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摸到了匣子上,疑惑地问道:」若真是人头,那这会是谁的人头?」
岳朗叹了口气,自己预料的场面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了,这个本与江湖无关的小手艺人,终究免不了要承受江湖带给他的骨肉分离之苦。
」你哥哥贺望的头。」
贺开听见岳朗这般回答,双眉猛地一轩,立即便打开了匣子。
当他看到匣子里那张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之後,顿时大叫了一声,满眼的惊慌。
」怎麽……怎麽会是大哥!怎麽会是他?!」
岳朗冷眼看著贺开惊叫慌乱不已,并没有再接话,他正在观察贺开的反应,毕竟这人乃是贺望的兄弟,而两人又长得这般相似,难保这两兄弟之间没有什麽阴谋。
然而贺开只是惊慌大叫,随後竟是痛哭了起来,他一下扑了上去,将贺望的人头揽入了怀中,嚎啕了起来。
」大哥,你我兄弟一别二十年,你竟这样回来!大哥啊……你知不知道弟弟多想你啊,你真是死得好惨啊……我苦命的哥哥啊……」
岳朗站在一边,皱眉听著贺开那惨若杀猪的嚎哭声,缓缓摇了摇头。
这两兄弟虽然长得像,但是性子真是太不一样了,贺望身为一方枭雄,即便引颈就戮之时亦从容淡定,令人敬佩,却没想到他的弟弟会失态到如此地步。
然而岳朗却也想起了当年贺望最为失态的那一次。
那一次自己为获得贺望信任,不惜替他挡下一剑,岂料传闻中狠辣无情的贺望,居然会在照顾自己时落下泪来,而自那之後,对方也不忍再让自己居於身下受那抵死缠绵之痛。
或是念及往昔诸多,岳朗的神情也多了几分哀戚,他见贺开哭得这麽凄惨,心中也略略有了几分酸痛,只不过脸上却依旧克制。
」贺开,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贺开听了岳朗的劝,这才擦了擦涕泪横流的面颊,缓缓将贺望的人头放在了桌上。
」也是,大哥竟是死了,我光哭也没用!我定要为他报仇才是!你可知道是谁害死他,竟让他尸首分离的?!」
岳朗本想送到人头後将事情的前因後果一应告诉贺开,可如今见对方这般反应,他倒是有些难以开口了。
」你说你与你大哥二十年不曾再见,那你可知你大哥这二十年都在做什麽?」
贺开一愣,仔细想了想,答道:」他……他当年嫌编篾条这手艺低贱,所以自己背了包袱说要出去闯荡,之後就一直不曾回来,前几年他还托人送些银两回来,可这几年便全然失了音讯。若非我没有盘缠,我早就出门找他去了。」
贺开边说边看了眼贺望的人头,声音忽又变得哽咽,」我还没出门,大哥他这却回来了。只可惜……只可惜……」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本是天意不可违背。既然你不知道你大哥这二十年在做什麽,那麽我便告诉你吧。」
岳朗冷笑了一声,心道贺望真是隐藏得好,居然连自己亲弟弟也瞒得这样深,这样的人怪不得能入主无双魔教,成为一代枭霸。
听完岳朗一席话,贺开已是惊愕得无以复加,他呆坐在椅子上,似乎完全被自己大哥那可怕的身分所震慑。虽然他只是个街边编篾条的小手艺人,但是无双魔教这名字,他也是听过的。
」不……你骗我!我大哥不可能是那种人!他从小忠厚老实,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我听说那无双教主生得三头六臂,嗜血成狂,滥杀无辜,奸淫妇孺!我大哥他又怎麽会是那样的大魔头!」
岳朗见贺开不肯相信,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令牌上正面写著乾坤盟三字,背面却镌刻著左护法三字,正是岳朗的铭牌。
」乾坤盟左护法的话,你可愿信?你兄长月前被乾坤盟所擒,後死於乾坤盟中。临死前他交代了遗言於我,所以我这才将他人头护送至此。」
岳朗略去了自己背叛出卖贺望乃至亲手砍下对方头颅的事实,并不想再与眼前这人生出更多是非冲突。
坊间小民知道无双教不足为奇,那麽知道乾坤盟也更是理所当然。
贺开知道乾坤盟是不亚於官府的地方,那里据说主持著江湖中的正义公道,向来受人敬重,对方的左护法居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带了自己大哥的人头一起,看来对方所言非虚了。
」我大哥竟是……竟是无双教主!唉,怎会如此啊!」
贺开痛苦地摇了摇头,一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眼,埋首长叹。
事已至此,岳朗亦是不便再多言,他上前轻轻拍了拍贺开的肩,又看了一眼贺望面色安详的首级,低声劝道:」节哀顺变。」
贺开擦了擦满面的涕泪,猛地抬起头,对岳朗说道:」那不知我哥死前可还有别的什麽遗言?」
」你哥让我将他的首级转交给你,希望你能将他埋在你们过世的父母坟边,也算尽他最後的孝道。」
岳朗见贺开情绪冷静了一些,这才将贺望真正的遗愿说了出来。
岂料他这一说完,贺开竟又大声哭了起来,惹得四邻纷纷斥骂。
自知晚上吵到周围的人不好,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兄弟便是那人见人怕的无双教主,贺开闷闷压抑下哭泣声,哽咽地说道:」说起来,前两年一场大雨冲垮了家父家母的坟,当时请的道士说那处风水不好,不宜再立坟,我、我便借了一些银两,干脆将父母的坟茔迁至了离此百里的龙滩头,那里是我们一家小时候所居之地。
」如果大哥遗愿是要归葬父母身旁,那我岂不是要将他带去龙滩头。」
岳朗也是没想到贺望父母坟茔迁移之事,他原以为自己将贺望的人头送到便已是仁至义尽,自此不会再与对方有任何瓜葛,如此看来,事情似乎尚未结束。
万一就由著贺开带著贺望的人头单独上路,那麽若是让无双教余孽暗中知晓,似乎会引出无穷麻烦,毕竟,贺开又是一个与贺望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贺望之所以这麽多年不提及自己有这麽个兄弟,只怕也是不希望对方卷入诡谲残酷的江湖纷争之中。
岳朗一手抚上金丝楠木匣,油灯之下的神情看上去竟有几分肃穆。
」无妨,既然如此,我便陪你将贺望的首级带到龙滩头吧。」
贺开听见岳朗这般说,悲恸的神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一把握住岳朗的手,作势就要跪下去,」大侠,我大哥作恶多端,到头却有你这般仁人义士相助,我这个做兄弟的真是大恩不言谢!」
此时天色已晚,贺开将贺望的首级放回金丝楠木匣中之後,随即对岳朗说道:」不知大侠高姓大名,你一路远道而来,若不嫌弃便在我这里歇息吧,过几日我把手中的事处理了,咱们便一同将我哥的首级送去龙滩头归葬。不知大侠您觉得呢?」
岳朗自是不愿在此事上耽搁更多,他点了点头,答道:」我叫岳朗,你呼我一声岳兄弟便可,大侠二字不必多提。只希望你能尽快启程,我也好了却一桩故人心愿。」
贺开连连点头,又抬袖擦了擦泪水之後,这便起身往灶房去了。
岳朗坐了下来,将桌上油灯的灯芯拨得更亮了一些,他看著静静放在一旁的金丝楠木匣,眼前又浮现出了贺望生前的音容笑貌。
往昔思绪万千,记忆如潮,百转千回,岳朗渐渐陷入了沈思之中。
无论如何,从他接受了任务潜入无双教,再至一鸣惊人引起贺望注意赏识,乃至其後不得不与对方虚以委蛇以获取有利情报消息,前後也有四年时光了。
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了解一个人却是足够。
诚然,贺望身为魔教之主,行事狠毒冷酷,因一时之怒而灭他人满门亦是不在话下,而对方外表看似豁达飒爽,实则狡诈阴险、疑心颇重,若不是自己当初使出苦肉计,只怕也难以获取对方信任。
只是,对方到底待自己算是一片真心了,不然又怎会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暗算乃至一败涂地。
岳朗轻叹了一声,端起桌上的冷茶自顾斟了一杯喝下,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小屋之中油灯微暗,朦胧灯光之下,岳朗心事亦幽幽。
正在岳朗心绪烦杂之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葱面忽然放到了他的面前。
贺开过来,对岳朗说道:」岳兄弟,你远道而来,我也没啥好招呼你的,家里还有些面条,你且将就著吃吧。」
」多谢。」
见贺望的弟弟待自己竟这般热情,岳朗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他接过筷子拌了拌面,正要吃,却见贺开只是坐在一旁看著自己。
岳朗抬头看了眼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心中微微一沈,搁下筷子问道:」你呢,不吃东西吗?」
贺开被岳朗这般一追问,面色顿时一红,他搓了搓手,神情显得局促不安。
」我……我……」
岳朗见他言语吞吐,心中疑惑更甚,当即便冷冷说道:」我其实不饿。你吃吧。」
」啊……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
岂料贺开目中一喜,当即拿过了岳朗面前的面碗,大口大口便吃了起来。
岳朗惊讶地看著贺开顷刻之间便将整碗面吃得干干净净,那样子活像饿了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
贺开放下碗来,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这才坐了下来。
」总算吃饱了。话说岳兄弟你们练武的人是不是可以几天都不吃东西啊,要不你怎麽不饿呢?要是这功夫能教教我就好了,到时我也不必整天饿肚子了。」
岳朗算是看出来了,贺望这个弟弟还真是个心思短浅的老实人,他并不想与对方多做计较,当即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赶紧出发。你兄长的头……可等不得许多耽搁。」
」啊,这麽急,可我还有事没料理完……」贺开之前便提出要几天时间处理下这边的事情,如今岳朗只说明日便启程,却著实令他有些为难了。
幽暗的油灯之下,岳朗的眼中冷酷而严肃,他盯了贺开,又说道:」还有什麽事比让你兄长早日入土为安更重要吗?」
贺开似乎是惧怕岳朗这严厉的目光,当即低下了头,呐呐道:」也是。大侠说得对,那,那我们明日便走吧。」
岳朗这才察觉自己对贺开的态度似乎过於冷硬了一些,毕竟自己已经杀了对方哥哥,如今还这般凶,却是有些无礼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又放得柔了下来。
」耽搁了你做生意,到时我自会补偿你一些银两,不必担心。」
」这倒没有!」
贺开抬起头,憨厚地一笑,目光却在瞥向装著贺望人头的金丝楠木匣时沈了沈。
贺开的小屋布局摆设颇为局促,只得一张木床。
他铺好被子,径自脱了外衣上了床去,然後费力地往里面挪了挪,抱歉地对岳朗说道:」家里窄小,大侠莫要嫌弃,今晚便与我挤一挤吧。」
岳朗眉间微微一蹙,当即便摇了摇头,」不必了,你睡吧,我坐著也能休息好。」
说完话,他便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果真坐了下来,守在贺望的人头旁边,凝神聚气,渐渐闭上了眼。
不知是否是这几日都带著贺望的人头奔波,岳朗的梦里也出现了贺望的身影。
对方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嬉笑样子,远远站在一旁。
」我的好岳郎,你真是狠心啊,枉我那麽爱你。」
贺望幽远的嗓音慢慢飘了过来,带著一丝怨气。
岳朗心头微微一凛,自知於理他无悔,於情他有愧。
」贺望,你不知悔改,死有余辜,怪得何人?!」
贺望闻言大笑,却始终不肯上前,他远远地看了岳朗一眼,径自负手转身而去。
岳朗此时额角已有微汗渗出,虽然他隐约察觉一切皆是幻梦,可内心之中仍生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不安情愫。
忽然,岳朗只觉肩上一重,似乎有只手搭了上来。
岳朗扭头一看,顿时猛然一惊。
眼前的面容,简直就和梦中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一模一样,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岳朗猝不及防,想也没想地便是一拳打了过去。
」啊!」贺开惨叫了一声,顿时被岳朗这一拳揍得在地上滚了三滚。
待岳朗回过神来,立即起身上前扶住了贺开,贺开紧紧捂著自己的鼻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他指缝间溢了出来。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我好心好意给你送床毯子,你、你干麽打我?!哎哟……」
贺开毕竟不是那个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主,岳朗这一拳打得他够呛,黑暗之中竟是痛得他泪光闪闪。
岳朗愕然地看著这男人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这才想起贺望真的是死了,因为贺望从来不会露出这麽脆弱的表情,那个素性飞扬跳脱的男人就连死前也是那麽从容。
」对不起。」
一手捡起刚才随著贺开落在地上的毛毯,岳朗又向贺开表示了歉意。
吸了吸鼻血,贺开随手擦了擦,也不好多做计较,毕竟对方可是不远千里送还他兄长首级的恩人呢。
」你慢慢休息吧,晚上冷,可别凉著了。」贺开叮嘱了一句,然而语气里却是显见的不高兴。
第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岳朗便醒了。
屋里的贺开也不知去了何处,他嗅著一股香气飘来,便随了香气去到了灶间。
贺开此时正站在灶前忙忙碌碌地捏著什麽东西,岳朗上前一看,才发现对方原来是在捏馒头。
鼻梁有些红肿的贺开看见岳朗过来,下意识地便退後了一步,似乎生怕脸上又挨对方一拳。
」大侠,你醒啦?我在做馒头,回头咱们路上好吃。」但是他很快就露出了一抹微笑,继续专心致志地做起了馒头。
」你不必操劳。盘缠什麽的,我还是有的。」
说著话,岳朗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有这麽大一锭银子,自己和贺开一路吃喝到龙滩头必是没有问题了。
岂料贺开看了那银子一眼,立即伸手收了起来,又笑道:」节约一点算一点吧,何必浪费呢?」
果然,这股市井小民的气息,也是与贺望身为江湖中人的一腔豪气全然不同的。
自己不该再认错了人了。
岳朗没有多说什麽,只是默默地转过了身,他又走回了堂屋之中,看著桌上那个金丝楠木匣,眉宇微微地拧了起来。
贺望,你若像你弟弟这样,其实也未尝不好。
待贺开蒸好馒头,准备好两人一路的干粮之後,岳朗也收拾好了东西与贺开一同上路。
龙滩头距此有百里之遥,若是步行得花上不少时日,岳朗恐耽误时辰贺望的人头会在半路腐坏,而他那匹瘦马显然是驼不住两个人,於是他与贺开商议了一番,干脆租了一匹壮马,两人一骑上路。
」大侠,我不会骑马。」贺开抱著包袱,呐呐地看著眼前这匹高头大马,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