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孩子。
仿佛感到陌生的视线,胡璇的表情微微松动,睁开了眼。
起初也许是因为初醒,也是因为毕竟露天的阳光有些剌眼,胡璇有很短的一瞬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方看清眼前的女子,不禁一怔,口中喃喃道:“……娘娘……”
叶纳点点头,向身后不远处跪著的侍女招了招手,两个忙走到近前。
叶纳道:“抱小公子回去。”
两个侍女听令行事,由塌上将仍熟睡中的孩子抱走。
胡璇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里落定,却仍不时地偷望渐渐被抱走的孩子——那神情,又让叶纳心中莫明的抽痛。
看吧看吧、就是这个神情!
他是用这幅让人心痛的表情勾引他的?!
让人心生怜爱的人啊……
这么想着,叶纳已经走上前去,伸手拉起胡璇的手腕。
胡璇一惊,推开她也不是,由着她也不是,这时,却见叶纳扒开他的掌心,看他手掌心中,那个愈合到连自己都几乎要看不出的伤口。
那只是比一般的针要粗一些扎出的伤口……
胡璇自幼在宫中,也没听说过有人用这种法子医病。不过又或是没人得过要用这法子医的病,自己又不是太医,不知道也不奇怪。
但看叶纳如今的举动,显然是知道些许端倪,心中便想,这或许是用西砥的方子,开口道:“胡璇的命,是娘娘相救?”
“……”叶纳盯着胡璇,放开了手:“宫中的太医,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本宫何德何能。”
虽然她语调平平淡淡,却让胡璇接不上话。但就一怔神的功夫,心思却转到了别处——即然如今这病来得奇怪,当初就是道长医好的……如今——????
心里出现了一层可怕的阴影,由骨子里向外发寒。胡璇茫然地望向叶纳,有些语结地说道:“那娘娘……又是如何得知……我这处伤口……”
“本宫近日身体微恙,昨日传见御医,由他口中听得一二。”叶纳缓和了神色,缓缓在胡璇对面的石椅上落坐,继续说道:“宫中数不尽的珍奇药材、医理奇书,皇上一声令下,没什么做不到,你只管安心养病,也不要顾虑太多。只是……”
胡璇的心思却一直纠结,不知不觉的走了神,直到发觉话音顿了下来,才有些清醒,忙应了声:“……是。”
叶纳继续说道:“……为了子祠的事,朝中上下闹了不只一天了。本宫知道不该再来找你说,却劝也劝不听皇上……”
“本宫也知道,要你说这件事,是难为你。但若是不说,这江山社稷……皇上或许是心中有数,但也不能一总孤行枉顾了朝臣们的忧心……”
胡璇只是垂下眼帘静静地听。
叶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皇上,会为他好。”
胡璇的神情开始莫明的慌张。
“……皇上也是真心待你。可皇上就是皇上……他有无尚的权利,可也有皇上不得不做的事情。”
“胡璇啊……你会劝劝皇上的,是不是?”
胡璇嘎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
叶纳心思细腻,又道:“本宫也是如你一般,一心为皇上着想。但若你有难处,尽可对本宫直说……”
“娘娘……”胡璇鼓足了勇气,仿佛就像溺水的人挣扎一般,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希望也不想错过:“……可救胡璇,离开这里么?”
有一刹那,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了。
叶纳有一种久违的,想要大笑的喜悦——与其说是喜悦,又不如说觉得滑稽。
自己拼命的追求的爱,深爱眼前的这个人,他拥有自己最想拥有的东西,却偏偏一门心思想要挣扎逃离,将自己当成希望与出路……
明明是上天开的玩笑——却又压得人笑不出来。
我也想你离开啊——只要你离开,我就可以拿回应有的一切……
宴子桀回到流苏菀的时候,似乎有种错觉,觉得今天胡璇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太特别,只是宁儿早早就不在了。胡璇依旧坐在竹塌上看书笺,对自己应话的神情,很随和罢了。
可就是这样……也足以让人欣慰……
又或是说……他知道快要与弟弟相见了?应该不会吧——
这么想着,吃过晚膳,宴子桀照旧开始批奏折,胡璇依旧翻了些书笺继续看。天色晚了,胡璇默默地洗漱过后便上床睡了。
宴子桀下了朝就沐浴更衣,等了一晚上等的就是这时候。一见胡璇上了床,自己也忙起了身,一溜烟似的跟着钻进了锦被中。
胡璇根本连装睡都没得装,这种情形不免有些尴尬,被宴子桀扳正了身压住,有些不自然,微微偏开头望向一边。
宴子桀仿佛爱怜似地,用一只手指,佛了佛胡璇鬓角的发丝,再轻轻划过他脸颊,柔声道:“朕想告诉你件事,你若是开心,就常对朕笑笑,好不好?”
胡璇回过眸子,仿佛想要看他,却又不知不觉的避转开。
“朕想守着你,一生都待你好。”宴子桀轻轻俯首,吻了吻胡璇的脸颊,呢喃似地说道:“给你锦衣玉食,让宁儿也一生无忧,还有你的弟弟……”
说到这里,胡璇的身子猛然一震,瞪大了眼,原本就没有焦距的眼神,变得更加茫然无措,死死地盯住某处怔了神。
“胡珂他没死。好好地住在中宫……”宴子桀依旧温声细语,轻轻地用脸颊摩挲,像极了一只讨好的猫:“……璇,你……你若想见他,朕就安排常让你们见面……你不要再恨朕,和朕相守一生,好不好?”
午后萌生的喜悦与希望,再度冰冷。
那莫明的阴影与恐慌又袭上心头。
一切只是巧合?还是他太过残忍,莫非一切,都要在他手中掌控?
胡璇缓缓回神,看着眼前那张讨好的,似乎无辜到不能再无辜的表情,心都要被绞碎了般的绝望。
“……珂儿……”我好想见他,可我有颜面再去见他么?
“嗯。朕见过他了,也跟他说了。璇,你想见他吧?”宴子桀拉下了帏帐,带着炽热的吐息压了上去:“只要你开心……朕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重重的帏帐后,传出声声低咽呢喃,缓缓地飘荡在夜空,仿佛是无数哀哀切切的期望,在深黑的夜幕下,魂飞魄散。
第五十三章
秋天的午后,落着有些冰冷的雨滴,淅淅沥沥的。清冷的空气、深灰的天空,这样的天气本就容易让人觉得阴郁。
胡珂撑着把油纸伞,在门堂前不远定定地站着,微微扬着头眺望着远处。
“朕若对胡璇无心,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医治他。”宴子桀那天对自己说话时的场景,不断地在脑海盘旋:“如今不只胡璇锦衣玉食,就连他的儿子,朕也爱护有加……”
“宴子桀,你还要脸不要?”
“哼、”宴子桀那时候的表情,那么游刃有余。那自信的表情、那自信的应对,如今依旧能深深地剌到自己心底的痛处:“朕要不要脸?胡璇对朕的心意,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胡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在宴子桀的皇宫里,胡璇说那句话时、寂寞又飘远的神情:“……事到如今……三哥同你说心底话……”胡璇那时候坐在椅子上,都不敢正视自己,声音淡淡地说:“并非他逼我……我心里……确是……是……”
每每想到那一幕,胡珂的心,就有如被什么利刃绞着一般的痛。
“朕确实有负于胡璇,但如今再说那些,也于事无补。”脑海中,宴子桀那天说过的话又再度浮现耳畔:“朕如今待他确是一番诚意。你也不要说朕强加于人,胡璇他受过的苦处……”宴子桀顿了顿:“你与朕都心中有数。在宫中,天大地大朕最大,有朕在,就没人能动胡璇一毫发,没人能给他脸色看。他若离开这皇宫,还能安然于世么?他为朕受过的苦,换来的就是孤苦零丁的下半生么?朕待他有情,他待朕有意,朕今后也不会难为你,亦会好好抚养胡璇的孩儿成人……”
一时间,胡珂又想起当初胡璇那痛不欲生的神情,对自己说:“……你若是嫌三哥丢了你的人……”
胡珂垂着的手臂微微发抖,缓缓纂成了拳。他的神情微微有些痛般的扭曲,紧紧咬住下唇:倘若你能幸福……可宴子桀,他真的能给你、你想要的幸福么?
胡珂的思绪这样游离的时候,余光中瞥见远处的丛木掩映之后,一小队宫人人随着车辇进了庭院。
车辇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宴子桀与胡璇。
宴子桀起了身,挑开遮雨的垂帘,远远便看见胡珂。
宴子桀回头看看胡璇,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飘忽不定,但显见也是望见了胡珂,晃动的眸子始终没离开远处那人的身影。
宴子桀放下帘帐,坐回他身边。这些日子他对胡璇嘘寒问暖,自然地把手盖在胡璇的手背上,放柔了声音问道:“是不是有些冷?身子抖得历害。朕让他们给你加件衣衫来。”说着一扬首,就要传唤人。
胡璇忙摇了摇头,应道:“不是。”硬生生将手抽了回来,没什么表情,定定地望着足前方寸之地。
在流苏菀的话,胡璇与宴子桀相处亦是颇显不自在,但长久以来,如此坚定地拒绝、刻意拉开距离这种事情,几乎就没有。
宴子桀心里知道他尴尬的心情,这并不十分难以理解。可心如明镜的知道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心底却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好像外面那雨直接打进心里一般的让人透心凉,却也无可奈何。
车辇停了下来。
宴子桀说了声:“走吧。”便先行起身出去,听着后面悉悉索索的声音,也知道胡璇是跟了出来。
宴子桀下了车辇,随行的宫人忙着引宴子桀进入厅堂,摆放茶水点心。
宴子桀走了几步,掠过胡珂的身边,发现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方回头,见胡璇也是微微垂着头,表情极其地尴尬,一双眼眸不住地在身前的方寸之地盼顾,却就是不肯往前走一步。
宴子桀回了身,走到胡璇身边,声音很柔和、低沉:“有什么话,进去说。”
听到这声音,胡璇总算有了点反应,缓缓挑起眼帘,神情却掩藏不住些许慌恐,望着眼前久违的亲人。
胡珂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伞都脱了手掉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胡璇身前,欣喜得有些发抖,伸手握上胡璇的双肩,颤着声音道:“三哥、三哥!你果真活着,我、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宴子桀轻轻地咳了一声:“这还下着雨,有什么话,进去说吧。”说着,自己便先行进了去。
遣退了宫人,宴子桀独自落坐在厅堂正中的桌几边,拿起刚倒好的茶杯,用杯盖磨着杯子,边挑着眼看着落坐在房中另一边的胡珂与胡璇。
胡璇的神情显然有些无措,慌张得似乎想避开胡珂的视线,却又忍不住去看胡珂。
胡璇收在袍袖里的手纂成拳,纂得出了汗,却是凉的。
“三、三哥!三哥!!”胡珂声音打着颤,满脸似要喜极而泣的表情,人才坐下,就隔着桌子拉着胡璇的手,欣喜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三哥!三哥!我好想你啊!”
胡璇的神情安稳了下来,不过动作依旧有些呆滞,他缓缓地抬起并没头,犹豫了几番,声音轻到几乎让人听不清:“珂儿……你不怨三哥么?”
宴子桀听到胡璇这句话,刚刚还泰然自若的神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立时变得沉闷,低头盯着手里拿着的杯子,却也不去品茗,不住地用杯子盖磨着茶杯的口沿。
胡珂专注地盯着胡璇,认真地应道:“我怎么会怨你?我只想是想你、三哥!”若不是想着给你抱仇,或许我也撑不到今天——这话胡珂倒不会说出口。
胡璇微微牵动唇角,淡淡笑道:“珂儿……三哥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你……”
几度梦牵魂绕的温柔笑容,如今就在面前。可胡璇的笑,再也不似儿时般记忆那样单纯的温暖。那双饱含沧桑、甚至已经有些卑怯的眼眸,让人一见就会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胡珂问道:“三哥,我听说你病了,现在还好么?”
“……”胡璇望着胡珂,缓缓抬起手,指尖有些凉,轻轻地抚了抚胡珂的侧脸,低声应道:“有御医调治,没什么大碍。”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眼光还有些游离,不时地往宴子桀的方向偷瞄,极其不自然,随后他又问胡珂:“珂儿……你的脸……”
胡珂前两天跟宴子桀打了一架,脸上的青紫敷了药也没能尽数消去。
宴子桀又在一边不是味,自己脸上也淤青着呢,胡璇可是一句也没问过。
“不碍事。”胡珂这么应着,胡璇却颤声问道:“……他、他们……折磨你是么?”
宴子桀可听不进去了。
本是想用胡璇牵制着胡珂,同样让胡珂牵制着胡璇,才先来连哄带骗地让胡珂上了自己的道儿,哪知两人三言两语,自己就又靠上了那害人的角色,他当下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里明显不高兴:“朕没有!”
茶杯发出当的一声响。胡珂倒没什么反应,胡璇却惊得身子一震。
胡璇这个微小的变化,逃出不胡珂的眼,也没让宴子桀看漏了。房间里立时安静了下来。
宴子桀心里开始不舒坦,茶也喝不下去了,扭头往门外望着,声音冷冷地:“以你们二人的身份,也不是很方便长谈。来日方长,今天有什么话,快说快了,胡璇还要定时吃药,同朕一同回去!”
胡珂一听这话,忙又拉起胡璇的手,急声问道:“三哥……你还、有没有受苦?听说你病了……他、”说着藐了藐宴子桀,继续说道:“他让人治好的你,是么?”
胡璇微微垂着眼帘,点点头,声如细蚊的问道:“宫里的人……有难为你么?”
胡珂摇摇头:“大不了就是一刀,有什么好难为的。可是三哥你、你……”胡珂有太多话想对胡璇说,可宴子桀就在身边,却什么都咽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胡璇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他转头看了看宴子桀,终于开口:“皇上……能让胡璇,与弟弟小做独处么?”
果然宴子桀的表情冷了下来,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朕让你们见面已经是仁至义尽,还谈什么独处。但他即刻起了身,声音幽幽地道:“朕在门前透透风,依你们目前的身份,也不是很方便久谈。”说着往门外走了过去,还不忘回头嘱咐胡璇一句:“璇你快一点,也要体量朕。朕等着你,一起回去。”
胡璇被宴子桀这么一说,立时脖子到脸红了个遍,即刻垂下头去,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宴子桀就站在厅堂门前,那距离说远也不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