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站起来,像个男人的样子。奶奶的,那夜也是要有大雷雨,电闪雷鸣的不见掉雨点,在憋雨,那大风刮得个窗帘飘去屋外头,他吓得连个窗子都不敢去关呀,不敢去关。就巴巴缩在个墙角冻了一夜,他有哮喘的毛病,这一着凉就勾起个病根儿呀,一病起来险些送了命。心疼得你奶奶这个骂我,好歹是个活物儿,养这些年了。爹就想呀,怕孩子这毛病是改不掉了,改不掉了。大凡富贵人家的小子,都娇气,爹就认了。可没想,也赶上一夜,我带南儿去郊外打猎,别墅里电闪雷鸣,他躲去被子里像只鸵鸟不出来。我回房去睡,那空荡荡的房子,我知道他心里害怕极了,害怕极了,可我不想迁就他。可那么巧了,就那么巧了,来了刺客,哥佬会派来刺杀我寻仇的,灭了楼下十几口子看守的命,就摸到我房间里来了。他们用飞刀,不用枪,无声无息的。我听到嗖嗖的声音,就贴了我头顶飞,我不知道楼下出了什么状况,但我知道九死一生。这个时候,我被飞刀打中了,他们发现了我,向我围过来。忽然一声枪响,黑暗中那枪法极准,但也暴露了自己。南儿,他竟然出来了,我没想到他在电闪雷鸣的雨夜闯进来,他开枪杀人,他头一次杀人,我们爷儿俩翻窗子跳下楼逃走,我们起码杀死了十多个人。我们开车夺路而逃,那次我们死了三十多个弟兄,当然也在混战中杀掉了哥佬会的三头领。南儿他,浑身是血,在我怀里开始抽搐,他说‘要是宝儿死了,来世投胎若还是个孤儿,爹,肯再收养宝儿吗?’我就骂他,‘真是个没出息的,你怎么不说,来世投胎当爹的亲生儿子呢,亲生的。’”
秦老大声音哀哀的,秦沛只觉得自己胳膊凉凉的,水滴痒痒的沿着那条贴住父亲的胳膊向下淌。
秦沛问:“爹地,您哭了吗?您真喜欢小楚吗?若真喜欢他,怎么还那么打他呀,打狗都没这么狠。”
“打他,是因为他还是爹爹的儿子。若是一朝他做出愧对祖宗帮规不容的事儿,爹就不会打他了。”那声音同泪滴一样凉凉的,秦沛噗哧笑了,“爹地,您可真逗呀。犯了小错打屁股,犯了大错反而不打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一阵寂静,风吹窗子的声音依然可辨,窗外窗檐铁马哗啦啦的响着。一阵风从窗缝隙钻进来,秦沛慵懒地向被子里缩缩,就听父亲一字一顿道:“犯了大错,就要他的命!”
秦沛如被风闪了舌头,周身一个战栗,嗖的坐起来。
“发什么疯!”秦老大拉他倒下骂,“你又没犯大错。”
秦沛“哦”了一声,嘀咕着,“我不是吃就是睡,跟头猪没区别了,犯得什么大错。”
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贴去父亲水囊囊的大肚子上问:“爹地呀,包惜惜她回来了……”
“住口!”秦老大骂,秦沛委屈道,“人家心里就是喜欢惜惜呢。爹地只会当‘王母娘娘’,给阿溶和雪玉划道银河让阿溶至今恨你,不理你;又来阻拦我和惜惜。”
父子两个絮絮叨叨了半夜才阖眼,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了。
汽笛声哨声刺耳惊魂,楼下一阵噪乱,秦老大从阳台探出头骂:“大早上闹什么?奔丧哪!”
日本人,摩托车警车上跳下无数荷枪实弹的宪兵,蓝帮的打手更不是吃素的,黑压压的一式短绸衫,扎着绑腿,一群狼般的瞪了发绿的眼睛如临大敌。
于是秦老大摸个光头哈哈大笑了,对了楼下喊:“你们水石哉司令才请我吃花酒,你们就来唱《二进宫》啦?也不打听打听定江地头是谁地盘,敢搅了我的好觉,让你们三个月睡不安稳。”
一阵哈哈的大笑声,小轿车门一开,走出一位青绸长衫小仁丹胡的先生,清癯文静,目光如炬,对楼上阳台的秦老大拱拱手说:“秦老板,叨扰了,得罪得罪!”正是水石哉司令。
秦老大笑了,对水石哉喊话说:“要来玩就自己过来,还说是朋友呢,我家里不许带狗进来。”
于是楼下同日本宪兵对峙的秦溶险些笑喷,父亲总在意外的时候说出令人咂舌的话,令他佩服不已。
水石哉进到客厅,一根根地缓缓摘下手指上那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白手套,炫耀般说:“鄙人,时间有限,不过,我们的情报机关得到消息,赤匪要犯,郭杰鸣躲藏在贵宅,还乞秦老板赐还逃犯。”
“逃犯?赐还?”秦老大看着水石哉呵呵地笑,敲敲光头问:“宝贝赐还,逃犯也赐还,哎呦,你们这点学问,还是没学到家,不行不行。再说了,逃犯?你看看,我这府里谁像逃犯?啊,谁像,你相中了哪个我送给你好了。哎呦,你找错地方了,那天在醉晚楼,你怎么不开口呀,你说说,我门下的弟子,哪里是干那个事儿的呀。”说罢哈哈地笑。
水石哉面红耳赤,怒然扫视一圈掩口暗笑的众人,目光却落在秦溶身上。
秦老大说:“这是我家二小子,你看中我也不舍得给的。”
插科打诨的一阵,那些日本宪兵不见水石哉下令也不敢动手,水石哉深咽口气说:“秦老板,打扰了,但愿我是误会了秦老板。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
秦老大随声附和说:“对,朋友,好朋友,我们当然是好朋友,日后还要合作呢。哈哈,呵呵呵呵。”
日本人灰溜溜的离去,午饭时就不见那位带眼镜的庄先生。秦溶觉出些异样,只是他不多问,反是秦沛问:“爹地,那个庄先生他是谁呀?”
“啊?庄先生,他姓庄,就是庄先生,难不成是鬼魂?”秦老大故作糊涂,夹菜给秦沛说:“臭小子,被爹给吓到了。”
秦溶上楼,看楼管家亲自端了托盘放着饭菜下楼来,秦沛问:“给谁的饭菜?”
秦老大在楼下答:“喂狗的,总行了吧?”
秦溶骂他:“嘴欠,该你问的吗?”
秦沛不服道:“谁爱管这个闲事!”
132、谁是内奸
秦老大喊来秦溶吩咐差事儿,正事儿说罢,看秦溶就要告辞出门,面颊依旧清冷如水。
“溶儿,”秦老大喊住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香港你又不肯去,爹不逼你,但是,若留在定江,你就要依从爹,娶媳妇吧。”
秦溶苦笑,不等他说话,父亲说:“兵荒马乱,爹老了,有私心,总想,看一眼自己的亲生孙孙。爹想,若是抱着孙孙,爹能从他身上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爹不曾见过。”那缺憾的神情让秦溶心头一动,随即奚落道:“阿沛呢?游手好闲,正好抱窝下崽儿去。”
秦老大原本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巴巴地望着秦溶,有些低声下气,毕竟这种事儿他强求不得,也帮不了儿子。但是当他听到秦溶这句话,顺手脱下脚下的元口青布鞋向秦溶掷去,破口大骂:“臭小子,你是爹我是爹呀!反了你了!”
但他没有追,秦溶就退了出去,他忽然觉得从所未有的权力遭遇挑战。定江地盘上说一不二跺跺脚大地都发抖的蓝帮秦老大,谁敢冒犯他?如今这毛头臭小子胆敢无视他的权威,不就是他儿子吗?奶奶的!秦老大暗骂,却无可奈何。
秦老大的膝盖旧病复发,疼得难以下地走路。
医生看过,建议他去香港医治,医疗条件要好些,但秦老大总是放心不下家里。
他看一眼秦溶,咽口气说:“你小子,这么大个家业交给你,爹还真的不放心呢。可是爹这条腿不中用了,迟早要去治。若是一条老命交代在那边,你,你……你记得给爹生个孙孙就好了,棺材纸钱都是假的,不知道爹在地下能否收到呢。”
几句话让秦溶忽然倍感凄凉,他低声道:“爹,怎么这么说呢?不就是治腿病吗?”
秦老大朗声道:“爹会回来的,爹会回来的。爹已经发电报去让你南大哥回来,帮忙你打理蓝帮事物,爹也好放心些。”
秦老大望着秦溶,拍拍他的肩头说:“好小子,好好干吧!”
临行前,秦老大一百个不放心,总有叮嘱不尽的事物,但看着儿子有时候傻笑,有时候忿忿说:“臭小子,干不好,看我不回来狠狠凿你。”
秦溶去江边送父亲,望着那浩瀚的江水中渡轮远去,那里在甲板上的人影越来越小,变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江尽头,心头一阵莫名的哀伤。他忽然觉得那个人是他的亲人,他的手,他的肉,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有些依依不舍,思念就化作了眼泪,流去嘴里,咸涩难咽。
秦溶回府,府里一片杂乱。
阿丹跑来气喘吁吁道:“溶哥,你可是回来了。出事了,日本宪兵队来过来,把庄先生抓走了!”
秦溶惊得奔去那地下室的房间,父亲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事之一。那庄先生是东北抗联的将军,身负重伤常年吃草根树皮没有给养,才来定江养伤,父亲接纳了这位爱国将领。父亲说:“我们自己没本事上战场同小鬼子拼,只能好好报答这些替我们杀鬼子的好汉们。”
那种吃惊愧疚,化作无名怒火,秦溶对阿丹等人怒吼:“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如何被日本人知道了去,如何就闯进了来!”
阿丹满腹委屈,低声说:“溶哥,请借一步讲话好吗?”
“我不听!你解释,你怎么解释?庄先生他……再也回不来了。”
阿丹告诉秦溶,其中必有内奸,因为地库藏匿庄先生的事儿,只阿丹、阿彪等几个人和骷髅管家知道。日本人就是搜,都不能知道地库的进口机关,不会如履平地的闯入把人带走。
秦溶将府里上下可能的人都排除,餐桌上他还静静看吃着煎蛋的秦沛,悠然的哼着歌儿,不像是秦沛,若是秦沛,他不会如此安稳。
秦溶狠狠地抽自己耳光,对着书房内的关老爷像发泄,怎么这么的无用,怎么就让庄先生被抓走?
几日后,庄先生的尸体在河边码头寻到,死得尸体不全,惨不忍睹。
报纸上有人造谣说,是庄先生勾引一个官太太被捉奸在床后干掉灭口。但秦溶知道一切都是阴谋。悄悄厚葬庄先生后,秦溶立誓要报仇,他凡事也多了份谨慎。
局势紧张,屡屡有日本人登门来威胁拉拢,秦溶按照父亲的吩咐,同他们打太极拳般周旋。秦溶说:“家父不在定江,凡事要他老人家回来做主,他快回来了。”
但事实上,他等不到父亲,也没等到楚耀南的行踪。
秦溶按照父亲的秘密指示在为苏北抗战筹措军需用品,偷偷送往抗日前线。
他从来没有如此的热血沸腾,他日日关注战事发展,又日日伪装在敌占区同鬼子周旋。父亲临走告诉他要先存活下去,就在这片土地保存住蓝帮,只要不被踢出定江,他们就永远在棋局里。
他集中所有的钱去买军需品,棉花、药品、干粮、罐头……
家中开始节省开支,好在姨娘们都去了香港。只秦沛抱怨颇多,天天纠缠他要钱去耍。
“你都是娶媳妇的人了,还要什么零用钱。”秦溶气道。
“爹说给我的,要多少花多少,跟你要!”秦沛理直气壮。
“不是你挣来的钱,还这么大手大脚,不给!”秦溶坚持道,仿佛他是兄长。
秦沛自然不敢惹他,所以到了傍晚,阿丹偷偷告诉他:“溶哥怎么这么逼大少,他去当铺把书房里那只霁红大瓶给当了。”
秦溶气得动手将秦沛暴打一顿,警告他不许造次。
秦沛白净的脸儿开了花,呜呜地擦了鼻血哭了说:“我去告诉爹去,让他打你‘吊鸭子’,你以下犯上。”
秦溶一瞪眼,秦沛再不敢言语。
秦溶自从接手蓝帮的大权,才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道理。日日总有无数头疼的事情来等待他拍板定夺,老堂主们争论不休。但他记得父亲临行时不住地叮嘱,关键时刻,做第一把交椅的人要当机立断的拍板,延误不得,那拖延掉的不只是机会,而是你在弟兄们心中的威望。大家要仰视你,你永远是他们心中的主心骨,无所不能的人,就不能够摇摆不定,也许你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但是正误远不及当机立断的拍板更重要。所以,秦溶开始毫不犹豫地决断,如赌局,凭了三分经验,七分运气。他记得父亲说,他一辈子拍板到如今,也总有二成多事情决断错误,但是重在当机立断。
他记得那夜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怅然的神情说:“其中一次,是你大娘出走;再一次,错责了耀南‘吊鸭子’。前面一个,爹后悔一辈子;后面一次,爹不后悔,因为爹当时必须在你和南儿之间有个取舍,爹只能赌,赌南儿不会离开我。可是,谁想到到头来冤枉了他,他是个聪明人,只有他去害人,却头一次被人害。”
秦溶记得父亲眼里的泪光,袖口擦擦老泪说:“爹也赌赢了,你们兄弟最终回到爹身边了。”
秦溶这些日频频输送物质,颇是让前方打了几个漂亮仗。但随之而来也有几次失手,一批批货竟然中途被日本人查缴了,秦溶怀疑有内奸,于是就怀疑到了阿苏。阿苏近来行踪诡秘,谈吐也含糊。但不能错怪兄弟,秦溶有意支开他去分舵离开定江,这样过了几周,果然风平浪静。阿丹问:“溶哥,用不用做掉那小子,想不到阿苏是这种小人,汉奸,卖国贼!”
阿丹啐了一口跺脚道,“听说他想娶媳妇,女孩子家里讨要丰厚的嫁妆。”
秦溶痛心地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做。他最不忍心对兄弟处以极刑,尤其是阿苏还那么年轻,如何去当汉奸。
又过几日,秦溶收到父亲从香港来的密电,要他帮助一位东北来的先生,去干掉一位汉奸头目,如今替日本人做事残害中国人的官员。
杀汉奸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同弟兄们踩点安排,颇费了心力,周旋了两周总算找出些眉目。他们埋伏在汉奸家的周围,设计好了行动计划。
他在家中翘首以待兄弟们的喜讯传来,阿丹为此还特地要挟他一坛子状元红美酒,一斤猪头肉,杏花楼的鸭方,五间坊的酱肉,秦溶都一一为他准备妥,似乎有温酒斩华雄的决心。
等到天黑,也不见兄弟们的消息,秦溶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凭以往的经验,怕是失手了。若是失手,必定连累分舵的兄弟。秦溶迅速拨通电话,却没人接。
忽然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呜咽的声音,叶堂主紧张的进门神色慌张,关上门嚎啕大哭。:“二少,失手了,失手了,有埋伏,中计了。阿丹,阿丹他们,都,都……”
“阿丹怎么了?”秦溶问,但眼泪就在眶里汹涌,他知道出来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