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璇洗漱过後,一如往常地早早上床就寝,宴子桀批了几份重要的折子,其它的略看了看便放下,也挤上了床塌。
他再没分寸,今天不是个该寻欢作乐的日子这点自觉,总还是有的。而且胡璇对自己心软归心软,光拖时间等,那也是等不来的。於是宴子桀扒着胡璇,继续老调重谈,声色委屈、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当初左右为难的立场和心境,摆摆自己的道理——直到夜深了,自己也敌不住倦意,沈沈睡去。
宴子桀侧着身,一手环过胡璇胸前搭着他的肩,一条腿也老实不客气地压着胡璇,呼吸沈重睡得颇酣。
胡璇这时才缓缓转过头,借着那昏暗不明的光线,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目光是那样的绝望、悲伤——又透着缠绵的不舍。
这短短的三年,仿佛耗尽了胡璇的精力。也就是在这不堪回首、举步为艰的三年里,胡璇渐渐的清楚,并不是宴子桀变了,而是自己自己欺欺人的念头,终究再也靠不住了。
如果让胡璇说出,倒底宴子桀好在哪里,让自己如此割舍不下那份感情——胡璇说不出。归根究底,除了那一幅让自己着迷的皮相,更重要的是,宴子桀骨子里的那种倔强强硬,不甘服输的狠戾,都该是自己没有的——对於自己不曾拥有、又颇俱欣赏的东西,带着憧憬或是向往,这样的东西,在自己的心里,都该是闪闪发光的。
在几乎朝夕相处的十八年中,对於宴子桀那乖巧委屈的表相刻意的欺骗,胡璇并非未有察觉他的任性和不甘。只是当初的自己,抱着非份的幻想,一心用自己的心底的期望,塑造着一个假相自欺——其实那份不甘服输的倔强,那份争强好斗的暴戾,都是胡璇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都是他能隐隐的在宴子桀塑造的假相之後感受的东西。
但当宴子桀卷土重来,把他的强势狠戾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胡璇渐渐看清自己内心所爱的真相的同时,也深受其苦。
依着宴子桀的地位与性情,他所做的一切,该当是情理之中吧。如今的胡璇,不是不能明白——只是不能原谅!
第二日清晨,宴子桀起身的时候,胡璇仍旧睡着。
宴子桀轻手轻脚披了褂子出门,发觉阳光有些剌眼,是个明郎的好天气。想想最难挨的一天也过去了,眼前又是一片好风景,心情不由得舒展了许多,却仍不忘嘱咐胡璇的亲侍宫女太监好好照顾胡璇,便起驾回自己的寝殿准备上朝去了。
午後微风吹过,柳条打着晃,流苏菀中一派宜人景色。
胡璇有些慵懒似的神情,抱着熟睡的孩子半卧半坐在石廊中的竹椅中。身後不远处,站着两名宫中的侍女。
胡璇微微侧头,身近的侍女即刻上前,轻声道:“公子有什麽吩咐?”
胡璇道:“天气热了,让众人各自休息去吧。”
“公子……”侍女面色犹豫。胡璇人随和,遇上阴风天冷的时候总是吩咐声让下人们回房休息,换班守园,这倒不奇怪。但今天是宴子桀特别吩咐了要小心伺候的,这小宫女倒有些为难了。
“不要紧。”胡璇又点头,“只劳两位照应小公子即可。待会儿到皇上下朝的时候,再请众人回来就是。”
那侍女点头应着,向远处站着的两排内侍太监走去传话,不多时,人就悉悉索索的退了出去。
胡璇又作小憩,之後对两位宫女说有些渴了,让二人去备些茶点。
两个宫女不敢待慢,双双走出园子。转过了园口前的小回廊,尚有两名太监留下守院,那宫女便留神叮嘱了一句:“公子让备茶点,我们这就去准备,劳两位公公费些神照应公子一会儿。”这才走远了。
胡璇见两个宫女走出了园门,便缓缓起了身。
他这微微一动,怀里的宁儿似乎也惊了梦,张开小嘴哼了哼。
胡璇见他那招人疼爱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酸,微微抬臂将那可爱的小脸儿贴近自己,眼中微微泛了湿,轻声沈吟道:“宁儿,你我留在宫中,早晚有一日不得善终。如今已经逃离无望,你莫怪我心狠……来世你再做人,切莫再投入帝王家,也不要侍奉朝廷,安安乐乐过一生……”
过往不堪回首,早知道宴子桀对自己百般欺骗,却料不到到了今时今日仍是如此。连累道长废去一身修为,自己与这孩儿又岂能在宴子桀身边得个好结果?
想宴子桀昔时对自己百般折辱,就算是万分之一,这幼小的生命又岂能承受?到时候宴子桀仍会以弟弟的性命为要协,以这孩儿的性命为要协,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胡璇这麽想着,就不由得从心里往外发寒,抱着孩子的手臂不由得收紧。
宁儿仿佛感知胡璇心里的苦楚,挣扎着由梦中醒来。
胡璇看着孩童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心中更是酸楚难当,泪停不住地落下来。
宁儿一见胡璇落泪,小家夥更是心惊似的忽然扯开喉咙,号啕大哭。
胡璇死意已决,生怕有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前来救人,咬牙转身奔到回廊的栏干边,紧紧闭起双眼,向着湖心纵身跳下去。
第六十五章
园外的守院太监听着两个侍女吩咐,就着磨着到内园去。侍候胡璇这厢园的宫人们都知道胡璇身体一直不大好,防着他有什麽吩咐找不到人,两人刚走到园门前,见胡璇正起身抱着孩子,忽然间孩子大声啼哭。两个太监正对着眼神,商量着要不要赶紧去找侍候小公子的那些宫女,正这时候,眼见胡璇往栏杆边奔着跳了下去。
这俩太监吓得心都要从嗓子跳出来,齐声高喊:“不好啦!胡公子抱着小公子跳湖啦!快来救人呐!”这麽喊话的公夫,两人拼了命的往胡璇跳下去的地方奔。
两个太监赶到湖边,哪敢怠慢,双双跳下湖中去救人,随後院外奔进来的侍卫太监有二三十号人,又跳下四五个人去帮手。
胡璇虽是死意已决,跳进湖中就狠命抽气吸水,恨不得早死早脱生。但忽然呛了水,免不了本能的咳嗽。他一只手将孩子抱得紧紧地,另一只手拍了几下水。湖水涨潮似地往鼻子腔子里头涌,胡璇觉得胸口撕裂似的痛着,又不断地只往自己身体里涌水。鼻腔喉咙胸口无一处不被湖水呛得撕痛,还有那窒息的苦楚,在痛苦中头脑一片黑暗,这濒死的痛苦,竟也似曾经不堪一般,实难承受。
可怜了前一天才弃朝奔回後宫的宴子桀,上午的早朝才安抚了一班敢於忠心死谏和一些随声附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应声虫,下午就听到胡璇抱着孩子跳湖的消息。
他就算习惯了胡璇发病晕眩,可跳湖却是头一遭——还是抱着宁儿跳,死意可见坚决。
那一刻宴子桀仿佛听到晴天一声霹雳,头脑一片空白,只隐隐觉得此刻乃是天崩地裂之事,惊到自己忙然无措。就在众目如炬之下,踉跄着起身,一边嘶吼着:“传了御医没!快给朕传御医!”一边拨足狂奔冲出正殿,抛下身後的一片唏嘘之声。
宴子桀驾车赶到流苏菀的途中,已遇到一个传事的太监,来报胡璇和小公子皆已由湖中救起,生死未卜。宴子桀到了流苏菀院门前,里面正奔出後一个小太监,说胡璇已经给救过来了,小公子还未复醒。
虽然听到胡璇救过来了,宴子桀心头算是得到片刻宁静,但若宁儿就这麽死了,胡璇对自己的心结,这辈子也难指望解得开了。宴子桀急步过去,远远看着胡璇萎坐在远处的亭廊中的身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胡璇身上披了件干衣,一左一右两个太监生怕他再闹出什麽乱子架住了他。胡璇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几名太医围成一圈,看诊布团上小小的身躯。
宴子桀来到近前,挡住了胡璇望过去的视线。
胡璇的目光缓缓地顺着绣龙的褂子爬上了宴子桀脸。
胡璇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几分不屑又仿佛在冷笑的眼眸中再也不见了往日的畏惧。
此刻心有余悸的,其实是宴子桀。当心惊过後,剩下的便是恼怒。宴子桀双手垂在袍袖里,紧紧握着拳,全身气得发抖,连牙都咬得咯咯作响。
若大的庭园中,只有不远处的御医几个人在幼小的尸身边忙碌着,其他人等皆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你倒底要怎样、是不是要朕为你倾了城亡了国,你才甘心!”
胡璇的发丝垂落几绺,湿哒哒地粘在脸上。他盯了宴子桀半晌,最後轻轻地一声冷哼,缓缓转过头去,望着早已平静的湖水,竟不去理会眼前气得红了脸的人。
宴子桀的语调变得诡异:“你不怕死!孩儿的性命不要了、弟弟也不管了?……全都豁出去了?铁了心离开朕?”说着话,微微向前挪了一步。
胡璇依旧毫无反应,望都没望宴子桀一眼。
“朕待你还不够好麽?你要朕怎麽偿你才算和心?”宴子桀皱着眉,仿佛他的表情更掺了些委屈:“……为什麽你这麽狠心,宁死也不愿留在朕身边?你不是曾为朕,连命都可以不要麽?为什麽到了今天,朕全心全意待你,你却能绝决到如此地步?!”
“……”胡璇终於缓缓转回视线,神情里满是悲切与怨恨,声音凄冷而抑扬不定地说道:“……由始至终……对我都是欺骗……”慢慢抬头对上宴子桀:“……胡璇早已想不出,到了今天,我还有什麽价值让皇上如此费心设计……”
“朕是待你好!朕对你一番情意!”宴子桀即刻回道:“是那老道以下犯上,又要带你离开!他威胁朕,朕如何能让他全身而退?朕昨日不是同你讲得清清楚楚?!朕待你一番情意,朕待你与宁儿自问不薄!当初胡珂在宫中,朕也不曾有半点难为!朕说过,就算你觉得朕有负於你,这些还不够,朕也愿意再补偿你!朕已做到如此地步,你、你……你就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连孩儿的性命也赔上了!?”宴子桀胀红了脸,几乎吼到失声。
胡璇知道激怒了他,眼下死也寻过了,索性心一横,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一股恼冲上了心头,此时竟双目怒睁,迎向宴子桀,嘶声喝道:“够了!不要再在我面前虚情假意!你当真以为我是傻的,还看不穿你那些骗人的勾当?!”
宴子桀顿了顿,立时销了三分气炎。静了一晌,才定了定心神,逞着强接话道:“朕待你是真心的好!这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朕没再欺骗你了!”
胡璇不知是哭是笑,唇角的肌肉有些抽搐,发出几声讽剌般的冷哼,继续说道:“当初就算不是别人陷害,由始至终,对我都是利用欺骗!事到如今,胡璇早已一无所有,皇上大可不必为了胡璇、还做什麽假诣,造什麽放过胡国旧民谣言!做此一举,难倒不是明知我心软、欺我愚顿!让我感恩戴德、结果於我不过是再加羞辱!道长救我一命,皇上却废他修为,将他禁於内宫,又何来对我的情宜?又说什麽留我弟弟性命、实是出於待我一番情意、更是待我宁儿不薄!其实皇上当初便是为引胡人旧部营救他的性命、想要一网成擒;宁儿在皇上眼中,何偿不是迫我就犯的工具?!胡璇所言,可有差迟?如此手段,照然若揭,胡璇何德何能,还让皇上如此费心机巧言相欺?”
“……”胡璇所说的一番话,确是他原原本本心里的算盘,如今就这样被胡璇撕破了脸皮,宴子桀也算清楚,他是再也哄不回胡璇的心了。他几欲暴发,却又怪不到别人头上。而如今对胡璇用情,又是千真万确,又恨又羞又恼又怒,气到整个人发抖。即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宴子桀也便不怕拿出自己嚣张的本钱,当下唇角才牵强勾出些许诡异的笑意,竟由盛怒转成了一张无赖的嘴脸:“即是连宁儿都赔出去了,朕也知道了——你不怕死!”
胡璇莫名的心头一紧,眼见着宴子桀又一步正正挪到自己身前:“可你也太天真!”说着话,缓缓蹲身下来,一只手慢慢抬起,想要抚摸胡璇的脸颊。
胡璇偏头闪躲,侧目瞪视。
宴子桀忽然一伸手扯住了胡璇的领子:“你当不怕死就能摆脱朕了?”宴子桀咬牙冷笑:“当初是你喜欢上朕的……”
胡璇身子又是微微一颤。
正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孩童哭声划破了静默。
刹时间,宴子桀神情得意,胡璇煞白了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几个老御医的方向。就见一个小太监奔了过来跪报:“拖皇上洪福,小公子复醒了!”
这一下胡璇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像从地上弹了起来似的,挣扎起身就要甩开身边两个太监,推辞开宴子桀桀,就要向着孩子的方向扑过去。
胡璇身边的两个小太监精明着,生怕他伤了皇上,立时冲上来一左一右押了胡璇的两臂将他按在地上。
宴子桀几乎摔倒,双手後撑,又有宫人赶来扶起他。他一定了身形,横踏一步,又一手揪起胡璇的领襟,死死盯着面如死灰的胡璇,头也不回地下令道:“将小公子好好医治,出了闪失,唯尔等是问!”
第六十六章
宴子桀几乎摔倒,双手後撑,又有宫人赶来扶起他。他一定了身形,横踏一步,又一手揪起胡璇的领襟,死死盯着胡璇吓得慌了神的脸,头也不回地下诣道:“将小公子好好医治,出了闪失,唯尔等是问!”
御医哪敢怠慢,同几名太监宫女抱了宁儿回去房中。
胡璇的眼神随着孩子被抱走的方向移动,宴子桀恼火地一耸胡璇的领襟,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此刻四目相对,胡璇已没了不怕死的本钱,眼里满是恐惧无措,而宴子桀则神情阴冷地藐着胡璇,胜券在握般地威吓於他。
胡璇力脱般地缓缓开了口:“……你、你要怎样!?那还是个孩子……他、他还什麽都不懂!……”
宴子桀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微微蹙起眉头,反问道:“怎麽?此刻你终於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你也会说他还什麽都不懂!”随即咬牙切齿,那声音狠得打着颤,仿佛由牙缝里挤出来:“你都不惜要他赔命,也要辜负朕的心意……如今你又对朕说起他只是个孩子?!”
“……”胡璇一时间冲激太大,上下唇微微发颤,几翻嘎了嘎嘴,竟对不上话来。
“说话啊!”宴子桀一声暴喝,胡璇蓦地一个机泠,惊魂未定的神情使苍白面容更显得几分憔悴,颤抖虚浮的声音道:“……我又何偿不想悠然度日?……今日的一切,难倒不是受你逼迫?!”
“当初是你先喜欢上朕的!”宴子桀凑近了胡璇,逼视着他:“如今朕动了心,仍要随着你的心意说放便放?”
胡璇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