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醉秋骨子坐又是个倔强性子,虽然每天都在受掌伤煎熬,断断续续地咳血,依然硬撑着,不肯在那琴仆面前露出软弱病态招来耻笑。身边虽有关山雨留给他的伤药,他却自暴自弃,不愿服用。
他吃了大半碗饭,胸口又传来熟悉的疼痛,莫醉秋急忙用胳膊堵住即将发出的一轮咳嗽,动作大了些,饭碗被衣袖扫到,掉到舱板上。
「你做什么?」一人压低了嗓门,形随声至,正是琴松。
看到地上破碎的饭碗,琴松原本沉冷的面色稍有缓和。他自从那天在默林中见莫醉秋面对师祭神时仍颇具胆气,倒对这青年有些赏识,收拾干净地面后低声告诫莫醉秋:「尊主在打坐,你安静些。」
莫醉秋这些时日和琴松相处下来,已知此人面冷心热,点了点头,蓦然听到船头晌起一声惊呼,听声音,是那个黄衣少女发出的。
「锦灯,出了什么事?」琴松一凛,飘身掠出后舱。
一具黄衫破烂的男子尸体,被旬兰和黄衣少女合力从江中打捞上来,放到船头甲板上。
尸身已浸得浮肿发胀,头颅被利器从天灵直劈而下,一张脸左右裂成两半,可怖之极。
「是、是拂砚。」黄衣少女锦灯脸色发白,颤声对旬兰道:「旬兰姐姐,他武功比我们都高,是谁杀了他?」
句兰和琴松的目光均落在尸身上,沉着脸不出声。侍奉师祭神的近侍之中,琴松以下,就属拂砚身手最强,师祭神这次远赴江南,便留了拂砚镇守,谁知如今竟漂尸江中。
祭神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祭神悄然伫立船头,遥望江水尽处,烟雨迷蒙,群峰影影绰纬,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又一具尸体顺流漂近,同样身穿黄衫,亦是祭种峰的侍从之一。这人的死状比拂砚更为惨烈,不只是脸,整个上半身至腰问都被劈开,内脏已被江鱼啄食得残缺不全。
锦灯终究忍不住反胃,弯腰干呕起来。
旬兰丽容如罩严霜,倏忽转身,窜进后舱。
「妳?!」莫醉秋胸口处的伤痛刚略有消退。就被突然闯入的旬兰一把揪起了衣襟,拖到湿漉漉的甲板上。
看到那具尸体,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后颈一凉。
旬兰手执锦灯的佩剑,横架在莫醉秋脖子上,冷然道:「看来断剑小筑是决意要跟祭神峰为敌了。我先拿你的人头来祭拂砚。」
莫醉秋惊愕过后很快恍然大悟,他刚才在后舱也隐约听到锦灯的话,知道旬兰把这笔帐算到了断剑小筑头上。
断剑小筑中,只怕除了师父之外,无人不痛恨他这个给同门带来无益之灾的罪人吧。莫醉秋涩然摇头道:「我盗劫血灵芝,触犯了门规,早已被断剑小筑逐出师门。小筑里,根本不会有人为我出头。」
「是么?」旬兰仍不相信,加重了剑上力道,一缕血线缓慢地从莫醉秋肌肤上挂落,历声道:「那天和你一起劫贺礼的人又是谁?我看八成就是你们徒两人干的好事!」
「不——」
莫醉秋刚急着想争辩,一直默不出声的师祭神忽地开口,声音仍是冷淡中不失优雅。
「旬兰,放开他。」
听到尊主发话,旬兰只得悻悻撤剑,垂手退立一旁。
师祭神垂眸凝视着尸身创口,缓缓道:「拂砚他们是死在巨斧之下。武林中使斧的高于屈指可数,这之中又敢挑衅本座的,也只有天一教的左护法「鬼斧」龚藏。」
琴松渚人神色更为凝重,却又迷惘不解地道:「我们祭神峰和天一教的人,可没什么过节啊。」
师祭神冷笑两声,不置一辞,一振灰袖转身踱向船舱,忽地停下脚步,回头,对莫醉秋周身上下淡淡扫视一番后,吩咐琴松:「替他治好内伤。」
「啊?是。」琴松之前早有心为莫醉秋疗伤,却怕触怒师祭神,不敢擅自行事,此刻欣然领命。
莫醉秋更是想不通那大魔头怎会突发善心,想问,师祭神灰发飘飞,已离开了他的视线。
江上风雨仍浓,而后一路行舟,又陆续发现数具祭神峰仆役的尸体。旬兰和锦灯的心情越发焦急,不知山上究竟被毁成什么样子,催着船夫赶路。
夜半时分,船只泊靠在一座陡峭耸峙的奇峰脚下。
两列暗红灯笼从山脚而起,次第向上延伸着,夹道照亮了通往峰顶的一条狭长石径。
莫醉秋被琴松半扶半抱着下了船,见师祭神和两女己抬级而上,他扭头回望身后漆黑流淌的大江,呼出口长气。
上了祭神峰,这辈子,他大概再也没机会活着下山了。
心脏和眼窝都遏制不住地发了酸,莫醉秋深呼吸,正要举步,旁边琴松已从袖底取出条黑布带,叫声「得罪」,蒙起莫醉秋的双眼,架着他往山上走去。
莫醉秋到此地步,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由得琴松摆布。眼前一片墨黑,只觉脚下越行越崎岖,耳边穿过的风声也越发凛冽。
走了许久,地势渐转平坦,听到前边不时有人恭声叫着「尊主」,莫醉秋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峰顶。
被琴松牵着坐兜右转又行走片刻后,身畔终于寂静下来。
蒙眼黑布取下的瞬间,莫醉秋的双目一时间不适应骤亮的烛光而微微畦起,旋即看清白己置身处是间简陋的斗室。
「你就先住这坐,明天我会来替你疗伤。」琴松临出门前又旋身,正色警告莫醉秋:「你如果想逃跑,趁早打消这念头。」
「我知道。」莫醉秋无声苦笑。就算真有人来救他,他也不敢逃离,再给师门惹祸上身。
琴松微颔首,不再逗留,快步离去。
莫醉秋低咳数声,坐在冷冰冰的床板上,发起呆来。
师父偷偷放走了他,肯定会遭小筑其它子弟非议。门主出关后,是否又会责怪师父偏袒他这孽徒?最棘手的还是师祭神,万一那大魔头日后发现血灵芝是被师父服用了……
万念纷沓,千缠百绕,最终只系着关山雨一人。莫醉秋默默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咬定是自己吃了血灵芝,绝不改口。
一张以整块青玉石雕琢而成的巨大座椅中,师祭神巍然端坐,手执青玉盏,慢慢啜着眷菩,神情淡漠一片,令侍立在台阶下的旬兰和锦灯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锦灯终究年轻气盛,忿忿地道:「尊主,那天一教主实在太可恶,趁着尊主不在,率领手下来祭神峰大闹,捣毁尊主的丹房,杀了拂砚他们,居然还放话要再来跟尊主决斗,太猖狂了!」
「呵呵……」高处的男人反而笑了起来,气定神闲。「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难怪他恼羞成怒。」
「尊主,可要旬兰下山擒杀几个天一教众,为拂砚报仇?」旬兰语气平静如常,说到最后几字,却已略带哽咽。几个近侍里,她和琴松拂砚跟随师祭种时日最久,见好友惨死,难掩悲恸。
「本座自有打算。」师祭神淡然挥退旬兰与锦灯,长指轻旋手中杯,低笑,悠远双目逐渐浮起血气杀机。
这场深冬寒雨,连下了数天才停。
莫醉秋伫立在窗前,茫然望着阴霾苍穹出神,半晌,低头看向自己双手。
这几天来,他的内伤经琴松输气化导,已无大碍,缠裹着他般腕的布条也在昨天被琴松除去了,伤口已然愈合,两条猩红扭曲的疤痕横过脉门,提醒着他今后再也无法挺剑。
废人一个,死不足惜。莫醉秋自嘲地笑了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看到琴松入内。上午琴松已经为他输过真气,现在又来干什么?
「尊主要见你。」琴松手里还捧着几件崭新衣裳,走向莫醉秋。「我先带你去沐浴更衣,才能见尊主。」
终于要处置他了么?莫醉秋深深呼出口气,并没有感到突兀。
自从踏上祭神峰,他就等着这一天,只不过那大魔头杀人之前,还要被杀之人沐沿更衣,看来洁癖不轻。
他点点头,默然随琴松踏出房门。
淡黄缎衫,银灰衣带……
长廊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立地铜镜,映照出莫醉秋和琴松的身影。偌大一条幽深走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响。
尽头,就是师祭神的居室,空旷且泛着冰冷气息,居中一张青玉矮脚书案上点着香炉,白烟缓慢袅绕飘散。师祭神手执书卷,背对大门席地而坐,可他即便坐若,仍云停渊峙,似乎比侍立在他身旁的黄衣随从更高大。奠醉秋亦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心。
琴松恭谨地低下头。「尊主,人带来了。」
师祭神放落书卷,转身,瞥了莫醉秋一眼,淡然笑着,优雅而又无情。「听琴松说,你的内伤已经痊愈了。」
莫醉秋不明师祭神的用意,缄默着没出声。
「本座不会杀你。」
琴松对莫醉秋颇有几分好感,闻言不觉微露喜色,却听师祭神续道:「丹药炼成之前,你的一日三餐,都由药泉打理,不许乱吃东西。」
莫醉秋本已抱着必死的祧心,此刻完全如坠云里雾里,愕然问:「什么丹药?」
说过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师祭神没再开口。
一直在书案旁垂首侍立的黄衣人举步朝莫醉秋走来。这人头发乌黑,脸上却布满皱纹,十分苍老,双眼冷冰冰的毫无暖意,正是师祭神座下的医师药泉。
他看着莫醉秋,像在看一个死人。
「老夫这几年来都在为尊主炼制一味丹药,就差千年血灵芝这极重要的药引,既然被你吃了,就拿你来练药。」
他从袖底掏出柄刃身薄如蝉翼的锋利小刀,还有只银制的药葫芦。「你服了血灵芝,血中应当已有药力,试上几次,老夫定能设法炼成灵丹。」
莫醉秋总算明白过来,师祭神是要用他的血来炼丹,才暂且不取他性命。之前让琴松替他治好伤势,多半也是担心他伤重,会影响血里的药效。
幸好,被擒住的人不是师父……他凄凉地笑了笑,也不待对方动手,自己卷起了右手衣袖,把胳膊伸到药泉面前。
琴松脸色微变,想替莫醉秋求情,话到嘴边,却终究不敢忤逆尊主,只得眼睁睁看着药泉紧扣莫醉秋右腕,用刀飞快割开肌肤,将银葫芦凑上伤口接住急涌而出的鲜血。
药泉接了大半葫芦的血,这才替莫醉秋点了伤口四周几处穴位止住血流,压根不再多看莫醉秋一眼,自顾自拎着银葫芦往丹房去了。
师祭神淡淡一挥手。「琴松,带他回去。今后他的饭菜由你看着他吃,别让他乱吃误了药性,坏我大事。」
琴松略松口气,扶着已有些站立不稳的莫醉秋疾步妪出。
一路上莫醉秋都来曾出声,回到住处后,仍是一言不发。
琴松替他草草包扎了伤口,见他而色自得不见半分血色,神情委顿,料是他失血所致,便劝慰道:「药泉这几天应当都不会再找你去,你好自休息吧。既然尊主只是要借用你血中药性炼丹,你暂时并无性命之忧,不用多想,只管养伤。」
莫醉秋朝着琴松离去的背影勉强笑了笑,心中惶惑更甚。就算试上个一百次,药泉也注定炼不出想要的丹药,迟早会起疑心,一旦他的谎言被揭穿……
脑海中倏忽冒出关山雨浑身白衣染血,奄奄一息倒在丹炉边的画面,莫醉秋猛打了个寒战,头皮发麻,不敢冉往下想,坐倒在椅中,心头首度升起了无限悔意——如果早知道会给师父带来杀身之祸,他说什么也不会骗师父吃下血灵芝。
「怎么办?……」他喃喃自问,用力咬紧了牙。
刀光闪过,旧伤口再度被割开,血汩汩流入银葫芦里。
其醉秋忍着头晕目眩的感觉,支持自己站立着。
对面的药泉脸色也丝毫不轻松,面上皱纹似乎又添了许多,那烈原本就冷冰冰的眼睛盯住莫醉秋,更是寒气四溢。
这已经是第六次从奠醉秋身上取血了。炼丹屡屡失败,药泉的挫败感一次比一次重,耐心也自然差了,取血越来越频繁。
琴松侍立在旁,眼看莫醉秋面孔阵阵发白,忍不住出声提醒药泉:「医师,葫芦快满了。」
药泉冷眼对他一横,仍是等鲜血灌满了银葫芦才放开莫醉秋,冷然道:「丹药一日没炼成,这小于就得由我处置,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琴松眼底怒气微显,却碍于药泉的身分不便发作,低头硬将愠意压了下去,突听师祭神缓声道:「琴松,本座说过不会取他的性命,你无须为他担心。」
男人从书卷间抬目,洞察一切地微笑:「本座知道你喜欢他,等炼成了丹药,本座也不会再追究他劫持贺礼之事,将他赐给你就是。」
「这?!」琴松愕然。他对莫醉秋有好感不假,也确实颇多维护,但并没有半点邪念,听尊主这么一说,不禁发窘,正想该如何措辞回绝。
边上莫醉秋本已双眼发黑摇摇欲坠,再听到师祭神如此惊人言语,又气又急。他这辈子心里装着的,除了师父关山雨再无第一人,要他和别的男人去行苟且之事,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不行……」他试闭大声驳斥,吐出口的声音却极是微弱,气血上涌,一个踉跄,竟晕厥过去。
昏迷之际,莫醉秋头脑里似有千万只马蹄在胡乱践踏,疼痛欲裂,慢慢地,额头上有了些许凉意,逐渐驱散了头痛,他挣扎着睁开双眼。
他正躺在自己住处的床板上,油灯盏里一点红焰,染了满室昏黄。
「好些没有?」
琴松正拿巾子蘸了水替他敷额,见他醒来,便停了手。
莫醉秋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只觉尴尬,点点头低声道:「多谢你扶我回来。」说完随即移开了目光。
琴松知道莫醉秋的顾忌,无奈地叹口气,苦笑两声正色道:「尊主他是有所误会了,他先前所言,你莫在意。我虽然不近女色,对男人却也没兴趣。我照顾你,也是见你在尊主而前有些胆色,是个人物,没别的意思,绝不会碰你。」
他说得露骨,莫醉秋苍白的脸不由得微微一红,暗忖自己苦恋男子,倒把他人的磊落行径想歪了,暗叫惭愧,嗫嚅着陪了个不是。
琴松是个豁达人,并未放在心上,又替莫醉秋输了些真气,看他入睡后才悄然离去。
莫醉秋这一次失血过多,连躺了好几天才略有起色,可以下床行动。
一日三餐,吃的仍旧是药泉精心调配的药膳,只是送饭人却由琴松变成了药泉丹房里一个少年僮儿决明。莫醉秋一问,原来琴松被派下山办事。
「琴松先生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外边那么好玩,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也下山去呢!」
决明一边服侍莫醉秋吃饭,一边自说自话,一脸的羡慕。「师父老说我和几个师弟还是小孩子,不许我们离开祭神峰。」
他少年心性,对祭神峰外的天地满怀好奇,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