哉游哉的脸孔,眸子却时不时的往倒在地上的人瞄去,心里盘算怎样才能让雷延武离开胡璇远些,方可保他平安……
“朕知道你心中不服气。”宴子桀貌定神闲地说道。
雷延武冷哼一声:“若非这般怕死之人所累,雷延武根本不会上你的当撤兵!”
宴子桀心情甚好似地一声笑:“呵呵,怎么?将有令而军不从,这并非你失德所致?!”宴子桀心神游离,这话一出口,心里即时懊悔,也不知是自己心理作祟,还是当真如此,宴子桀就觉得雷延武眼中凶光毕露,余光很很地瞪了胡璇的方向一眼。
“朕给你个机会!”宴子桀忙提高了声调,籍机向前策马,靠近雷延武几步,而身后的军队一动,雷延武扯着坐骑,又向后退了两步,正正踏在胡璇倒着的车板边。
宴子桀险些没喊出声来,却极力压抑自己,但脸上的焦暴之色却再难掩示,狠狠地向后一摆手:“没朕的命令,谁人也不准动一步!”
不只宴军意外,西砥兵意外,连雷延武也意外。宴子桀接二连三的异常举动太过让人不解,不由得狐疑地望向他。
宴子桀瞬间变脸,又是一幅气定神闲之态:“朕与你结冤,是家恨并非国仇。父母之仇即是不共戴天,籍由你与朕之手了断亦是再好不过。”说着提了提手中长刀,继续道:“朕与你比试一场,你若胜出,朕放你走!你若技不如人,此番便没有怨言了罢!”
“……”雷延武自守门户,满心狐疑,漠然地看宴子桀,却并不答话。
“如何?”宴子桀却不轻动,只在原地老老实实地等雷延武回答。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宴子桀是受了菩萨点化不成?上风占尽只管杀来便是,他此刻为的是什么?若说这个人念在亲缘血肉之情不忍下手,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连自家的兄长都下得去手,如今与自己念的是哪门子经?
雷延武怎么想也想不通,一边思疑,一边拖延般地应道:“此话当真?”心里却无数个念头涌起——他倒底顾忌些什么而不敢妄动?
“君无戏言。”宴子桀又借机向前催了几步马,距胡璇只有十几步之遥,目光不觉地就想好好地看看他伤得如何,有没有醒来,知道不知道朕已来到你身边……朕想办法带你走……可脑子中紧绷的弦让他克制自己,仍小心地盯紧雷延武——或是再接近些,只要他一走神,朕也有机可乘杀了他。哎,现在就叹自己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救人,早预设弓箭手岂不是好……也不成,乱箭伤了璇……强行扯回自己几乎无法制控的思绪,宴子桀望向雷延武:“准备好了么?”
没有太多的余地思考,亦没有立场开出自保的条件,雷延武将心一横:“来吧!”一声断喝,催马向前冲去。
宴子桀心中一喜,面上神采一现,提刀纵马奔去,迎着雷延武挥刀砍去,却在二人交过一招错身换位时,宴子桀纵身下马,借力一跃来到胡璇身边,边挑开缚住胡璇的绳子,将他一拥入怀,回过一张仿佛野兽伺猎般凶光毕露的脸,暴喝一声:“给朕杀!”手中长刀向着雷延武一指,两方静待的兵马立时一拥而上。
雷延武翻然省悟,调转缰绳提马来到宴子桀身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刀砍下来。
即然人已到怀中,还哪容他伤到半分。宴子桀单手架起一刀,身子一闪,转手便斩下雷延武坐骑的马脚。那马一声长嘶,就地翻跃打滚,雷延武被它甩去老远,就地滚起红了眼仍要向宴子桀冲去,却被赶上来的骑兵一支长矛穿破大腿、牢牢地钉在地上。
宴子桀将腰刀并于手臂之后,拥紧胡璇,情绪一松下来,才觉出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气味,竟是从胡璇身上散出。比起自己对他面般折辱之时,更为不堪……再看那他双目肿涨得活像大眼金鱼,脸上血迹泥渍斑驳,嘴上裂纹干皮纠结,气息更是入少出多……心中悲痛,却也为他仍有一息喜极而泣,竟抚着那脏腻不堪的脸庞贴在自己颈颊边,不顾众目睽睽,耳鬓厮摩,黯然落泪。
“哈哈哈!”雷延武强撑着一口气,一声暴笑:“想不到!想不到!哈哈哈,你宴子桀竟为胡璇这贱人而来!”在劫难逃,心底不甘地气急败坏,雷延武恶狠狠地笑骂:“他今天能让你宴子桀神魂颠倒,当日又何偿不是施尽解数迷惑莫查合与楚康帝!这贱人在我营中亦是夜夜奉欢、下一个亡国的就是你宴子……”
宴子桀恨得双目冒火,抱紧胡璇急步而来,用极了力道一刀斩下,雷延武话音未落身首异处,那头颅滚落到地,兀自瞪着眼睛,嘎嘴念出一个“桀”字。
“下令收兵。”宴子桀解下自己的袍子披在胡璇身上,纵身上马将他横抱于怀中。
“皇上,降兵……”张劲亦策马随其身后:“降兵如何处置?”。
宴子桀此刻只顾得怀中那气息孱弱的人,心中恨怒,转眼扫过,冷冷地丢下个“杀”字,便头也不回,纵马而去。
寒风剌骨。宴子桀单手将怀中人紧拥了拥。他却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原本清瘦的脸庞如今瘦得两腮下陷,与自己相仿的身高,却轻得一如十几岁的孩童,隔着自己裹在他身上厚厚的毛裘,却清楚地感觉到骨骼的硬度……一股热流又涌湿了眼眶,宴子桀深吸冰冷的空气,脚下加劲,连连催马,带著军队急疾回桐城。
到了行宫宴子桀才下马,打横抱着胡璇急步走入。宫门前快骑呈报军情,早已在门前守候,一见到圣架忙奔上前跪地,话还未出口,宴子桀抬起一脚便将人踹倒,暴喝一声:“传御医!”便疾风似地入了内宫。
张劲接过快探手中书笺,面色颇为深重,凝眉随御侍入内。宴子桀将胡璇抱入自己寝宫,便寸步不离守在胡璇身边。看他全无知觉微微发抖的纤瘦身躯,心中爱怜之情难当,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手轻轻的抚摸那肮脏不堪的脸颊,又是一阵鼻酸——又不免怨天尤人起来,心中开始懊恼当时心灰意冷,怎么就将最后一颗丹药毁去!不然此刻……越想心越燥,抬头向外低吼了声:“御医还未到么!”
这厢御刚好来到应声入内,宴子桀摆手免了他的礼,命他医诊胡璇,才起身坐到一边,也没有半点打算离开的意思。这时张劲入内,来到宴子桀身前施礼:“皇上,原将军送来急件,请皇上过目。”
宴子桀是几欲发作,但此刻御医已经开始号脉观诊,他也定气安神了些许,忍着自己的脾气,接过张劲手中的书笺。
张劲从旁查颜观色,只见宴子桀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渐渐纠结,看到最后竟似气急一般地微微发抖,张劲轻轻唤了声:“皇上、请保重龙体……”
宴子桀抬眼看看张劲,将手中书笺一甩、交到他手中,却转头对御医道:“伤势如何?”
第四十二章
这厢御医刚好来到应声入内,宴子桀摆手免了他的礼,命他医诊胡璇,才起身坐到一边,也没有半点打算离开的意思。这时张劲入内,来到宴子桀身前施礼:“皇上,原将军送来急件,请皇上过目。”
宴子桀是几欲发作,但此刻御医已经开始号脉观诊,他也定气安神了些许,忍着自己的脾气,接过张劲手中的书笺。
张劲从旁查颜观色,只见宴子桀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渐渐纠结,看到最后竟似气急败坏一般地微微发抖。张劲轻轻唤了声:“皇上……请保重龙体。”
宴子桀抬眼看看张劲,将手中书笺一收交到他手中,却转头对御医道:“伤势如何?”
出了房,宴子桀低头不语凝眉沉思,张劲紧随其身后。
原拓命快骑送来紧急秘笺,上面所书,正如当初发兵之时原拓与叶纳劝阻时所言,自从自己带兵出师那日起,宴子盛便蠢蠢欲动,煽动支持他朝臣势力在宫庭与民间散播流言并兴兵意图攻入皇城篡位。原拓带领麾下士兵与御侍缴杀宴都反叛势力的时候,吴国旧部与胡国由肖远为首的复国力量亦在北方展开进攻。原拓为平外乱不得不亲自督统边防,宴都内的宴氏乱党由叶纳同宴子俊带兵镇压。宴子俊被乱箭所伤,叶纳独立支撑,内忧外患情势堪危。这一封争件就是奏请宴子桀早日班师回朝。
桐城的冬季气温寒冷,宴子桀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冷静自己此刻的思绪。
胡璇的病情,本该及时医治,便无性命之忧。但胡璇似是长久心胸郁结、自身血气败坏,大伤肝脾,实是吉凶难测。而今他原本伤寒入体长时未得医治,又被麻药伤及经脉,即便医好了伤寒发热之症,亦难脱凶险,何时苏醒,更是未知之事。试问此刻又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
“张劲。”宴子桀转过身:“朕命你天亮启程,带同兵马赶赴宴都。”
“皇上……”张劲单膝跪地,面色凛然道:“臣并非有意抗命,只是皇上出征之时便是一意孤行,如今原将军加急军情,宴都状况定然汲汲可危。臣斗胆问皇上,难倒皇上不远千里兴兵征讨,到如今,置宴都安危于不顾,为的都是……”
宴子桀身子站得笔直,居高临下神色笃定地看著张劲,并未打断他说话。张劲见宴子桀的脸色无动于衷,心情更是激昂,胸中翻腾的尽是当初与宴子桀原拓征战沙场热血沸腾的画面,一时间出生入死般的兄弟之情涌气,竟抬起头来,激动地问道:“……为的都是那个亡国的胡璇?皇上将曾共同浴血奋战的将士置于何处?又将江山社稷置于何处?甚至是背景离乡骨肉分离、如今又以弱质女流之躯,为皇上固守皇城的皇后置于何处?”
“依卿之见,该当如何?”宴子桀的语气出奇地冷静,仿佛丝毫不为张劲苛责的语气所动。
“皇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帅兵返回宴都以定军心,镇平乱党。”
“宴子盛等人谋朝篡位,暗中筹划,想必为时不短。”宴子桀复又抬起头,神情里有些寂寞,茫然地望向远处:“朕反复思量,如今边关,西砥已不足为患,只要原班驻军镇守便可……正如张劲你所言,朕实该为此次轻率妄为之举,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张劲苦笑摇头:“皇上所言可是真心?亦或是……”宴子桀转头回视,张劲继续道:“胡璇伤重,难以承受舟军劳顿,皇上才执意留在桐城?”
“……”宴子桀长长出了口气,定定地看张劲:“你想劝朕即刻启程?”
“能定军心、能慰天下人心的,是皇上的龙威。”
“胡璇留在桐城,由你与御医好生照料?”宴子桀发问,张劲点头,还不待说话,宴子桀的面色忽然间冷下来:“然后你会做个不怕死的忠臣将他杀害,对朕说他无药可救!张劲!”宴子桀走近张劲:“朕可猜错了?”
“……”张劲神情间转为一抹落寞:“皇上……臣不敢!”
“你与原拓,皆敢对朕直言顶撞,无非是明白朕心中记挂当日出生入死的情宜!朕并非绝情之人。而胡璇数度救朕于水火,亦是九死一生,朕不容任何人再伤他分毫!”说到最后,宴子桀面色冷俊。
“皇上,臣感念皇上还顾念臣的忠!”张劲情绪激动,接上宴子桀的话说道:“皇上重情重义,这是天下苍生之福。但!胡璇他不同!胡璇的存在,就有如宴子盛一般,是皇上稳坐江山的一根暗剌,这些人随时随地有可能名正言顺的谋朝篡位!皇上不可姑息……”
张劲说到这里,宴子桀也当真动了火气,正要发作,忽然房间里传出一阵吵杂与乱响,宴子桀一惊,转身便向房里奔去。推开门,只见宫女太监四五个人与御医一同扑在床上,地上打碎了些个瓶瓶罐罐。只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发出空气磨擦般地嘶叫,这当中传出那御医慌的叫声:“压住,快压住!”
宴子桀急步上前,只见胡璇眯着眼,一幅瘦弱不堪的身子挂着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