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皙华不再多言,轻柔地为谢宁双理好凌乱的额发。
“走吧,记得明日天亮後才能回来。”
谢宁双点头,认识数日,头一次不带敌意地看向皙华。皙华见状,无奈地摇头,轻轻捏一把他的脸颊。
“还不快走!”
谢宁双不再逗留,双手紧紧抓住赵五的双腿,吃力地背他下楼。皙华转身往阁楼走去,远远见谢宁双二人离开了客栈,脸上渐渐没了笑意。
明知道瞧不清赵五的样子,她仍然不甘心地遥遥眺望,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这辈子能有你这个挚友,皙华此生无憾了。”
、谁饮春色醉之三 07
谢宁双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路背著赵五狂奔,直到看不见客栈才停下来。他把赵五放在地上,自己却不敢睡,不眠不休地守在旁边。
夜里风大,谢宁双冷得哆嗦,却始终一动不动,只是远远望向客栈发愣。良久,他低头看向赵五,见他冻得唇色发青,赶紧抓起披风盖在他身上。
夜色渐浓,大漠刮起风沙,谢宁双穿得单薄,经不住寒风的吹打,冷得不停打哆嗦。可是,他丝毫没有要把披风拿回来的意思,甚至低头看了赵五半天,仿佛担心他冻伤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披风盖严实。又过了一会儿,见赵五的嘴唇发干,谢宁双立马找来水囊,凑在赵五的嘴边一点点往里灌。兴许是口渴了,他不由得抿了抿嘴唇,只是不敢先喝一口,直到赵五迷迷糊糊地呛出了声,他这才稍稍喝上一口。只是未免赵五等会儿没水喝,他刚尝了一点儿就不敢再喝,紧紧拧上囊栓,小心收好。
大漠的夜很难熬,四周狂风作响,迎面吹来一堆沙子,连睁开眼都很辛苦。谢宁双不再看向客栈的方向,而是紧紧盯住赵五的脸孔,像是生怕他有什麽事,一刻都不敢松懈。想起皙华的话,谢宁双眉头紧蹙,表情凶狠地暗自骂道:“混账!”
语焉不详地用苏城破来逼自己,又害得他俩三更半夜困在风沙之中,那家夥岂不是混账东西?
见赵五的身体微微发抖,谢宁双气愤地冷哼,然後,弯腰抱紧对方。两个人的身体抱在一起,怎麽都比一个人暖和。感觉到赵五的身体热了起来,谢宁双皱眉思索,终於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他手脚并用,整个人缠在赵五身上,将脸孔埋在他的胸口。
听著赵五强而有力的心跳,谢宁双渐渐感到安心下来,原来他就是强打精神,硬是不敢让自己犯困。此时,两人的身体紧紧纠缠,一如平日在房里的样子,谢宁双再也抵不住睡意,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只是他始终不敢睡熟,隔一会儿就要睁开眼,在大腿上狠狠掐一把,逼自己不能睡著。
谢宁双仰头打量赵五昏睡的模样,不一会儿就看得痴了,只是突然刮起一阵寒风,吹得他又冷又难受,不禁发狠地骂道:“若敢欺我,决不饶你!”
管她是人是妖、是敌是友,胆敢害赵五的人,谢宁双必杀之!
正如皙华所说,赵五久居蓬莱岛,终日与毒物为伍,寻常药物岂能治得了他。即便这无痕丹能令他一时失去意识,终究没能撑过六个时辰。
未及天明,赵五突然睁开眼,见自己身处风沙之中,顿时惊醒过来。他来不及想起昨夜的事,下意识地翻身将谢宁双压在地上,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身体,神情凶狠道:“谁?”
谢宁双被勒得喘不过气,睁开眼看到赵五醒了,难免大吃一惊,答道:“你……”
赵五的反应极快,定神认出了谢宁双,问道:“皙华叫你给我下药?她究竟说了什麽?”
谢宁双本就又冷又累,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只是他见赵五为皙华而焦急,不由得抓住掉在地上的披风,恼怒地瞪向他:“带你走,明日天亮再回来。”
赵五看到谢宁双手里的披风,又想起醒来时的情形,不禁放软了语气,叹气道:“你个小傻子,都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怎能乖乖听她的话。”
谢宁双冷哼,不甘心地反驳:“她说,若要你安然无事,必须照做。”
闻言,赵五眉头紧蹙,凝神望向谢宁双,竟然一时无言。半晌,他大笑起来,一把将谢宁双拉起身,顺势抱进怀里。
“走,我们回去!”
说罢,不等谢宁双吭声,赵五立马往回赶去,谢宁双毫不迟疑,甚至没有多想,半步不离地紧随其後。
此时,天还未亮,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客栈的方向传来浅浅的红光,绝不似寻常样子。赵五心知不妙,不顾冻僵的身体,强撑力气向前狂奔。
这时,大漠忽然惊起一阵风沙,客栈门口的大红灯笼被吹得摇摇欲坠,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渐渐清晰,待赵五二人走近,可见客栈外站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外面披了一件袈裟,正是一位僧人。他的身材挺拔,容貌十分英俊,只是脸上毫无表情,双眸紧闭,手中握著一串佛珠,嘴里反复念著一段经文。
赵五见状,顿时大惊失色,飞快跑向前方,果然发现僧人前方跪有一个人影。那女子一身大红锦缎,上半身痛苦地趴在地上,下半身险些就要跪不住了,她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如哀鸣一般的低吼。
“皙华!”
赵五一时情急,顾不得眼前的僧人,快步跑向皙华。与此同时,俊朗的僧人听见赵五的声音,缓缓地睁开眼,见赵五搂住皙华的身体,不由得皱眉。只是他仍然没有停止动作,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听来含糊的咒文具有非同一般的力量,只见皙华的身体犹如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即便想要挣扎都使不上力气,甚至不能抬头看赵五一眼。
“色欲熏心,人妖殊途,施主,请勿执迷不悟。”
话音刚落,赵五突然起身,冷眼怒视对方,恶狠狠地喊道:“论降妖伏魔,大师或许是个中翘楚,但论及武功,我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说罢,赵五运功於掌中,欲向那年轻僧人袭去,冷笑道:“明嗔,放了皙华,否则我绝饶不了你!”
从赵五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明嗔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只是他没有犹豫,甚至不顾赵五的威胁,神情自若地闭上眼睛,越来越加快念经的动作。
眼见皙华脸色惨白,额头不停地渗出冷汗,赵五顿时露出杀意,讽刺道:“休怪我无理了,大师!”
说罢,赵五正欲一掌袭向明嗔,却见明嗔不躲不让,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心中焦急万分,听见皙华痛苦的低吼,不禁真有了杀意。只是掌风未及对方,突然,皙华死命撑起一口气,朝赵五喊道:“苏城破,别杀他!”
话音刚落,赵五露出一抹苦笑,赶紧收回掌风。同时,明嗔惊讶地睁开眼,疑惑不解地看向眼前的皙华,隐隐透出些许困惑。
“皙华,你怎麽样?”
见明嗔迟疑,赵五赶紧转身,将皙华抱在怀里。
明嗔突然没了声音,看著两人久久沈默,半晌,忽而开口道:“施主,小僧劝您一句……”
“闭嘴!”
此刻,赵五的恨意如此鲜明,令明嗔几次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可是,为何那狐妖要出声制止?
兴许是觉得事有蹊跷,又或者出於别的缘故,明嗔皱眉,轻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後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停止了那降妖的咒文。
即便如此,皙华的情形仍不见好转,她的身体冰凉,肩膀不住地颤抖,紧紧依偎在赵五怀里,目光却留恋地停留在明嗔身上。
狐妖本就生得妩媚,一双凤眸娇豔动人,此时,她的眼眶湿润,更显得楚楚动人,饶是明嗔都不禁心头一怔。那双眼睛仿佛饱含了千言万语,多少深情,多少苦楚,最终却化作苦涩的笑。
“苏城破……”
皙华的气息渐渐变弱,身体冷得像冰一样,她费劲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赵五的脸孔,指尖刚刚触碰到他的脸颊,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赵五心头大惊,一把握住她的手,抚在自己的侧脸,轻声道:“你说,我听著。”
“我好疼。”
皙华眉头紧蹙,手指一阵阵地发抖。可是,赶在赵五作声之前,她苦笑道:“可是我不悔。”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连开口的力气都快没了,赵五低下头,耳朵凑近她的嘴唇,这才能听见一二。
“我一个人过了几百年,如今总算尝过做人的滋味,你懂吗?”
赵五点头,声音干涩地答道:“你我同病相怜,我怎麽会不懂?”
皙华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拽住赵五的袖子。只是这一次她几次想要开口,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苦涩的声音如哽在吼,挣扎良久,终是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恨天,不恨地,只恨我是妖……苏城破,你别怪他,是我累了。”
是爱得累了,活得累了,还是等得累了?除了皙华,只有赵五懂这滋味。
往日的小狐狸嚣张而狡黠,哪里会有如今的黯然神伤,她看著赵五的脸孔,从眉宇眼角到嘴唇下颚,长久的凝视过後,终是不忍道:“当年追杀你的人不是重雪宫弟子,是傅青桓派的人……还有我给谢宁双的药,亦是从他房里偷来的,你懂吗?苏城破,他一直想要杀你!”赵五顿时大惊失色,却不敢吭声,此时,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不止是为了皙华。
“所以,你听我一句,忘了他吧,此生不要再与他相见。”
说这话时,皙华的声音几近颤抖,她的气息微弱,身体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突然,赵五还来不及反应,眼前的人影已经消失,大红衣裳里面只剩下一只狐狸,毛发柔顺,色泽漂亮,只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
这不是赵五第一次见到皙华的真身,只是从前哪怕伤得再重,他都没见过对方如此虚弱的样子。
、谁饮春色醉之三 08
赵五颤抖的伸出手,将小狐狸紧紧抱在怀中,冷笑地转身看向明嗔,问道:“大师,皙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为何你非要置她於死地!”
明嗔一时语塞,眉头紧蹙,答道:“家师遗命,明嗔不得不遵从。”
赵五大笑道:“皙华几百年来居於蓬莱岛,几乎不曾踏足中原。反而是你师父咄咄逼人,三番两次想要她的命,这就是你们出家人所谓的慈悲?”
不等明嗔开口,赵五冷下脸,凶狠道:“若不是皙华的话,你可知我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明嗔一愣,惊讶地看向赵五怀中的狐狸,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赵五又道:“你可记得,八年前你在宣城降妖,险些丧命於虎妖的爪下,後来是如何逃过一劫。五年前你在饶州郊外,被一群蛇精埋伏寻仇,又是如何回到城里,还有……”
不等赵五说完,明嗔惊讶道:“施主如何知道这些事?”
他顿了顿,忽而想起什麽,又问道:“你认识我?”
赵五摇头,嘲讽道:“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却知道你所有的事,你以为是怎麽回事?”
听到这话,明嗔顿时脸色大变,失神地看向小狐狸,久久不能言语。
赵五心中明了,冷笑道:“皙华三番两次救你於危难之中,你却想要她的命,莫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怕是连为人的道义都没有!”
明嗔一时惊慌,支吾道:“可是,我不记得她……”
话未说完,明嗔问道:“她为何要救我?”
赵五放肆地大笑起来,余光瞟见怀中那只虚弱的小狐狸,神情不禁温柔了几分。
“她明知你师父一心想要抓她,却三番两次跑到寺庙偷偷见你,甚至不惜一路尾随在你周围,费尽心机保护你周全。你可知她满身是伤的回到岛上,然後傻傻地告诉我这一路的事,那样子有多狼狈?”
明嗔叹气,无奈地说道:“可是,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他看著靠在赵五胸口的狐狸,眼中渐渐露出不忍之色,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明嗔的语气无奈,听在赵五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的眼中尽是自嘲之色,看著怀中的皙华就如同看著自己。
“是,你不知道她的心意,不记得她救过你,所以,你大可说一句没错!活该皙华错付了情爱!”
明嗔从小在寺庙长大,哪里懂得情爱之事,只是忆起当年的情形,很难不为赵五的话震撼。若是皙华真的三番两次救自己於危难之中,这要他如何再遵从师命?
漫长的静默以後,明嗔终於回过神,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她爱我?”
眼见明嗔一脸惊讶的表情,赵五自嘲地大笑起来,仿佛面前的人化作了傅青桓的脸孔。
明嗔是佛家弟子,不懂世人情爱,皙华的苦能怪得了谁?傅青桓练的是冰寒无惘功,越是要练至上层,越是要断情断爱,苏城破的苦又能怪得了谁?所以,明嗔没有错,傅青桓也没有错,错的是皙华和苏城破。
想到这里,赵五心中纵是有满腔愤怒,终究还是化作一声苦笑,他不由得把皙华抱紧,温柔地抚摸她的毛发,慢条斯理道:“明嗔大师,你还记得年少时在寺中後山罚跪,有一只小狐狸为你找来野菜和水,然後在你身边守了三天三夜,直到你清醒。”
闻言,明嗔睁开了眼睛,恍然大悟道:“难道那时候的狐狸是……”
赵五轻轻点头,淡笑道:“後来的很多年,皙华每次说起当时的情形,都会好笑地告诉你,那时候的你是如何把她抱在怀里,像我现在这样温柔的抚摸她的毛,还问她说,小狐狸,你从哪来的?寺庙没有荤食,待我到厨房找些素菜给你吃,好吗?”
赵五顿了顿,不禁叹气,说道:“皙华虽然有几百年的道行,却从来没有过朋友,更没有人如此温柔的待她。她起初只是觉得你老实得好笑,才会找水和吃的给你,没想到後来你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竟然让她再也无法忘记。後来她时不时地溜进寺里见你,虽然你只是把她当作寻常的狐狸,陪她玩,给她东西吃,她却渐渐贪恋这种滋味……可是後来你年纪渐长,修为渐高,她哪里还敢出现在你面前。”
赵五轻描淡写的言语,听在明嗔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忆起当年往事,再想起先前的情形,尤其是皙华不闪不躲的模样,明嗔如何能不感到震撼。
可是,即便他心怀感激,乃至於怜惜,此时只能化成一声叹息,说道:“阿弥陀佛,如今她已经化成原型,恐怕要不了多久就……”
明嗔不禁摇头,叹气道:“她的体内早就没了内丹,无论如何都是活不久的。”
说到这里,明嗔忽然想起什麽,惊问道:“难道她本就求死?”
闻言,赵五变了脸色,焦急地问道:“什麽叫没了内丹?”
明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