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到来蒋涛颇有些意外,眼睁睁看着秦溶跪下恭恭敬敬的请安磕头,才忽然恍悟般去扶他,眼泪滚下来,拍拍秦溶的肩头说不出话来。
“大哥,你瘦了许多。”秦溶说,仔细打量大哥,大哥眼眶深陷,面色也有些蜡黄,只是见到他格外的兴奋,揉揉他的头说:“阿溶这是又长高了些,也结实了许多,看来秦家的山珍海味养得不错。”
秦溶呢子大衣脱下后一身笔挺的西装,质地上乘的衣料,蒋涛上下打量他感叹说:“阿溶呀,人靠衣装,这么一看,大哥都不敢认你了。”
秦溶看看自己,笑笑说:“今天要去见包氏洋行的人,听说大哥回定江,就转道赶来了。大哥,真打算退出江湖做实业吗?”秦溶兴奋地问,看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新鲜。
小洋楼里西式的陈设,靠墙那个壁炉和昔日嫂子在家中设计的那个很像。
他话音才落,屋里一声娇柔的声音:“家里来贵客了吗?”
摇曳着腰肢走出一闪缎旗袍浓妆艳抹的女人,凑去贴在蒋涛的肩头对了秦溶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哥,我嫂子呢?”秦溶沉下脸问。
蒋涛尴尬地吱唔不语,神色黯然,那女人尖刻地说:“嗨,落难公子负心的姐儿,你大哥落难时,你那嫂子跟人跑啦。别戳你哥这伤心事儿了。”又转向蒋涛问:“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蓝帮太子爷,六弟阿溶吧?”
“阿溶,叫大嫂。”大哥吩咐说。
秦溶愕然地望着他,那女人就笑盈盈地望着他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未准大你几岁,不过总是你嫂子。我知道你过去的嫂子养大了你,可是她嫌弃你哥没出息,一怒之下休了你哥跑了。我呢,慧眼识英雄,就跟定了你大哥帮他东山再起,你说说,我够不够格当你嫂子呀?”
一切来得特别突然,秦溶只在大哥的眼眸中搜寻答案。
“阿溶,一切是真的。大哥没出息,不怪你嫂子一怒改嫁了。是你现在的嫂子,帮我戒了大烟瘾,拿出毕生的积蓄帮我东山再起。”
蒋涛满脸羞愧,秦溶点点头,毕竟是大哥,他有什么资格对大哥的婚姻指手画脚呢,只是心里依旧无法接受眼前的变故。
“雪玉在哪里?”秦溶问。
96、同室操戈
蒋涛更是长吸口气说:“董家生意也不好,变卖了家产出国了,雪玉大概是随了去了,是我对不住雪玉。”
“我托人打听过,雪玉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起先嫁去董家时,还受婆婆的白眼,嫌弃她娘家穷,自打生了个儿子,董家对她捧若王母娘娘呢。”女人叽叽喳喳地炫耀说,秦溶也略是安心,怕这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阿溶,你嫂子,她身怀有孕了。”大哥的话语里满是甜蜜,秦溶一怔,望去那抚弄肚子的女人,说一句:“恭喜了。”
又聊了一阵,久别重逢后许多话说不尽。
“大哥,什么时候正式开张?”秦溶指指那友仁洋行的牌匾问。
“阳历年吧,又是一年了,新年图个喜庆吉利。”大哥说。
“开张时别忘记告诉阿溶,小弟一定来给大哥贺喜。”秦溶露出笑,对新嫂子点点头就告辞离去。
楚耀南办妥收保护费的事回到秦公馆,直奔自己的房间去更衣。
“春宝儿。”他喊,手里握着路上买的冰瓜。
静悄悄没有声音,他直奔去隔壁母亲的房间,母亲正同几位姨娘咬耳朵根儿窃窃私语,眉头嘴角都歪撇着含忿。
“老爷可是瞎了眼,那大街上捡回来的野小子,哪里有咱们南少风流倜傥本领大。”
见他匆匆闯入,众人止住声,几位姨娘一脸喜气迎过来,依旧捏揉扯弄着他嘘寒问暖。他已没了耐心,对母亲疾声问:“春宝儿在哪里?我不是让你看好他吗?”,他额头青筋暴露,在屋里飞快地巡视,愕然的众人面面相觑,母亲好奇地问:“不在你爹房里吗?你爹下午回来得早,带春宝儿出去玩了。”
楚耀南一头冷汗,跺脚摔门冲出,三姨太追在后面喊:“宝儿,你怎么了?”
父亲带走了春宝儿,父亲带春宝儿去了哪里?那惨死的一个个亲人,父亲那要给他颜色看看的话语,那冷冷的面孔,宝儿……
楚耀南紧张地冲进书房,空荡荡无人,心头一凉。转身出了书房门恰在楼道撞到才回家的秦溶。
秦溶乍见楚耀南疯狂如笼中焦躁的老虎,那眼眸红红的都要喷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拦住他问:“出什么事啦?”
楚耀南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问:“春宝儿在哪里?看到老爷子在哪里?”
紧随过来的阿力说:“老爷在卧房呢。”
楚耀南发疯般冲去父亲的卧房也不敲门推门而入,里面的情景令他愕然。
大红地毯上跪爬着年迈的父亲,费力地向前爬行,听到开门的巨响吓得噗通一下卧趴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的小春宝儿险些跌倒,吓得一惊,随即嘻嘻的笑起来,挥舞着系着红色斜纹丝绸领带的痒痒挠当鞭子挥舞在秦老大头前喊:“小毛驴,快起来,快走呀!”
父亲趴在地上笑着,侧头一头大汗望着门口的楚耀南笑骂:“没个规矩,进门不用敲门通禀吗?屁股痒痒了?”
楚耀南被这极其温馨的场面惊得立在原地动动嘴不知如何开口。
曾经这场面,他依稀记得幼时爹爹也如此哄他玩,只不过爹爹不愿意当“大马”,只愿意当“小毛驴”,长大他才恍然大悟,赶马是要拍屁股,这太不雅了,赶毛驴则不同,拿根鞭子系个红绳在毛驴脑袋前晃动,那毛驴就会奋蹄向前,若是如打马一样赶毛驴,那毛驴就会撂蹶子不动了。所以爹爹毋宁当毛驴也不做马,带给他童年无尽的乐趣。
如今,小春宝儿玩得一头大汗,笑容满脸,小脸儿红扑扑的如苹果,眼睛笑得弯弯的,尽情享受这份娇宠的快乐,楚耀南想,即便在北平,平日一本正经的大哥肯定不会放□子让小春宝儿当马骑。
父亲翻个身抱住春宝儿滚在地毯上嘎嘎大笑,仰躺在地毯对春宝儿说:“春宝儿呀,爷爷老了,这腰不好使了,玩不动了。”
“爷爷,爷爷,还要玩。”春宝儿爬去爷爷身边摇着他的胳膊。
“春宝儿!”楚耀南责备道,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同大哥如出一辙了。
“那个,正好,让你小叔陪你玩。南儿,你来,你来。”秦老大翻身坐起捶腰,楚耀南忙过去为他捶腰,秦老大扫他一眼骂:“你们两个浑球儿,让你们生个孙子给我比登天还难。都是平日宠得你们无法无天的。”
楚耀南望着开心的小春宝儿,心里百感交集,那份焦急化做难言的苦涩,到底父亲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难道他真是出于一份爱子之心,饶恕了他的背叛既往不咎?难道北平沈家灭门惨案同蓝帮无关?这还是心狠手辣威震江湖的秦阿朗吗?
吃晚饭时,楚耀南如往日一样的乖巧,左右照应着,不时说笑逗祖母和一家人开心。
秦老大扫一眼楚耀南说:“南儿,吃过饭来我书房,还有溶儿,我有事交代。”
楚耀南应了一声,秦溶恰望着他,兄弟二人各自狐疑,不知又有什么事。
秦老大将包氏洋行的生意重新分给楚耀南,又说打算在定江扩大同洋人的业务,一番宏伟的设想说得头头是道。他望着楚耀南说:“你们小哥儿俩,迟早要单飞,这蓝帮是黑白两道兼顾,日后就靠你们二人。溶儿自幼在江湖打拼,但是正经生意上不如南儿;南儿呢,一人之力有限,你总是要个帮手。”
楚耀南谨慎地说:“耀南辅佐二弟,义不容辞。爹爹养育之恩恩深似海。”
“少来这虚的!”秦老大一句话骂住他,“就剩张巧嘴,拿这便宜话填堵你老子,口是心非的。”
楚耀南尴尬的脸上笑容散去,却看父亲从桌案下抓出一把痒痒挠啪的拍在桌案上骂:“跑呀!腿长在你们身上有种就跑,我看你们跑哪里去。爹买来一车子痒痒挠,这东西挠肉打肉都痛快。你们哥儿俩一人拿把供在床头去,想跑前就先看看这玩意儿。大苍山里产竹子,这结实坚韧的竹板子应有尽有,还便宜。”
秦溶哭笑不得,望一眼父亲那蛮不讲理的样子嘀咕一句:“你那个痒痒挠,真不是我折断的。”
“就是你小子故意给撅折的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喜欢撅就可劲儿去掰。那个《石头记》里面的那个大丫鬟叫什么来着,不是喜欢撕扇子吗?这痒痒挠比扇子便宜,还是我儿子会过日子。”
楚耀南听得糊涂,出了门才听秦溶道,自他走后,家里那根痒痒挠和鸡毛掸子都莫名其妙的被折断扔在祠堂门口,也不知是谁做的,秦老大一怒之下又要打通堂,秦溶才不得已承认背了这个黑锅息事宁人。
兄弟二人一人握根痒痒挠出来,门口的下人掩口暗笑。秦溶一瞪眼,丫鬟们低下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小春宝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秦溶望一眼楚耀南,楚耀南将痒痒挠一把扔飞冲去楼下,那不顾一切的冲动让秦溶觉得奇怪,他紧随下楼。
“爹爹,娘,我要娘,娘没有死,你胡说!”春宝儿哭得抽抽噎噎。秦沛靠在沙发里悠然地看书,嘴里嘀咕着:“去一边哭去,别烦我。”
牛氏推搡他责怪道:“你胡说些什么!仔细你爹捶你。”
“谁胡说了,他一家都被灭门了,报纸都登出来了。楚耀南才带这小丧门星回秦家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带个外姓孩子来这里。”
“春宝儿乖,不听大叔叔胡说,逗你玩的。”牛氏话未说完,楚耀南已冲过来一把抱住啼哭不止的春宝儿。
见到楚耀南,春宝儿哭声更大:“小叔叔,我爹娘在哪里?他们被人杀死了是吗?大叔叔说,我爹娘死了。”孩子惊慌无助的目光,急切地从楚耀南目光中寻求答案,春宝儿周身发抖,目光中满是惶恐。
楚耀南摸摸春宝儿的头笑眯眯对他说:“你大叔叔见爷爷喜欢你,吃醋生气骗你玩的。你爹娘去国外给奶奶看病去了,春宝儿不是知道吗?”
楚耀南冷冷地目光如箭一样射向秦沛,逼迫道:“你对孩子说实话。”
秦沛哼一声扫他一眼,翻身去看小说根本不理会他。
楚耀南放下春宝儿,一把揪起秦沛挥手照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就是狠狠一拳,随着牛氏尖利的叫声,众人惊慌的哭喊,楚耀南抡起拳头狠狠地一拳拳打下,秦沛满脸如梅花绽放,如开了颜料铺子,鼻血横流。楚耀南揪起秦沛一脚踢飞摔去地毯上,追过去拳脚相加,踢踹着地上抱头打滚儿的秦沛。
秦溶已经赶到,他想去劝,见楚耀南下手太狠,那脚直奔要害,他上前一把抱住楚耀南的腰大喊:“你教训他几下就是了,你要他的命吗?”
“他就一具行尸走肉,臭皮囊一具,活着就是造粪机器!”楚耀南终于骂出心里话。
“他是你兄弟!”秦溶奋力拉扯着楚耀南,弟兄二人动起手,楚耀南甩开他骂:“他是你兄弟,我没这样的禽兽兄弟!”
秦溶忙递个眼色给秦沛嚷着:“你骗人家小孩子做什么,这么大个人,没个正经。还不向春宝儿道歉,解释清楚,我要拦不住南哥了。”
秦沛失魂落魄跪爬起来,满口是血呜呜地含糊说:“春……大侄儿……叔叔逗你…… 逗你耍的,你爹娘在美国享福呢。”
楚耀南松手,秦溶掸掸衣衫,被他踢踹几下十分疼痛,想秦沛怕更是吃尽苦头。
举头时,父亲已经从楼梯奔下,看着狼狈的兄弟三人和哭啼的小春宝儿问:“谁先动的手?”
“我。”楚耀南答,并没跪下。
秦老大怒视他,秦溶忙接话说:“是阿沛挑起的事端。”
秦老大手里的痒痒挠挥舞着狠狠打在秦溶的身上,边打边骂:“我让你们打架,本事的你们,还在一个屋檐下动起手了!”
97、分骨肉
秦溶也不躲,任父亲挥舞痒痒挠在他身上渲泄几下,他望一眼父亲,虽然委屈,却也真是无可奈何。
眼睁睁看着父亲忽然转身,举起痒痒挠打向楚耀南,所有人都目光都注视这对儿父子。
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却停在了空中,始终没有打下。父子二人僵持了几分钟,秦老大缓缓放下手摇头,只恶狠狠地命令说:“都去墙角跪着去,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我看你们吃多了还打架!”
秦溶心里咯噔一颤,反而希望那痒痒挠打下,哪怕就几下,并不是他想借机泄愤报复楚耀南,而是这停在半空中的痒痒挠就像一个未讲完的故事,那故事总是要收尾,如此总是不知何时完结。
秦沛痛哭流涕,满脸是血,如唱戏的关公一张红彩油墨的脸。牛氏心疼地为他擦着脸,姨太太们纷纷围来。秦老大气急败坏地骂,捅一把满脸血污的秦沛吩咐:“就让他们跪着,谁也不许搭理他们,不许睡觉不许吃饭,看他们有那份气力打架。” 说罢弯身抱起春宝儿说:“走,春宝儿不跟他们学,回头爷爷打他们屁股,叫他们不听话。乖乖,咱们睡觉去喽。”
春宝儿搂住秦老大的脖颈抽噎着央求:“爷爷,不要罚我小叔了,爷爷。”
楼下秦沛哇哇大哭,尾随着秦老大身后撒娇般告状:“爹,你不给儿子做主儿子就不活了,楚耀南想打死儿子呀。”
但秦老大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抱着春宝儿上楼去。
秦溶见楚耀南大步走向墙壁跪下,茫然的目光不屈的望向前方,知道他心里有恨,就劝他说:“阿沛无心的。”
楚耀南说:“我知道如何做。”
秦溶来到他身后立了片刻,听到父亲在楼梯上大吼:“跪下!”
秦溶贴在楚耀南身边跪下道:“人多嘴杂,即便阿沛不说,别人也会议论,迟早要传去春宝儿耳朵里。再坚硬的墙也会透风。”
“我知道该如何做。”楚耀南淡然道,不再说话。只秦沛在一旁哭骂着,牛氏打盆冷水为他冰脸。那白净漂亮的面颊肿如猪头,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楚耀南,哭个不停。
“别哭了,小祖宗,老太太才睡下,别闹得鸡犬不宁了。”姨太太们规劝着。
秦沛抽噎着,不依不饶,不多时,秦沛忽然捂住肚子开始打滚大哭大嚎:“哎呦,哎呦,疼死啦,疼死了。”
起初众人都只以为他在做戏,也不曾上心。过一阵见秦沛面容扭曲,额头豆汗长流,才吓得手忙脚乱,慌忙去喊大夫。七手八脚去扶秦沛,却无法背起蜷缩一团额头豆汗淋漓的秦沛起身。
“怕是南少那几脚踢到要害了。”
“还真是断子绝孙脚呢。”
秦溶大惊,没曾想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