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未曾来这前厅,这里倒是无甚改变。他习惯的往戏台的一侧看去,果然在那里见到了九爷。只是没人再陪他一起看表演,他一个人倒也依旧悠闲。无论如何,他还是感谢九爷的,一直对他颇为照顾,所以他今日见了他,不忍就多看了几眼。
九爷原正抿茶,忽察觉到三楼的目光,朝这里瞥了瞥。月娆正以一种感激涕零的表情看着自己,很诡异。他心中打鼓,以往可不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倒是像极了另一个人。
他摇了摇头,直道自己荒唐,转了头继续看着台上。
王小鼓看了几眼就挪开了视线,朝着楼梯口走去,因为他看到了楚胤棠。
、第六章
他转过头,见到楚胤棠上得楼来,便去楼梯口迎他。
“楚爷。”他笑。“来得好生晚。”
楚胤棠点了点头,凑过来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戏谑道:“怎么?想我了?”
王小鼓的眼神一颤,笑得有些僵硬,一边与他往香闺中走,一边回道:“那是自然,否则如何在外头候着?”他已经很久不曾碰过楚胤棠,如今被他搂在怀里,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这才惊觉自己有多怀念这个人的怀抱。
“啧啧,方才还说想我。”楚胤棠咂舌,“立即就心不在焉了。”
王小鼓见他凑过来,吓得连忙用手隔在两人之间。他不知这人皮面具精不精致,唯恐被他看出端倪来,忙道:“楚爷多想了。月娆在房中备了一桌酒菜,看看可合胃口。”
他与他绕过方从隔壁出来的小倌与客人,加快脚步往前。楚胤棠见状,果真打住不安分的手,笑而不语。
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追随着自己,王小鼓推门前,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正是方才经过的那位小倌,煞是眼生,大抵是新来不久罢,他未曾见过。只是他发觉他并非看自己,而是他身边的楚胤棠,那道视线令他的心里咯噔一响,一股异样窜上脑海。
那种视线太熟悉了!分明就是拼命压抑的爱慕,他的脑海里闪过自己也曾如是望着楚胤棠进入月娆房间的一幕,悄声一叹。果然又惹孽缘呀,到处留情的某货!
他率先走了进去,身旁一空,他回头一看才发现楚胤棠根本没有跟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看着那名小倌。
“你是上次的小倌?”
外头那位似乎说了什么,他还想再回一句,便被王小鼓一把拖住衣领拉了进去,一个清浅的吻印在他的唇上,飞快离开,成功堵住他所有的话。
“快些,菜要凉了。”王小鼓将他摁在座位上,笑眯眯的给他布菜。
楚胤棠对他今日分外的殷勤感到诧异,狐疑着看了他半晌,最终也未能在那张脸上看出端倪来。垂眸一笑,拿手拨开他的手就往腰上搂去。
“我对酒菜不感兴趣。”说着,他就将脸凑了上去,似乎想一亲芳泽。“我感兴趣的是为何月娆今日的声音有些奇怪?”
糟了!他如何忘了自己的声音与月娆不同?而他又是何时发现的?
王小鼓去掰他的手臂,头一侧,他的吻就落在了他的脸颊,而他也费力的止住接下来的攻势,干笑道:“楚爷真是猴急!……大抵是偶感风寒,嗓子有些不舒坦罢。来,我们先吃杯酒。”
楚胤棠就着他的手喝下那杯酒,也不过多纠结这件事,果真顺了他的意吃着酒菜。这让王小鼓暗中舒了一大口气,默默离他原了些在一旁看着。
“你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是为何?”楚胤棠瞄了他几眼,问。
“有么?”王小鼓打哈哈,但见到他不像玩笑的模样,渐渐变成讪笑,“楚爷好眼力!”
“莫拍马屁了。”楚胤棠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尔后随手扔到一旁,整个人往后面靠,道:“说罢,想要什么。”无外乎看中了什么不方便开口,直说便是,他楚胤棠除了一表人才,就只剩钱了。
王小鼓的嘴角直抽搐,但另一方面,他又为他感到一丝悲哀。他此刻无所谓的态度之下,其实是失落罢?即便他不愿承认,周围的人看上的不过是他楚家的钱财或是他的容貌,这都是事实。
他的心口被针扎了一下,不怎么痛,但是别扭的难受。
楚胤棠对于他突然露出心疼的眼神很是反感,直觉就皱了眉。他不喜欢这种同情的目光,这种目光让他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也见过。
“楚爷。”王小鼓唤他,将他从思索中拉出来。“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楚胤棠挑眉斜视,示意他说。
“不要再来采菊楼了,也不要从这里为任何一人赎身,无论他向你提出何种交易,都不要答应。”他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眼里含着许多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这里是一切纠葛的开端,那他只要离开这里,就一定能打乱命运的轨迹。自己已经离开了采菊楼,这一世的楚胤棠再也不会遇上一个说要帮他报复楚老爷子的王小鼓。
室内在他说完这番话后,一片静谧。楚胤棠渐渐隐去了眼底的戏谑,一双墨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他不说话,而他的眼神也让王小鼓察觉到害怕,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
“月娆这是怎么了?你这样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他的口气莫名阴寒。
“是……是么?”他结巴,舔了舔嘴巴问:“是谁?”
“街头算命的。”
“哈!哈哈……怎么会?!定然是你多想了!”王小鼓擦汗。
楚胤棠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忽然勾唇,望着他笑。“也是……那么便是月娆受委屈了?”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跟他是否受了委屈有何关系?
楚胤棠继续笑,只当他这是在别人那里受了气,跑来在自己身上抱怨。“若非如此,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王小鼓摆手,道:“我这认真与你说,你倒是听进去没有?”说着,他不自觉的带了嗔怒瞪他,陪着月娆这张脸,倒也有些风情。只可惜两人现下都没有闲工夫管这个,楚胤棠见他恼,便张口道:“我晓得了,不来看你,不为你赎身嘛。”
“你……”这时候他还与自己磨嘴皮子!王小鼓气结,正欲再努力一番,忽然在房间里传出一声细细的□,差点没将他吓得一蹦三尺。
声音是从床底下发出的,还附带着撞击木板的声音。楚胤棠也听到了两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落在房间里的大床下。
王小鼓的脸色已经变了,心中大惊,脚步也慢慢往门口挪去,只等床下那人爬出来就开溜。
“青纶啊青纶,枉你敲得那般用力,怎地半个时辰不到人就醒了?”他默念,眼睛紧紧盯着床底伸出来的两只手,然后就是头……
“月……娆?”楚胤棠惊呼,下意识的回头看向门口的另一个人。
“小贼!”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月娆一时找不到北,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指着门口的另一个自己大叫,总算是记起自己为何会在床底醒过来。
但王小鼓已经脚底抹油的溜了,出了门就一顿逛奔,听到身后传出的声音不住抹汗,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拐到了后院。他身后的楚胤棠追出门来,只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再看过去之际,眼神莫名深邃。
月娆的一声惊呼约莫将采菊楼惊动了,护院纷纷追着王小鼓过来,他刚进到后院就见到青纶坐在石阶上等候,见到他这般慌乱的样子就知坏事了。
“你怎么不再敲用力些!”王小鼓抱着自己的衣物往后厨的小门跑,青纶跟在他身后瘪嘴,“敲出人命来了怎么办?”
“你主子我的命就不是命了?”王小鼓回头瞪他,看着护院还没追到这里,遂急急忙忙的从小门溜出去,临走道了句这里就交予他,自己先走了。
青纶点了点头,比他还要不耐。“晓得了,快走快走!”
王小鼓回头看了他一眼,见那张木门在自己眼前啪的一声合拢,站了站,忽而脸色一变,连忙往白水街跑,一边将月娆的衣服给扒下来换回自己的衣物和布袋,一边扯去脸上的假面具,大叫完了。
赶到自己的摊子上,他一股脑儿将布袋里的家当倒在桌上,坐下大喘气。还未将气给顺了,就看到楚胤棠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朝他这里走来。
“公子,真巧啊!”他笑。
楚胤棠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似乎有犹疑未去。“你一直在这里?”莫非当真是他看错了?
王小鼓一手撑头,坐在凳上眨眼,其实是瘫痪在上面。“小的要替人算命,自然是在这里的。公子今日是想再算上一卦么?”
“不用。”楚胤棠想也不想的拒绝,冷冷瞟了他一眼后背着手离开白水街,渐渐离去。
“呼……”在他离开后,王小鼓长舒了口气,整个人疲软的瘫在桌上垮下脸来。
做神棍当真不易啊!而他似乎还有疑惑没解决,只有不出现一丝意外,他才敢放心。毕竟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拿自己与楚胤棠的性命再开玩笑。
、第七章
端曲城的凌晨十分静谧,天色将亮未亮,朦朦胧胧的城中甚少有人走动。唯见得一人裹紧了衣裳行色匆匆的走在白水街上,在他的身影悄悄溜进一栋屋子后,从暗处走出一个人。
王小鼓的神情很复杂,望着采菊楼隐在夜色中的牌匾站了许久。
方才进去的那人他留意了几日,果然在今日……去了楚胤棠那里。原本他心中疑惑,不愿意做过多猜想,但一路跟着那名小倌,从他悄悄进了楚府再悄悄回来,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令他想来都背脊发寒。
他自以为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却不想在他做出决定离开采菊楼之际,命运安排了另一个人代替他的位置。
自从那日在三楼香闺见到那名陌生小倌,他便心生怀疑,直到今日他才确定,这件事是真的。那名小倌如今正是曾经的自己!
多么可笑!他努力避免的事情,始终还是在发生,并没有因为他的因素而发生改变,他做了这么多事都是白费……
这一刹那,一种无力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从来没有这么明显的认为自己如此渺小。在所谓命运的面前,他的任何举动都无异于螳臂当车,做不了任何改动。
他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但此刻却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怀疑。
如果已经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代替了他的位置,那他又将如何安放?重生是否当真是真正发生了的事?古有庄周梦蝶,不知真假。而他此刻亦如是,他不知道重生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亦或是之前的经历是梦?
直到天色渐亮,远处传来熙攘的人声,端曲城渐渐从睡梦中醒来,他才回过神来离开白水街。
》》》》》》》》》》》》》》》》》》》》》》》》》》》》》》》》》》》》》》》》》》》》》》》》》》》》》》》》》》》》》》》》》》》》》》》》》》》》》》》
采菊楼从午夜至上午一直是休息的,因而他纵使有千般疑虑想问,也不得不先行离开,直到午后,他去秦伯房里讨了两包新茶提着重又回到这里。
进门后,一些小厮和小倌见了他都有些诧异。很少有从南馆脱身后还愿意走进来的人,因为这里的经历毕竟不是一段光彩的经历,大多是不愿与这里再有瓜葛的。
但王小鼓来了。他在这里面向来话少,在小倌们之间也没什么交好的人,因而多数人诧异过后便重又回头做自己的事,而他也不介意,他并非来找他们,他找的是九爷。
九爷瞥见他站在门口,闲闲在自己的躺椅上假寐,不出声。
王小鼓径自做到他旁边的椅子里,将茶叶搁在几上,屁股还未座热,就听得他如是说:“你倒是还惦记我,晓得来看看。”
九爷此人有时候说话很有气势,不咸不淡的那么一瞥就能将你给镇住,若非如此,也不能威慑住采菊楼的一众。王小鼓笑,为他往杯里添了些茶,道:“这不是来看九爷了么?”
九爷抬眼瞄了瞄,勾唇。他嘴角弯起来眼角会出现几条皱纹,但皮肤依旧是紧绷的,鼻梁不算高挺,侧面看起来与唇的线条十分融洽,眼睛不大却有神,绷着脸时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平日里倒可以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就是这样,王小鼓才喜欢与他说话,采菊楼他除了青纶,就与他最熟。
“许久不曾与九爷在这里吃茶闲嗑,九爷孤单么?”
“孤单或是有的,但我更乐意这样,见不着便眼不烦心不恼,可以多活几岁。”九爷如是回答。
王小鼓便笑,直道那日后他便不来了,让他活久一些。
九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纠结他以后来还是不来的问题,而是问:“有事?”
“嗯。”王小鼓点头,他来这里便是想打听那名小倌的事情。“是关于新来的那位。”他在这大厅里没有见到那人,但在花名牌上找到了一个新名字——叶簇。
“你是说叶簇?”九爷端着茶抿了几口,头也不抬就说出了他口里的名字。“你走之后来的,饿昏在采菊楼门口,我见他可怜便领了进来。”后来他主动提出留下来做小倌,他一想王小鼓的花名牌取下后,墙上便空了一块,看着委实刺眼,就答应了。
“你不觉得……他倒是有几分像你?”
王小鼓认真听着,忽听得这句话,脑海里似乎炸开了锅,满脑子都是这句话在盘旋,绕得他头晕。
九爷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而他在沉默了许久后,缓缓开口。“我不认为。”他更愿意倾向于这个答案,承认叶簇像自己会让他觉得是隐约暗示他走了自己当初的路一般,这让他心中不爽快。
九爷笑意盎然的看了他几眼,不置可否。许久不见,他清瘦许多,好在精神不错,看来不用太多担心。只是有一点被身边这家伙说中了,没人在边上碍眼,果真有些怀念哩。
“你特意来此便是为了打听他的事?”他问。
王小鼓想了想,点头又摇头。
“还有何事?”九爷继续问,难得好性子。
他这下不知如何开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很是低落。
过了半晌,九爷听到他细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与胆战。
“我是王小鼓,对不对?”像个孩子,他急于从认识的人身上确定什么。
九爷敛了笑意,终于认真起来,抿着唇眼也不眨的盯着他。
他不知道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这般急于求证自己是谁,又为何如此不安无助,但有一点他可以无比确定的回答他:“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王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