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飘飘然浮心上心,宴子桀心情大好,尚汗湿着的身躯拥着胡璇一阵温柔亲抚,趁热打铁地柔声道:“璇啊,你别离开朕。你看现在,你能与家人团聚,朕亦一心待你好,咱们这样长长久久下去,你说多好!”
昏暗中看不到胡璇的表情,他微微挪腾了身子,轻声道:“……皇上以为好的,就是好的吧……”那话语中分明夹带着无奈的幽怨之意,与刚刚的温顺承欢截然不同,宴子桀一怔,紧张道:“……这是什么话,如今又有哪里不好了!”
胡璇沉默。宴子桀却觉得胡璇难得心情好,肯与自己谈到他心事,忙不依不饶地接话道:“……胡璇,你说、如今还有什么顾虑?又或是你仍记恨过往、嫌朕如今待你仍旧不够好?”
“……”胡璇叹了口气,缓声应道:“皇上……胡璇并非心盲,又怎会不知,朝堂之上,早成众矢之的,亦是皇上的心结。皇上如今待胡璇的心意,胡璇已深感圣恩。但我以男子之身,身居后宫,已遭人非议。皇上又将弟弟留于中宫,胡璇不是不能明白皇上忧心,只是如此下去,怎是长久之计?胡璇愿将身前后事尽抛脑后,只安于后宫奉欢君上,但他日弟弟也因此成招致大祸,胡璇又岂能安心?”
“……”宴子桀几度欲接话,又着实开拖不了,而胡璇此刻话语温婉伤情,将心事娓娓道来,一字一句触着宴子桀的心头软处,他竟也不忍心打断。只在昏暗中听胡璇继续说道:“胡璇直到今日,仍是那番心意,于情于理,皇上赐胡璇兄弟与九泉下亲人相聚,胡璇绝不会有半分怨恨,只是为着自己贪图安乐,置手足于水深火热,实难心安……又说什么长长久久的快活……”说到后来,话语声越发低沉微弱,那凄切缥缈之感,让宴子桀心头酸苦,他拥紧了胡璇,安慰道:“胡璇,你再与朕些时日。朕再为胡珂设府,但朕也与你实说,将他安于宫中的确不是久之计,而安置于宫外,朕赐他豪宅府坻、安乐渡日,却也不可能还他一个你想像中完整的自由。待到一年半载情势安定,朕亦可时时安排你兄弟二人相会。但朕虽身为天子,所能做到,也仅限于此。你可能体量朕的苦衷?”
“皇上说的……可都当真?”胡璇的声调里,显然有了几分喜气,宴子桀点头应声:“朕从前待你不好、欺你瞒你。今后只要你开心,朕能做的,都补偿你!璇……”说着,欺身上前,扳正胡璇身子压在身下,双手十指紧紧相扣,缠绵吮吻中,模糊听得到宴子桀在说:你答应朕,这一生一世,再也别离开朕。
如此又过了一月,胡珂再受封号平祥候,由宴子桀赐平祥候府搬出中宫。那一日,胡璇由宴子桀便装率宫人陪同,一路送胡珂到中宫门外。宴子桀体恤胡璇即将与弟弟暂作分别不舍之情,自已带人稍站得远了些,让他二人依旧在自己眼皮底下稍做“独处”。胡璇对胡珂良多嘱咐。到了中宫大门之外,胡珂由原拓率众随行。胡璇依依不舍站在城头,宴子桀也膏药似跟在他身后。仿佛这样的日子,曾经也有过——那时在桐城,宴子桀离去的时候,自己也那样站在城墙哨堡之上,遥遥相送——如此不舍的送别,只愿此生,不再经历。
宴子桀贴近了胡璇身后,柔声慰言道:“璇,回去吧!别太难过了,稍待些时日,朕为你好生安排,来日方长。”
胡璇缓缓回头,一双眼眸中涌动出的情绪太过复杂,竟让宴子桀在一瞬间怔了怔神。他忽然上前握紧了胡璇手臂,劝哄而急切地道:“你信朕!”
胡璇微微颔首:“皇上,回去吧!”
宴子桀心头莫明的沉重,他此刻亦想起当初在桐城,胡璇目送自己走后,自己未能看到的神情,会是如此么?那看似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掩藏的千丝万缕,越发如一道道不明其意的魔咒,绕得宴子桀心头一阵慌乱,却又全然无从说起。
第五十六章
这一年是大宴开国后,宴子桀的第三个生辰。开国元年是宴子勇称王,那一年宴子桀流落桐城,第二年与西砥周旋宫中又多生事端草草了事,到了这一年,国势已趋向安定,便要张灯结彩举国欢庆一番。
本来只是一般的庆典,也不必大费周张圣架出游,但宴子桀心里早做了盘算,实在觉得宫中耍不出什么花样再讨胡璇欢心,更是一心想借着点什么名堂携他游山玩水一番,便一意孤行拟了旨,要登岳祭天。这一来一往耗时颇久,国势虽趋安定,但朝堂仍对乱党尚未肃清、圣架出游实非明举之事呼天呛地地闹腾了几天,怎奈这个开国的皇帝君威太盛,一意孤行起来果真天下无敌,于是宴子桀终于力斗群臣大胜了一回和,如愿以偿地携了胡璇、带同皇后、点齐了亲兵浩浩荡荡地出宫去了。
携同胡璇,实在是没有名目,是以胡璇的处境又是十分尴尬,仿佛便是读书人藏了春宫绘卷在书笺中一般,依照宴子桀的主意,穿了随行侍卫的衣装,出内宫时混在兵骑之中。到了当夜行至另一座城池宴子桀下榻之时,被宴子桀命人连召带拖地拉去同宿一房。次日乃是早早起身,换了便装,由宴子桀厚着脸皮在亲侍太监的陪同下,坐了皇亲国戚的孪车随行的。
叶纳绝不是个糊涂的女子,出城时便知道自己的陪同,不过是障眼法,是以对自己乘坐之外多出的孪车不闻不问。但当过了几日,分明知道那孪车日日空设,胡璇是与宴子桀同乘龙辇的时候,再识大体,心中不快也偶尔在神色间流露。胡璇自已不愿在人前现身,也正中了宴子桀的下怀。而宴子桀对叶纳更是自觉理亏,用膳时总是陪同叶纳,进食却只是装模做样,至于是吃过了,还是待到陪过了叶纳再回去与胡璇一起吃,叶纳都不会过问。
除却了这一点尴尬,宴子桀对自己这次名为祭天实为出游的主意实,在是大大暗自赞许了一番。胡璇每日坐在车辇中无所事事,唯一陪着他的活人就宴子桀一个,就算没话说一个人躺着休息,宴子桀都好粘着他拥在一处寸步不离。胡璇再怎么不自在、再怎么无聊,宴子桀却是满心欢喜,都觉得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消遣了。何况自从胡珂离宫之后,胡璇对宴子桀态度早有软化,宴子桀说起什么话题,比起从前应付点头,偶尔感兴趣的话题,胡璇也能多说出三言两语。所以这段在别人觉得漫长无趣的行程,实在是宴子桀心中快乐得不得了的事情。就连祭典前后斋戒锁事,宴子桀仍是每日荣光焕发神采奕奕。
直到祭典完毕,开始回程,宴子桀便拖拉行程,滋扰民生,游山玩水起来。回程第二天,到了胶东郡边界,宴子桀架临当地府衙,命人肃清山林趋逐闲杂人等,次日便让胡璇换了侍从的行装,带同一纵人打猎去了。
胡璇清楚地记得,宴子桀幼时是最讨厌听到狩猎这样的事。那时尚是自己父亲在位,起初宴子桀也去过几次,总是和自家兄弟打过一架闹得父皇动怒收场,后来便没他参与的份儿。而如今,物换星移,他已身为天下主,什么都由着他性子——胡璇纵马随在宴子桀身后不远处,眼见着有人驱逐出山狸野物,他策马拉弓的身姿,心中不由得一动。
宴子桀当初由自己安排,逃出宫中,曾有多少个夜晚,胡璇回想着白天听到的战报,瞑想着他的样子,仿佛如今重现在眼前,而自己却无力再付出那份思念的心意。
此时已是初秋,正午阳光明媚,山林之中入眼的多是嫩黄艳红的树叶,宴子桀一身淡紫锦袍,策马疾奔,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铺洒在他强健的身躯,每当他射中了猎物,驱马掠过由地上捞起,随即一勒马缰,炫耀地露出仿佛骄傲的孩童般开怀的笑颜,胡璇的心中便百味交集翻腾一回。
怀念、憧憬、甚至是明明依旧深深爱恋,却掩藏不住心中早已深种的失落、无奈、绝望、悲哀……
宴子桀并不急于下山,命随行的众人选了荫凉的好地方生了几处火,单看那命人呈上的酒水杯盏,可见就地取材烧烤野味本就在他的打算之内。这把式是小时候他便与胡璇弄惯了的,远远遣开众人,与胡璇单独坐在一处,开膛破肚到扒皮穿枝,都是宴子桀亲力亲为。宴子桀心情大好,手中忙着事物,嘴上也没闲着,一边说着如何如何痛快,渐渐便说到了今打到的野物,可惜没有小羊,他可记得胡璇那时候最喜欢吃烤好的小羊肉,说到这里,似乎也忆起了从前,忽然顿了顿,脸上带着些若有所失的神情,抬眼对上胡璇视线。
胡璇扯出一抹淡笑,随即转开脸,仿佛眼中望着远处的风景,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
吃过了烤野味便算用过了午膳,宴子桀命众人驻守原地,拿了壶酒,牵了两匹马,拉上胡璇沿着林中小溪踏秋。
此刻刚过了未时,秋日午后的阳光本是灼人,但山腰轻风阵阵,又有枝丛掩映,透过缝隙的阳光,与枝影遮挡的阴荫凉交错扶过脸颊,竟撩拨得人有些倦意。
宴子桀左手拉着马缰,右手握着胡璇的手,拉着他信步沿溪边一路前行。宴子桀侧目看看胡璇,他只是垂首默默前行。或许是奔波了一个上午,胡璇的前额有一绺发丝微微隆起,随着他步子起伏俏皮地晃动。流淌的溪水映射的波光在胡璇的脸上、身上,不时铺散出柔和的光韵。
宴子桀看得有些着迷,步子缓下的同时,已凑近了脸。胡璇本是默默和着他的拍子停下了脚步,惊觉宴子桀的靠近,心下一慌,本能地向后退开,表情中带着几分讶异,更现出了这阵子已难得一见的责备与排拒的神情。但那神色很快被不安与羞涩所取代,胡璇偏开头望向溪水,沉默地逃避。
宴子桀没有漏看到那转瞬即逝的神色,在那一瞬仿佛心跳错落了一拍,就像一根琴弦抽破了指尖,震惊的一瞬尚且茫然,在那之后才是纠心的抽痛。
那天宴子桀缠着胡璇陪他在山林中走了很久,施尽温言软语,一会儿说说胡珂、一会说说宁儿,纠纠缠缠要胡璇应允一生相守。折返回行的时候,已是天近黄昏,又硬是拉着胡璇跟自己同乘一骑。他双手拉缰环拥着胡璇,死皮赖脸地贴着胡璇的肩颈耳鬓厮摩。
对胡璇说对不起、之后向他“耍赖撒娇”,顺便亲昵占些便宜,要他应承与自己天长地久,这些于宴子桀来说,即愉悦又会让他变得安心;可是胡璇在胡璇心底却是另一番滋味……
宴子桀返回宴都的第五天,便是他的生辰。
这日正殿设宴款待群臣,胡珂尚有列席,胡璇却不能出面。酒寝散去后,宴子桀醉意颇深,本想转架流苏菀,却有张劲传来加急秘奏,宴子桀展开亲阅,一看之下,立时便清醒了七分。
此刻昏暗空旷的房间中,宴子桀只穿着一身明黄的睡袍,盘膝坐在宽大的龙床上,手掌心里拿捏着三片碎玉,呆呆地出神。
逍遥快活的日子会另人觉得光萌转瞬即逝;忧心不安的日子会让人度日如年。而宴子桀心中的这段日子,却是喜忧参半,享受愉悦的同时,一边又惴惴不安。
由初夏到深秋,宁儿已经由蹒跚举步到呀呀学语。直到接到张劲上呈的密报之前的这段日子,宴子桀还身在胡璇的温柔乡中,每日过得轻飘飘如坠雾里梦中。
自从胡珂出宫之后,胡璇待宴子桀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饶是宴子桀早在胡璇生辰之前便有所提防,但太久以来的尴尬相处已经让他疲惫不堪。难得胡璇对自己千依百顺,于这个转变,与其说是色迷心窍,不如说宴子桀确实乐在一晌贪欢、大有自欺欺人的味道。
但就算是他心中忐忑,最大的估算,也不过是胡璇想法设法逃离宫中,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一边令原拓张劲督促各地对肖远的残余势力大做扫荡之时,胡璇竟然尚有法子能辗转另他军中异动。
宴子桀将这件事联系到胡璇身上,并没有实旨的证据。但让他疑心的开端,就是胡璇的生辰开始。那次明明依了胡璇的意思,不要太过张扬。但宴子桀到了寝殿,听了宫中亲侍太监陈报胡璇那边受礼的盛况,便本能地感觉出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而那之后胡璇变得亲和,温言软语诱拐自己放胡珂出宫……就是因为放胡珂出宫是必行之势,胡璇对自己的诱言才显得过于画蛇添足。但也只因为势在必行,宴子桀又乐得讨胡璇欢心,大可算作将计就计。
胡璇与胡珂这小半年来只会过一次面,其他时候都是互通书笺,由宫中侍卫传呈给自己先行过目。这兄弟两个倒是亲热得很,即便见不到面,天南地北照样无所不谈,却也看不出任何异像。而胡珂由原拓派人监视,依原拓的呈报,该是没机会弄出什么把式。
而眼下军情异动却又极其微妙,仿佛有瞒天过海之势。蒙混君命,并不追截乱党,只是潜移默化一点点地调度宴都驻城兵马。当然眼前看来,尚无法动摇大宴国开国皇帝立下的军威。但于宴子桀亲身坐守的皇城来说,却又隐隐伏下了危机。
而最让宴子桀懊恼的,是他直觉地知道这件事与胡璇有关,却无法从胡璇身上摸出分毫线索,甚至是想要对胡璇开城布公地问个明白,都仿佛是欲加之罪、无中生有。宴子桀假想过好几次带着怨气与不愤向胡璇指问,但要怎么问出口呢?是问:“为什么你忽然对朕温情顺从?你这就原谅朕的所做所为了?”还是拿出君威来狠狠打压:“朕说是你干的,就一定是你干的!你快从实招来!”
张劲的密疏尚算及时,宴子桀总算肯正视那些心底有意掩示的顾虑、看到了端倪——必竟与都城兵马调配有直接关联的人,就是原拓。若非张劲密报,那些微忽其微的调派锁事,他是无论如何也看顾不到。
问题出在原拓身上,驻兵的异动便不再难解释。只是宴子桀心中想不透,原拓曾经那么痛恨胡璇,却为何如今又反过来甘为胡璇与自己做对。如今虽为君臣,宴子桀确顾念沙场之上的生死交情。而此刻看清这个真相,在宴子桀心中无非是火上浇油。原本认清心中所爱虚与委蛇之态便纠结苦楚,如今又被自己一向视为心腹之人计算反叛,宴子桀这一次当真陷入了泥沼般的境地。
然而更为痛心之事,并不止于此。
事到如今,无凭不据不能质问胡璇,而原拓因自己降旨追查乱党,本就有兵权在手,零散调动人马自是无从问罪。宴子桀对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