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子桀点点头,恢复一如即往的沉稳神情:“有劳道长。就请道长休息一夜,明日正午,朕命人备齐车马。沿途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宫人索要,朕会命人如数备齐。”
道士总算有了几分好颜色,淡淡地打量了宴子桀一眼,点点头,由太监引路出了园子。
宴子桀走到门前,示意宫女先不要开门,自己在房门前正了了正衣冠,喜形于色的表情让身边的宫娥想笑又不敢笑,眼见这皇帝就像要见情郎的姑娘般的紧张样,只得将头垂得低些,涨得一张小脸儿通红,生生忍到宴子桀摆手示意开门。
房中浮着浓重的药石味,宴子桀早已习惯,不以为异,一步步接近床塌,终于如愿,看胡璇一双清明的眸子,也正直直地对视自己。
宴子桀一步步地向他走过去。长久来的思念、忧心、悔意、愧疚……任何感情和思绪,都变得苍白,甚至这一刻,没有尴尬、喜悦、激动……所有的一切与想像全不相同,只是头脑中空白,眼睛里只看到那一双清明的眼、苍白的脸。
“璇……”宴子桀着魔似的坐在床塌边,缓缓伸出手,一如他昏睡那时,想要抚摸那张清秀的脸颊,却在指尖就要触及的时候,胡璇微微地摆头,目光亦随即错开。
这时候才真正回神,像被剌到一般,宴子桀的手微微一抖,稍作犹豫,最终不甘愿地收了回去。诸如“你醒了”“你受苦了”一类在脑中翻复无度的开场白早忘得没了踪影,宴子桀呐呐地说道:“朕……错怪了你。”
胡璇的目光尽是茫然。只有他微弱起伏的胸口,还有坐在他身边能感到他虚弱的颤抖证明他活着。
“朕知道……你恨朕。”宴子桀垂下头,神情颇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喃喃:“朕说什么,也抵不过朕做过的。你受的冤屈,早已真相大白,你……”不时地偷瞄一眼胡璇,想从他微弱的表情变化中寻找一点契机,却见胡璇只是缓缓地闭上眼睛,再没有任何反应。宴子桀失望之余,想起道士说他再度昏死便性命堪忧,不免心惊,慌张地双手抚上他双肩,轻轻地摇动,低声而急促地问道:“璇!胡璇?你怎么了?你别吓朕……”
会意到宴子桀的误会,胡璇睁开眼,嘎了嘎嘴唇,微弱的声音,宴子桀听不清,忙凑近了耳朵细听:“多谢皇上……放胡璇……一条生路。明日启程后,此生……相见无期……”宴子桀瞠了眼,缓缓坐直身,鼻子有些酸,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胡璇缓缓张翕的唇:“……皇上好生珍重。”
“璇……”宴子桀的声音有些发抖,神情呆滞地盯着胡璇,此刻脑海中却不由得回忆起当年被宴子勇伏杀,胡璇带自己在山中养伤,清醒过来那一幕。冥冥中,天理循坏报应不爽:“……璇……”
想像当初如胡璇那般淡然地答应离去一样,爽郎地笑一声,点点头,说声:如此甚好,你我恩怨一笔勾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木纳地看胡璇再度闭起眼睛,宴子桀才定了定自己的心绪,凑近胡璇,低声道:“胡璇,原、原谅朕……自此、重新开始。”
胡璇的眼皮儿微微的涌动,好看的睫毛铺出的阴影亦随著轻轻晃着,他却只用吹气儿般的声音断断绪绪地说道:“……好累……请……准……休息吧……”似乎还想翻个身,晃了晃肩,没使得上气力,便依旧纹风不动地躺着。
宴子桀只是愣愣地看着胡璇,良久不做声。最后缓缓地起身,手掌紧紧地纂成掌,身子微微发抖、怏怏走出房间。出了房门,内侍太监在他耳边低语几声,宴子桀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胡璇睡着房间,决然地转身离去。
给胡璇医伤确实耗费体力,道士由太监引路回到自己的住处,沐浴过后,便有人送上丰盛的膳宴。宴子桀命人备的酒菜,道士并不愿多用。只用自己随身带着的银针试了试毒,吃了一碗饭一盘菜,剩下的就让人撤下,自己盘膝吐纳,养精蓄锐。正打坐间,便听到园子中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听得是些宫女太监,显然并无甚内功修为,便依旧闭目凝神。不过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下来,又过了不多时,空气中微微飘出淡淡的薰香气味。正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是一众内宫侍卫。道士便留心了几分。
外面倾刻间变得吵杂,只听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兴坛作法招惹怪力乱神!全都拿下了!”
“冤枉!”其中几个宫女的声音惊呼:“我们在此祈福,并非做法。”
“没皇上的准许,私自设坛,就是死罪!”
道士一声冷笑,心知有诈。深宫中的欲加之罪绝不罕见,只是这皇上的技俩也太过低劣,何况凭自己一身功夫,就算如今有了戒备不能剌杀那昏君,想要全身而退,仍是绰绰有余。有恃无恐,道人一声冷笑,拿起身边长剑拂尘,起身下塌开门出房。
这一开房门,空气中扑面而来一股烧纸的焦气,道人心中提防,忙闭了气,正见一群侍卫押了几个宫女,还有人掀了刚刚架在那里的祭坛,那几个宫女一见道人出来,连声哀叫:“道长救命!”
道人一甩扶尘,冷笑一声:“不必多害人命。有什么话,叫那昏君来与贫道说罢!”蓦里破风声起,宫墙上多出二十余名弓手,二十余支冷箭齐向道人射来。道人身形不动,青光一闪,手中长剑出鞘,周身划出一片青色的光圈,只听得铮铮数声,飞来的箭支又嗖嗖地向来时方向弹射回去。那此弓手也早有了准备,放了箭便跳下墙头,竟然也没被伤到。却见道人挡开射来的箭支,周身却弥漫淡淡的白烟,道士心知箭支上或许沾了毒粉,当下纵身想要跳出,却在下一刻发觉体肤奇痒,瞬时又如万针剌身,紧接著血脉五脏无不涨痛,竟是半分内力也提不起来。也就在此时,一片火光亮起,院门冲进一列御侍,宫墙上亦架起百余弓箭。道士不及多想,忙退入房中,关门自守。
那些侍卫却紧随其后破门而入,而此时,道士已经不支,鼻孔中流下一行紫红的血流,身体摇摇欲坠,又兀自不甘地拄着长剑站在房中。
道士深识药理,依自己如今症状,乃是宴子桀知道自己为胡璇医伤内力大耗,在自己沐浴的水中、吃的食物中、甚至空气中,都加了药物。只是这些东西,分别开来,于人无害,在水中的药物无色无味由体肤浸入;混在饭菜中的,因其自身无毒银针亦试不出;而最后那些毒粉,才是引发前两者的关键,此种毒计防不胜防,而此刻想通,亦于事无补。
无数火把灯笼,将宴子桀一身精绣皇袍照得光彩夺目,他神色凛冽间带着几分得意地冷笑,一撩袍摆跨进门槛,笃定的步子来到道人面前,背起双手,倨傲地藐视:“道长,这些天来辛苦了!朕今日的安排,道长可还满意?”
道人只觉五脏六腹绞痛胀裂一般地纠痛,口角滴下暗紫的血水打在地上,仿佛能听到回音,额头上瞬时浮现的冷汗昭显他此刻所受的痛苦。本想凝力运功逼毒,哪料这一运功,更是四肢无力,气血翻腾,喉头一热一股腥血喷出,人却已软倒在地,尤为不甘地,抬起头怒视宴子桀:“虎狼……之辈,道人……饶错你!”
宴子桀勾起一边唇角,一声冷笑:“哼!朕乃天子,天地授命,容不得你这看不破的道士随意诋毁。”言罢,颇为得意地走几步绕开道人,坐在房中正中的木椅之上:“死到临头,你还嘴硬么?”
“……多行不义……妄动干戈、刚愎自用、劳民伤财、置、置万民……于水火,你算得……什么明君、何敢……妄称天子!?”道人几番努力想要挣扎而起,却终是敌不过那穿肠般的痛楚,最终伏倒在地。
“朕就说你看不破。”宴子桀接过随从太监递上来的香茶,摆手命众人退出,随退浅抿一口:“朕知道你是何用意。一是来救孩儿,二是不巧遇到胡璇,看在徒儿情面救他,三是犹豫是否要剌杀朕。这些归根到底,你都无非是想向朕讨个说法,让朕给你个冒然兴兵的理由、要朕向你交待朕是如何个治国法!朕说的,可合道长的心意么?”
道人一声冷哼,虽不回答,却也是默认。
手执银雕的杯盖,缓缓地在茶杯沿摩挲,宴子桀沉静的目光,浮游般地盯紧杯中物,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以胡璇的能为,朕从不曾小觑。只要朕狠得下心,赶尽杀绝,那便可以名正言顺除去谋朝篡位的危协,如此,朕可坐稳江山,天下亦更趋大安。想必这简单的道理,道长也一定想得到……”宴子桀挑起眉眼,看向道人:“朕说道长看不破的,也就在一个情字。道长即然亦无法为这清明至理而出手杀胡璇助朕定天下,又有什么资格来向朕讨说法?”
道人眉头间的痛苦神情更为浓重,沾着紫黑血渍的胡须随唇齿微微的颤动,几翻嘎了嘎嘴,最终一声虚叹,闭目不语。
宴子桀点点头,放下茶杯,刚刚的倨傲已然不再,声音里带著几分冷酷,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乃天子!可杀,不可辱!今日之事,道长亦算咎由自取。怪不得朕分毫!”言罢起身,宴子桀向前走近两步,沉吟问道:“道长是要就死,或是求活?”
道人一怔,随即睁开眼仰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宴子桀。静默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我要活。”
宴子桀点点头,缓缓举步向外走,淡淡地声音由道人的身後渐渐远去,却也异常清淅地传来:“朕只毁去你一身功力为绝后患,药已命人备好,你服下清了余毒。此生此世,不要妄想踏出这处宫墙半步!”
第四十六章
宴子桀走出房门,胡璇缓缓睁开眼。虚弱的表情淡淡现出一抹苦笑,倘若不是荆云的师傅出现,对自己讲明明日就携同自己离开,怕是再见宴子桀,除却引刀自刎,已没第二条好出路可想——那些不可能忘记的伤害,令胡璇心有余悸。
无可否认,当听到熟悉的声音“原谅朕,自此重新开始”,那种心悸与挣扎是无法忽视的。即便心里多么清楚他对自己绝情甚至根本无情,那股思慕之情都让自己手足无措。如果不是身体虚弱到说话都使不上力气,一定又会在他面前慌乱挣扎到无所适从……几近苍凉地扯出一抹苦笑,缓缓合闭的眼角,泛着淡淡的湿意——那些希望得到的,从来就未曾得到,又何来重新开始的说法?
他人有些瘦了,却更多出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乍眼的明黄色穿在他的身上,原本就英气袭人的他更显卓绝。再观自己,一幅破败不堪的身躯,如今病得气息奄奄,苟延残喘的活下来尚需对方肯高抬贵手……彷佛生命中的一切已被吞噬,相应的全部丰满在他的身上。胡璇不由得想起宴子桀在桐城的民舍间,第一次对自己表露心底的思绪时说起的那句:“我曾憎恨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却拿这些来补偿我。”
莫非冥冥中有逃不开的命运因果生生不息的循环?
罢了。一切都结束了!
抵不过渐渐飘远的意识,太过虚弱的胡璇经不起一时的伤感,又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是抵不过腹中饥饿,闻到一股食香,胡璇睁开眼。
宴子桀的脸凑在面前,让胡璇不由得心惊。
他笑嘻嘻地坐在床头,伸手欲掀被子扶胡璇起来,还边念念有词地说道:“可算睡醒了。帮你擦脸的时候都听到肚子打鼓。来,坐起来喝粥。朕特别让御厨为你做的。”
宴子桀将胡璇扶了起来,背后垫了个软枕,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坐在床头,回手端起桌上食盘中的那碗粥舀了一勺送到胡璇嘴边:“来,放了有一会儿了,冷热刚好。”
胡璇就像个娃娃被摆布,本来一见到宴子桀就脑子里乱成一团,想要自己来,却努力抬了几次手都使不出气力,额头上倾刻间就上了一层薄汗。
宴子桀收回了汤匙,体贴地拿起腰间别着的一块丝岶给他拭了拭,便又舀粥来喂他。
茫茫然地被喂下一碗粥,温润的暖流下腹,胡璇才觉得自己提得气几分气力。宴子桀问他要不要再添一碗,胡璇摇摇头。宴子桀便又扶他躺下。
胡璇虽是大病初愈,脑子倒还算清醒,心中警觉什么地方不妥,虚浮的声音问道:“敢问皇上,道长何时才来接我同去?”
宴子桀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但也只是一刹的事情,面带温柔,坐在塌旁,边为胡璇拉上被子盖好,边缓缓说道:“道长见你身体太虚弱,不宜劳顿。他又有急事在身,不得不离开,临行交待朕要好好照顾你,待到他眼下的事情了结,便再来接你。”眼见胡璇的脸色随着自己的说辞越发僵冷,怕他疑心,忙又说道:“道长也想早去早回,今天一早仓促而去。他本想向你交待一声,哪知你一直沉睡不醒。你若不静心养好身体,真到了道长来接你那一日又如何是好?”说着,转身在床头的柜子,有意拿出当日未入宴都是道人交给自己的草药包:“你看,道长连你休养这些日子的草药都备好了。”说完,又将药包放回去,转身向目光有些呆滞的胡璇:“听朕的话,养好身子,朕才能安心……”说到后来,他抓起胡璇的双手合起握在自己掌中,将他的指尖贴在自己嘴唇前轻轻的吻触,紧闭起双眼,眉头间纠结一抹凄苦神色。
胡璇的目光微微流转,对上宴子桀缓缓睁开的双眼。
在宴子桀眼中,那双曾经温柔而清澈的眸子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光采,如今剩下的,只是空洞与茫然,尚有淡淡的哀伤,那曾为自己一举手一投足而变化的流光——早已不再。
“璇……”宴子桀声音有些哽咽:“……是朕、错信奸佞。你、你再相信朕一次、原谅朕好不好?”
胡璇的目光微微转了开,显然他经过了一瞬的思考,却又重新对视宴子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虚弱而缓慢的声音说道:“……皇上、这次……是真心……要放过、放过胡璇么?”
宴子桀期待的表情一瞬间消失,苍白了脸坐直了身子,紧握着胡璇双手的手掌也失去了力量,神情茫然地盯着胡璇:“……朕那样伤害你,朕真是不该!胡璇,朕……在求你原谅,朕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胡璇眨了眨眼代替点头,嘴角牵强地扯出一抹淡笑:“……胡璇……明白了。”显然他大病初愈,体力不继,神情间又多出几分倦意与恍惚:“……没有……怪过皇上,皇……是一国之君……治国安天下,胡璇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