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云的师傅早已不在,但为胡璇疗伤用的药材一应配备俱全。宴子桀看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不知怎么就微微心虚起来。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当时那是做得过河拆桥。但他又自问,那道人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何况还出言相逼,仿佛自己不按着他的意思就要杀了自己,试问这样的人,又怎能留着?
这么一想,倒也觉得自己是逼不得已,人家也着实没有责怪自己的理由了。
胡璇醒来的时候是傍晚,窗纸还透着夕阳最后的一抹光,房中却已掌了灯。
宴子桀床在床头打盹,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手臂。
昏黄的光,让宴子桀的脸铺上了些阴影。原本就俊俏而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为英挺。
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却并不似自己这般带着书生气。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在胡璇的回忆中,明明清淅得记得他的眼角眉梢,却很难在脑海中拼凑出多年以前他的模样。每每回忆,仿佛连微笑都带着几分狡邪。
而每天虽然起卧同塌,胡璇总是早早睡下。等到宴子桀死皮赖脸钻进补窝儿的时候,早已入夜甚深熄灯拨火。
也有几次宴子桀故意不让人熄灯,胡璇却是固执不从。这次回宫之后,宴子桀除了想要交欢这点颇为纠缠,其它说来,对胡璇真算千依百顺。即然胡璇死活不依,他也就顺了他意的熄灭灯火。
所以胡璇能见到宴子桀睡着的光景,并不怎么多。
这一刻看来,他微微纠结着眉心,睡得不是太安稳,脸上的肌肉不时地微微抽动。但没了平日的霸气,也没带那种让胡璇心惊胆颤的狡笑。胡璇暗自着磨:不知多少人看这幅睡相,要以为他是个怎样的正人君子。
仿佛感觉到什么,宴子桀的表情舒展了开,像是要醒过来。胡璇心里一惊,习惯性地想要闭眼装睡,却忽然又想到,现在要是装不醒,就不是装睡那么简单了,又不知他要怎么为难给自己医病的御医们,何况昏也不能一直装下去。
宴子桀一惊:“你醒了!”随即抬头向门外道:“快传御医!”
门外侍官应了声是,没一会儿工夫,御医就进了来。想是宴子桀一直留他们在胡璇的园子里,根本不曾退去。
御医为胡璇诊脉之后,说了些个诸如病情好转身体无碍之类。之后又将备好的汤药奉上,由宫人服侍胡璇喝了。
这一番忙下来,就到了传晚膳的时间。宴子桀朝服还没换,这时便说要去寝宫,又吩咐御医当夜留宿流苏宛,晚膳也没留在这里吃。
胡璇不愿与宫里人多接触,那御医同他同座用膳也自然不成规举。御医正要退去偏厢的时候,胡璇蓦然发现自己刚被宴子桀握过的衣袖,沾了一点点血渍。
本来那一点血迹很难看到,像是自己手掌心那种细小的伤口才会弄出来的形状。这时不由得心下一怔,随口问那御医,自己的病情倒底是个怎样的状况。
那御医说并无大碍,只是体虚需要调养。言辞之间颇为局促,倒让胡璇错觉他不太愿意与自己多交谈。于是由得他回了几句话,便匆匆退下去了。
胡璇又换过衣衫,才独自用膳。边着磨着,见到那血渍一时之念也该是自己错想。无论如何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都太不靠谱。说不定是自己昏迷时弄上去的,又或是御医为自己医生时不小心沾上的。当下也不以为异。
晚膳盘具由侍女撤下后,胡璇又看了会儿书笺便洗漱就寝了。
这时候正殿的内宫太监来传话说,皇上今夜不过来了。
到了第二天,宴子桀又依旧如常,一下了朝便来胡璇这边。
宴子桀最喜欢看的,就是胡璇逗弄孩子的这个光景。于是这大半年下来,流苏菀这边多了条不成文的规举,宴子桀来的时候,大多不用传旨接架。
起初陪着胡璇的宫女太监们老远望见了,还会下跪。那胡璇自然也会知道,于是起身接架。后来宴子桀又几次三番的特别“关照”,所以如今宴子桀踏着小径独自走来,胡璇身边的宫人们即然不敢冲撞龙颜,就只好垂头代礼。如此一来,倒俨然成了一副对皇帝的无视状。
宴子桀一口咬定孩子是胡璇的,胡璇虽然也几次想要澄清,但转念又想,这孩子闹出这么一场曲折,就算宴子桀真的滴血验亲认了,也末必有多喜欢他。何况将来后宫再有子祠,宁儿势必要被卷出争权夺势的那些阴谋。如此一想,也就不再多言。
但如今必竟是在宫中,胡璇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单纯待人,虽然等于默认了宁儿,却也从没提过要给他改从自己的姓氏,为的是有防一日自己落得什么祸事,还要保这孩儿性命。是以胡璇一直只唤“宁儿”。
也不知道,宴子桀是个什么心思,回避也好还是没想起也好,他从不问及这件事,与胡璇说起他时,也只唤他作“宁儿”。
宴子桀远远走过来,见胡璇背对着自己的方向,坐在竹塌边。宁儿则坐在他对面安放的一张锦布软椅上。
胡璇总是拿着小铃当若是毛布偶之类,不厌不烦地逗弄他。如今宁儿已是牙牙学语之际,高兴的时候,偶尔还会冲口说出些单字来。
每到那个时候,胡璇总是特别开心,抱过孩子像宝贝似地搂着,脸上不自觉地,就荡漾出一抹如三月春阳般的微笑。
宴子桀站在胡璇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不由得,竟然也心醉了起来,笑容不知觉间竟呈现了难得一见的温柔。
宁儿却在这时望见了他。平时宴子桀不是特别亲近孩子,宁儿仿佛知道似的,也不与他亲近。但眼下正被胡璇逗得高兴,又见了常见的人,不由得挥着小手,断断继继地叫两声,那发音听起来,就好像在叫:“……娘……娘!”
本是件喜人的事,但胡璇一想到他的娘亲,不由得心下一寒。又见宁儿张着小手向身后的一个方向张望,一侧头,就见宴子桀走了过来。
宴子桀自然也听到孩子的只言片言,脸上的神情也不是很畅快,来到胡璇身边,携了他坐下,摆摆手命侍女将孩子抱下去了。随后言左右顾其他地对胡璇道:“后天你的生辰,准备得差不多了。朕命人传旨给胡珂了,届时朕赐他在你左首。想必到时候太吵闹,让宁儿受了惊吓就不好了。还是不让人抱他来了吧?”
胡璇点点头,知道他说的在理,又提及弟弟胡珂,这倒像是在安慰自己刚刚的情绪。心神有些恍惚,竟脱口而出道:“听说小孩子学语多是先会的这个单字,皇上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胡璇这一句可算是无心的安慰,却着实让宴子桀大大地感动了一把。于是“惹祸上身”,胡璇被他抱了个满怀,亲吻了好久。
其时宫人们早已退得远远的,而胡璇最近也不太逆他的意,宴子桀这一天下午满面春风,一直到用膳的时候都几乎合不拢嘴。
胡璇就寝的时候,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觉着背后一凉,知道又是宴子桀爬上了床塌。心想他今天上来得早,免不了又是纠缠求欢。于是早就习已为常,由着他将自己揽进怀里上下其手一番,情话照样听了不少,却到最后什么也没做,只在临睡前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你伤才刚好,朕不强求。”
第五十五章
胡璇生晨那天,宴子桀还在上朝,流苏菀中颇为忙碌。
胡璇这厢园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让胡璇和心的是景致秀丽,草木水榭占地颇广,厢间套房倒是不多。还没到下午,常侍的宫女就来跟胡璇说各宫院送来的贺礼,已占满了两间厢房。
明明这场宴事并不张扬,但从内宫管事到各宫妃嫔,都有命人呈来大礼。
虽身居后宫却毕竟是男子,宫妃们不是能亲自来贺,胡璇又不好推拒于来道贺的宫娥太监们,也只能由得他们。
到了傍晚时分,宴子桀才架临。他今天穿的一身便服,也颇有喜庆之意。紫红底儿的锦衫套着明黄精绣的半衫,头顶雕镂的紫鳞发冠,别了只配套的发簪,上面还缀一颗流光溢彩的紫玉。腰间更较平常的装饰,多佩了一块通透的玉雕盘龙。
宴子桀迈着雍容雅步、神采奕然,真让人错觉今天过生辰的仿佛是他。
胡璇拜礼过后,宴子桀揽着他进到内室,没事找事说要陪胡璇去拆看贺礼。
那么多的东西哪能挨个看遍?于是宴子桀传人奉上礼单,点着几个自己有兴趣的让人翻出来,这会儿倒不管是不是胡璇想看了。
最先点的,竟是宴子桀的六弟宴子桀俊送来的贺礼。那是一份雕工精美的翡翠香炉,香炉通身异彩斑斓,确实是一份厚重的大礼。
宴子桀不由叹到,这物件自己都不曾见过,怎么就让六弟得了去呢。
胡璇见状,随口应道皇上若是喜欢,择日命人封好奉上。
宴子桀说:朕只是那么一叹,是你的生辰贺礼朕怎能拿。于是又放开去看别宫送来的事物。
叶纳皇后的贺礼送到,三宫六院之首都记挂这件事,即便再不张扬,门庭若市,也是必然了。
宴子桀又张罗着拆看皇后的贺礼,叶纳送来的自是一些雕金饰玉的美物。之后宴子桀又看了几宫宫人的贺礼,便不再看了。
忽然拉着胡璇的手,表情甚是专注,边由自己怀中摸出一根牵着红线坠珠的事物,在手掌中摊开来,道:“这是朕特命人为你雕制的。”
胡璇看过去,那是块通体透明的翠玉,雕得一片清荷浮于云形之中,其上尚有一枝,含苞待放。即便是在房中,那翠玉仍旧流光溢采,显然价值连城。看那玉质,竟与宴子桀腰间所佩盘龙同出一体。
胡璇当时一怔,随即退了一小步,颔首道:“胡璇无功,枉受奉禄,又怎敢受皇上此宝物?请皇上收……”话还没说完,宴子桀跟上一步,拉着他手硬往他手里塞,边道:“即是你生辰,与朕说这些做什么?朕赐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胡璇还想推就,宴子桀上前一手揽着他腰身,另一手拿着玉尚来抬住他下颌,人向前几步,便将胡璇抵在了房中的雕柱上。欺身上来,又是一场唇齿缠绵。
待到放开了手,宴子桀又要把那玉饰佩在胡璇身上,胡璇又要推拒,宴子桀忽然脸上纠结着一番仿佛委屈的神色,抵住胡璇肩头,低声道:“你一向偏爱玉饰,朕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讨你欢喜。朕待你这份心思,你不领情,还待怎样?”
胡璇此刻心中一酸,表面上却没什么波动。与宴子桀对视一晌,宴子桀便还要往他腰间别那块佩玉,胡璇这才以双手承接,低声道:“稍后胡璇还要更衣,承皇上圣意,胡璇愧领了。”
之后胡璇要去沐浴更衣,宴子桀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嘱咐说你要将朕送的东西佩在身上啊佩在身上!他今天这股劲道哪里有半点君王的气势,俨然一块大膏药般讨好的孩子。胡璇都被他念得有些头晕,心底又漾着那股自己已经竭力压抑的波动。所以当胡璇终于得以摆脱他自己进了浴房的时候,脸上虽然微微泛着红,额头倒也仿佛要爆了几根青筋。
终于全身浸在温水中,胡璇方得一刻放松。
这喧闹的一天着实难过。不由得心中也想到,自己尚年幼时,宫中的大小庆典,除了必要的祭典和列席,基本就拉着宴子桀陪在房中躲清闲。
如今细细想来,儿时的宴子桀好动又喜欢争峰头。大概该是十分想要去参加那种宫宴。但又一直不被认同首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该是怨恨与自己守在一处的吧?
又细想起,除了陪自己弹琴练字,宴子桀从不曾自己主动弄过一弦一墨,而那时他的心境,也该是比自己不喜喧闹的这种情绪,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璇抬眼看台柜上摆放的拖盘。呈放着为自己新作的彩衫。那块玉佩在昏暗中几乎通透不可见,却又映着房中灯火泛着柔和的光采。
胡璇嘴角牵出一抹寂寞的苦笑。
他只以为自己偏爱玉饰,便说费尽心思讨好自己。又如何知道,在自己眼中,那块早已被他亲手打碎的劣玉,与眼前这块,有怎样的天壤之别?
玉质虽劣,却是宴子桀落难途穷之际,唯一的拥有——如果它还完壁无缺,那对自己来说,就算有些自欺欺人,也是生命中最为美好一段的印证。而这块宝物,即便价值连城,假如宴子桀现在就冲进来拿起摔个粉碎,怕是也再难惊起自己心底一丝波澜。
他不懂!他怎么会懂?甚至于——想要要求他去懂的人,该是犯了天理不容、大逆不道的罪过。
胡璇拿着一块软巾,掬起水来,借着灯光擦洗自己的身体。垂头入目的,是灯光的映照下,清淅可见的斑驳疤痕。
每一道都是屈辱的记忆,仿佛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过往。触目惊心之余,总有锥心之痛。
胡璇清秀的眉头纠结起来,紧紧闭起双目,努力平息那时不时就会翻涌出来剌痛自己的心绪——怎能相守?我心中所念所想,你可曾有半点顾念?
酒宴将开始,胡珂便由侍卫陪同列席。宴子桀正座,胡璇陪坐于右首,接下来便是胡珂落座在胡璇身边。席间歌舞甚欢,但三人的气氛却颇为尴尬。胡璇和胡珂相视,流露的视情十分亲切,却碍于耳目众多,言语之间总有不便,只是说些嘘寒问暖的话。宴子桀则被风光的晾在一边,他倒几次想亲近胡璇,可与胡珂自幼便不和,胡璇见了胡珂的神情,便再没有自己插足的空档,心中颇是吃味,歌舞也看不下去,只憋着劲吃喝。
行到宴中,宴子桀酒意颇酣的时候,叶纳架临,解了宴子桀颇为尴尬的处境,却也让胡璇与胡珂有了亲近的空间。兄弟两个人借着酒意凑得近了,低声谈笑,神情间皆是十足的欢喜。
久违胡璇发自内心的笑颜,几分醉意的宴子桀此刻看在眼中,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依在叶纳的身边,好几次都看得痴了。
酒宴散后,胡璇与胡珂自是依依不舍,叶纳也知情识趣地回到自己的寝殿。胡璇小做洗漱去了酒气,便有太临陪送回厢房,宴子桀一早换好了睡袍爬上床塌等着他。
一见胡璇来了,宴子桀命人熄灯拨火,边招呼胡璇过去。
黑暗中,胡璇默默上了床塌,宴子桀便欺身近前亲昵索欢。
这大半年来,宴子桀早已习惯了胡璇爱理不理、仿佛例行公事的架式,但也不知今天是自己酒醉、又或是胡璇酒席间见过弟弟心情愉快,宴子桀总觉得今晚的胡璇,态度十分温软,配和似地由着自己尽兴。一时间胡璇终于被自己打动的情绪飘飘然浮心上心,宴子桀心情大好,尚汗湿着的身躯拥着胡璇一阵温柔亲抚,趁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