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璇所在的营帐进来了两个西砥兵,二人手执大刀,并不走近胡璇。依胡璇看来,定是雷延武交待人盯著自己。
穿戴好自己的衣衫,手中握著那坏始终系在下里衣腰带上的玉佩,胡璇却心神游走起来。
雷延武的毒还没发作麽?自己也咽下去一些,仍尚无知觉……因为自己不敢把要毒药的事情交待与肖老将军,生怕他究根问题,自已难堪且被他阻拦,行事不成不说,倒平白丢尽了颜面……所以那毒药只是在城郊小镇的小药店买来的砒霜,自己买的时候店主神色有些怪异的盯著自己……难不成是假的?
听雷延武的口气,似乎有人夜袭,难倒是子桀?
刚刚纷乱的军营,如今已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和号令渐渐远去的声响——上天你要保佑我,上一次已然被雷延武利用,差点害死了子桀,这一次就算不为自己的仇恨,就算对他的补偿,让那毒快点发作……也是我最後一次为子桀做的事情。
正这麽想著,咽喉与小腹之间忽然传来轻轻的绞痛。胡璇本能的一只手捂住小腹,另一只手却将手中的玉佩握得更紧,唇角终於扬起笑意——雷延武,你躲不过今日……胡璇拜你所赐的苦,也在今天一并了结了!
蓦然间帐外远处传来嘶吼声不止。胡璇在风吹起帐帘的时候眼见著远处空中火光无数落了下来,似乎便落在举目可及的黑压压的西砥军队中,心中一喜,忍著痛,便要起身上前去看。
两个西砥兵眉目间一紧,同时手握腰刀,便有拔刀斩人的声势。
多活得这一时半刻……看子桀攻进来的胜利麽?胡璇坐下来,身体里却也越发绞痛得历害,额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身子不堪痛苦的微微发抖。
这时便听得西砥军中金呜锣响,夹杂不清的听著西砥兵大声呼喝。
胡璇只觉得吵杂声越来越近,倒像是西砥撤军的感觉——会不会是雷延武毒发阵亡……西砥群龙无首,这便败下来了……胡璇微微笑著半坐半俯在地面,却发现那两个西砥兵的脚步走过来,抬头一看,一个人的弯刀已然出鞘,面现杀机……想是雷延武交待他们,若是兵败,便杀了自己吧?
本就是中毒将死之身,死何足惧?只是子桀,我真想看你一眼……只要看一眼就好,你不必看到我……这样肮脏的我,早就不值得你看了……但我真的,好想再看你一眼……
凭空里一支流箭穿破帐顶,射落在胡璇的左腿,硬生生的将他钉在地上,本就熬著痛苦的他不由得一声惨叫。紧接著又是一支射进来,刚好挡住二个士兵的脚步,接下来又是两三支飞射进营帐,二个士兵惊得一哆嗦,也顾不上再杀胡璇,拎著刀急匆匆跑出帐营。
咬著牙,伸出手,吃力的折断箭支,胡璇拖著一条腿,向营帐门帘前挪过去,地上拖出一条紫黑的血痕。
子桀……我从来没有争战过。在你攻打胡国的时候,虽然心中为即将丧国而难过,也为你的安危担忧而自相矛盾,却总在听闻你战场上英姿勃发万夫莫敌之时,莫明的神往……这一次,真的是最後了,我只要,远远的看一眼你,好好的记住你……下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即不会有这麽深的遗憾、也不会有这麽深的爱恋……更不要看到你鄙夷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营帐前,伸出颤抖的手,忍著身体中越发猖狂的绞痛,想要掀开帐帘。
脑海中,不明白为什麽,忽然又闪过宴子桀儿时的样子:一席淡蓝花白底子的缎袍子,双目含泪的跑到自己面前:“璇,胡珂欺负我!你以後都不要理他!”
“璇!你弹琴给我听!”
“璇!你帮我抄书嘛。”
“璇!你真好。世上只有你待我最好!”
“璇……”
门帘被挑开,四只乌黑的马蹄就在面前,其後,是整整齐齐的四排骑兵。远处,冲杀不断……
胡璇吃力的抬起头,看到熟悉的乌金甲、紫金枪,那张日思夜念,无论如何也忘怀不了的面孔,所有的痛苦在一瞬间麻痹。
脑海中又闪过画面,宴子桀架著枣红的大马破门冲入宴都的正殿;还有在桐城,自己就要举剑自刎的时候,仍是这样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他……
“看到你举剑自刎的时候,朕真希望自己晚去一步!”那句恶毒的话,猛然间在脑海中、耳边,轰鸣一般的响起。
此刻宴子桀却跃下马来,伸出双手握著他的双肩,直直的盯著他。
胡璇的面上呈现出满足的笑意:子桀……永远都不要再相见……你说过的,这一次,我终於……
……如你所愿。
喉头间一股腥气,胡璇的嘴角流下紫黑的血。目光兀自留在宴子桀的脸上,人却软软地倒在他怀中。
“璇!”宴子桀血红了眼的一声暴喝,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第九章
胡璇虚弱的身体在怀中微微瑟缩著,苍白的脸上带著因痛苦而流下的冷汗,目光渐渐涣散,眼帘亦慢慢垂闭……
“璇!撑住!”宴子桀举手到自己的发冠处,那两颗起死回生的丹药,便随身不离藏匿於此。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众侍卫的惊呼唏嘘之声,宴子桀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却见荆云已然纵至身前,双目直直地盯著自己怀中的胡璇。
荆云走上前来,伸手便要来拉胡璇的身子。宴子桀几乎是出於无意识的,伸手去隔当他。
“他中了毒。”荆云语气中是不可动摇的坚定,目光中带著浓重的恨意、全无容让之色,对宴子桀冷声喝道:“我要为他逼毒!你当真非要他死不可?”
宴子桀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手。
荆云二话不说盘膝坐於地上,将胡璇也拉在自己身前为他摆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双手在他小腹至肩头各处要穴点拿,之後回掌蓄力一拍,将他转了个身,双掌在他背後凝力运功,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
宴子桀回身走到帐外,命各人围守营帐,传令三军,凡活捉生拿的西砥兵将,立斩无赦。
再度踱回营帐中,胡璇依旧面色苍白,却已然醒来,目光悲切地望向自己。
荆云的天灵处缓缓腾起白雾,胡璇无力垂在双腿上的十指,亦缓缓渗出全黑的血水,染黑了浅蓝的袍摆。
如此静静过了半柱香功夫,营帐外的杀喊声渐渐平息,营帐内亦十分的安静,只有燃著的火把偶尔发出劈叭的响声。
荆云收了手势,自行运功调息,胡璇身子一软,便要向前倾倒。宴子桀一个箭步上前蹲身将他扶进怀中:“璇,你……”问他为什麽中毒……却又显而易见是雷延武下的毒;想向他问别来无恙,却眼见著他定是受了百般苦楚;想叫他回到自己身边,告诉他自己在他离开後,一直思念他,却眼见荆云便守在他身边……他们才是两厢情愿的,必竟,是自己害苦了胡璇,将他赶到了别人身边。
一时间语塞,只得静静的看著那张仿若雨後梨花般清秀苍白的面容,胡璇依旧力虚,一双略显茫然的眸子静静地与自己对视,眼神中偶尔流转的光华,竟也让宴子桀一时猜不透端倪。
伸出手,轻轻抚上胡璇的脸颊,却感觉到他刚刚恢复平静的身体微微震颤,神色间更纠结了几分愄惧般惨淡的神色。
这样的胡璇,激起了宴子桀保护与独占的情绪。
“璇……随朕回去!”终於心底被莫明的心疼穿透本已动摇了的防备,再度见到他,饱偿了思念之苦,又怎麽能眼睁睁的看著他再离开?
抱起胡璇,宴子桀起身出营帐,荆云的声音却由背後传来:“宴子桀,你即带走了他,就莫要再伤害他。我本想带走他的人,却带不走他的心!”
身形微微站定,低头看怀中人犹豫中带着不安的神情,宴子桀终是没有回头,大步走出营帐。
宴子桀命张劲留守桐西关,亲自率领十万军马返回宴都,这一天便是宴子桀与西砥叶纳公主大婚之日。
胡璇身体虚弱,被安置在随军中的车帐中。偶尔微掀帘角望著远处那俊美强健的身影,心中虽然微微纠痛,却眼见著他成就天下大业、亦要娶妻生子,心中便又几分安慰……自嘲此刻倒有点像父母望著儿子成亲一般的欣慰,又夹杂著私欲的悲哀——就算贪心一些,历经生死大劫,总算又回到他身边……纵有万般伤痛,心底那隐隐的不甘、一点小小的贪恋,让他终是选择了留下来。
快到桐都的时候天色微微泛明。
接近桐都胡璇便不再向外张望,生怕被谁发现了自己一般,静静躲在车篷中。
天下之大,又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走过每一个人面前,自己都是令人嘲讽的把柄——原来耻辱,是不会随著雷延武的死去而消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四平八稳地前行,不时听得熟悉的宫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想是一层层入了深宫中,又过了一柱香时间,马车终於停了下来。
“璇公子,小奴奉皇上之命,在此服侍公子,请公子移步入房吧?”马车外传来太监的传话声,正前方的垂帘被掀起,清晨的阳光射进久不见天日的车厢中,有点剌眼,晃忽间看清夹道两旁站了两名太监和四个宫女。
胡璇腿上有伤,行走不便,想是宴子桀交待过的,这两个小太监说完话,便自行上了马车,一个跪在胡璇身前等著背他,另一个来扶胡璇起身。
“有劳公公了。”胡璇腿伤也是万般痛苦,何况他自幼也是太监宫女们服侍贯了的,伸手搭住小太监的手臂,便要起身。
“奴婢叩见皇上。”四名宫女忽然齐声下跪。车里的三人听到声响,两个太监便扶胡璇跪好,便也一溜烟的下了马车跪礼。
宴子桀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紫云苍龙绣袍,笑吟吟地站在车前,一躬身子上了车,也不多话,伸手揽起胡璇的腰身,将受宠若惊的胡璇打横抱了起来,走入他为他安排的寝宫。
胡璇心慌意乱,又是在众人面前被宴子桀抱起,心中难免羞涩,低著头,只有余光瞄到周围的景色甚是生疏,也还没想到个所以然来,已然随著宴子桀矫健的脚步入了寝宫。
刚刚被宴子桀放落在锦塌上,门外的宫女便端了水盆进来,宴子桀走上前去,由另一名宫女手中接过面巾,在水中沾湿再拧干,回身坐在胡璇身畔,抬起他神情极为不自然的脸颊,笑吟吟地为他擦去面上的风尘。
或许是因为又打了胜仗、夺了桐西关阵守,西砥的危协就降低了很多,亦或是就要娶到他心仪已久的女子为妻,宴子桀的脸上,容光焕发,只让胡璇这麽挑眼一看,便不由得又坠入梦里一般——自己日思夜念牵肠挂肚的人,就在面前,每一次见面,他都仿佛比之前见到更为俊郎了些。
宴子桀将手巾还放回去,交待两个侍女外面侍候著,便又回到胡璇身边,此刻神色间的笑意收拢了些,意味深长地盯著胡璇,伸手抚触他的脸庞:“璇,朕……错了……你、你原谅朕,留在朕身边。”这句话,一直在这些天反复的压在心里,只是行军途中多有不便,更何况,此次带胡璇回宫,宴子桀心里,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直到现在,才有这个机会,当著他的面,把这句歉意说出来。
胡璇诧异地抬头看著宴子桀不惯於道歉微微泛了红的脸——他道歉,这是从何说起……一时间,胡璇心里所受的委屈让他自己来细数,他也早已混混然记不得,只是在猜想:他这一句,为的是何事?还是……还是他、他又来寻我的开心?
一想到这一层,却是在胡璇心底觉得最有可能的事情,只记得自己一次次被他羞辱糟蹋,难堪得生不如死,心头一凛,身子微微一缩,竟不由自主的闪开了宴子桀抚触自己的手掌。
感觉到胡璇明显的不安,宴子桀先是一个怔神,转而见他低垂著头,不敢正视自己的慌恐神情,心下一软,便收了手,只轻声道:“你好好养伤,这些天刚回京,朕也忙得很,又快过大年了,朕把事情都处理稳妥了,就多些时候陪你,你说可好?”
……他……他这是怎麽了?胡璇一直摸不到边际——最後一次,是怎样离开他的呢,被他辱骂、欧打、暴虐到自己神智恍惚……他现在……是在做什麽?为的又是什麽?这一次……难倒是与自己的弟弟有关?还是肖老将军的事被他发现了?或是……为什麽这般对我了?
被你贱视如厮地步的人,还值得你说出这样的话麽?子桀你……倒底还想得到什麽?
看著胡璇迟疑的表情,宴子桀本就不善言辞口拙性子又让他进退两难。自己也暗自气急,怎麽说真话就比说谎话来得费力气!心中急燥,面上便显了出来。
胡璇见他瞬间变了脸,心里更是乱作一团。
正自犹疑间,猛然宴子桀抬起他的下颌,印上一吻,淡淡铜色的肌肤上更现出几分暗红潮色,急促的道:“如此你便歇息吧,朕把一切办稳妥了便来瞧你!”然後背著手,貌似悠然的走了出去,步子却出奇的紧促。
外面的宫女送了皇上,便进来为胡璇打典早膳。
胡璇由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这座宫院的景色倒别致,自己仿佛未曾来过。後院是一座假山,前面一座小的喷水池,池边种了些此刻落得光秃的垂柳,前院隐隐看得到架起的白玉栏的小桥,桥边一座小凉亭,中间置有石桌石椅,这样看来布置清幽雅致,心下倒也颇为中意。
“这里是什麽地方?”胡璇向身边忙著擦拭小桌的侍女问道。
“回公子,这里是後宫呀。”小侍女颇为敬重的向他施礼回话,语气中不免露出了羞涩的笑意。
胡璇听得心中一凉……後宫?嫔妃们住的後宫!半分没有欣喜之意,心中升腾的,却是羞涩难当的滋味,愣在那里,半晌没说出话来。
外面的宫女太监陆陆续续走进来,全银色的餐具大大小小十七八件排满了横架在胡璇床边的矮桌上。
侍女们把各色餐具盖著的杯罩启下,静静待著胡璇点菜。
……不是皇上大婚的日子麽?还是……只有我这里是这样的?皇上大婚,用的都是金盏玉杯……
随手指了面前菜盘里的菜式,也全然不知道是什麽东西,宫女盛在面前,胡璇便吃了下去,嚼了两口,总得心里别扭,又问道:“这里是哪一菀?”
“皇上说公子有伤,便将公子安顿在这清幽的一处。”侍女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说了这有没有的一句,胡璇心中更是郁结难消,隐隐便觉著什麽地方不是滋味,放下手中的银碗,正色问道:“那这里倒底是哪一处?”
“回公子,是清思园。”仿佛连宫女都知道说出这个地方来,对眼前的人是一种涂亵,低下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