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没打过,不是不想,是不敢。那时候的自己,以为蓝脩迩爱得不够,所以才能狠得下心不挽留。
离开的前一秒,他甚至不敢说再见,就那么转身离开,然后就是七年。
从看到叶韶鸾给他的资料开始,云湛花了七年的时间彻底明白了蓝脩迩的爱有多深沉,深沉到了犯贱的程度。为了他,那人竟然犯下了那样的滔天大罪,不管对方有没有罪过,他那么做了就是他自己的罪过,可蓝脩迩做得坦坦荡荡,像是这个世界本就该蓝脩迩来主持正义一样,事实上却只是为了自己……他觉得蓝脩迩是救世主,却只救得了他,云湛觉得自己竟然也犯贱犯得厉害。
玻璃杯碰撞的清脆让云湛回过神来,拿着请帖的手顿了下,回头看着正拿了药和水走过来的蓝脩迩。接过药喝下,云湛抬头直直地看着蓝脩迩的眼睛,顿了顿才出声。
脩迩,当年的我,即使不说走你也会送我走吧,我怨过呢。
蓝脩迩愣住,看云湛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才靠在书桌前轻笑。
的确呢,你上飞机前希望我说什么的眼神我不是不懂,只是觉得如果真的强行留下你对你来说应该是种伤害,我说过你不想笑就不要笑,可我爱极了你真心笑开的样子,那时候觉得如果留下你的话,有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再那样笑给我看……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你离开。
云湛低头又看向手里的请帖,微微地笑着,蓝脩迩微低了头看着云湛那个浅浅的笑,满足地眯了眼,等着这人温温吞吞的下文。他喜欢在只有他们俩的时候安静随意地和云湛聊天,那人的声音没有扬起也不会刻意压低,就用最普通的音调,软软绵绵的让他放松,什么样的疲倦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蓝脩迩,你是真的心狠,比我狠。
蓝脩迩伸手抽走云湛手里的卡片放在一边,嘴角挂着一抹笑,嘲讽不是,感叹也不是,就只是一个笑,带了宠。
看这个干什么,不愿意去就不去。
云湛站起身接受蓝脩迩落在自己鬓边的吻,然后走到画板前坐下继续自己画了一半的画。
伸了无名指轻轻地打着细处的阴影,突然想起许多年前蓝脩迩说他太脏,明明有工具非要用手,有时候还要一边吃一边画。云湛说只有碰触到了才能知道到哪里才是一个完美的界线。蓝脩迩愣了下说了句“像你一样”就由着他去了。
云湛想起那次之后的一次写生,他伸了无名指打完阴影的时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蓝脩迩突然拿了湿巾使劲儿地把他无名指上的铅抹掉后还在嘟哝,无名指可不是这么用的……
云湛听见熟悉的叹息声,抬头看着那男人摇着头抽了湿巾走过来,云湛笑笑,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原来他记得这么清楚。
说了多少次用工具就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你自己的胃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等下无意中又拿什么来吃,你是不是又要去医院度个假?
发现擦完后还有痕迹,蓝脩迩扔掉湿巾,拉起云湛把他推进洗手间。靠着洗手间的门框看着那个笑眯眯的男人冲镜子里的他露出一个调侃的笑,锁骨轻轻地隐了一小截在那人开了两个扣子的银蓝色小立领衬衫里。蓝脩迩上前自身后把那人抱在怀里。
脩迩,我满手泡沫。
蓝脩迩自云湛身后伸了手和云湛一起洗掉泡沫,近在咫尺的人身上还如七年前一样的味道,蓝脩迩忍不住把下巴放在云湛的肩上轻语。
谢谢你回来。
蓝脩迩,你爱我对不对?
蓝脩迩笑,点头。偏头亲在那人的脸颊。
云湛忍不住抬脚轻踢蓝脩迩,他们已经过了甜言蜜语的年纪。
从镜子里看过去,这人竟然又长了些个子,他离开时他们还是差不多的身高,现在竟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快三十的人了,竟还在长。
礼服送过来的时候蓝脩迩去了公司,云湛随手拿过床上的礼盒放在更衣室里,没打开看,大概又是白色,蓝脩迩最初交代的事情难得公关部的人记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忘记,已经过了这么久,七年多了,自己的那一点点神经质的执着也早就已经治愈,曾经穿了好一阵子白色也只是因为他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干净的颜色。
现在……他和蓝脩迩都不再是可以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招摇过市的年纪了。那些过往虽然忘不了却也不会再纠结颜色。云湛笑着打电话又加定了两套蓝灰色。想了想又定了套粉蓝。
事情过了这么久,这是“故人们”第一次在同一个空间里相处,云湛有些犹豫,却也没有退缩,只是有些事情留下来的痕迹不会消失,见到了难免又是尴尬,他讨厌那样的气氛。
那男人,认识他之后开始知道疼痛的感觉,然后平平静静地承受了本该他自己承受的一切,甚至在他逃跑后替他担着那些阴霾,七年,也许会更久。蓝脩迩从来都不会逼着他去面对现实,反而是希望他避开现实越远越好,他为了一件事逃了七年,蓝脩迩便等了七年,云湛突然想要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逃一辈子,蓝脩迩会不会等他一辈子。
云湛从没有对蓝脩迩说过谢谢,这不是谢谢能说清的,也不该说谢谢。
云湛接过礼服冲门外的小秘书笑笑,一个花样年纪的女孩子,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就像是……那些年的青春?
云总监,你笑起来真好看。
云湛突然又想起那句话,不想笑,就不要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开始发自内心地微笑?把蹦蹦跳跳的小秘书送出门,云湛开始写卡片,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微笑着的。自己和那个孩子,也两年没见了。
云湛换上礼服微微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下,拿过蓝脩迩的礼服出门。这个时间去公司的话大概刚刚好,他还有时间去设计部看下最新款的样品。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自己轻松的总监了,一个月踏进公司的次数也不超过十次。
蓝脩迩一个人担了七年,他应该陪着他一回,独自面对那些无理数的仇恨,担着那让人喘不过气的罪,他知道蓝脩迩的内心不比叶幸司的轻松,甚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觉得零弦的死是他造成的,蓝脩迩却从不让他那么想,只是淡淡地告诉他那些人已经不存在,可这对当时的他来说,也感觉到恐惧。
蓝脩迩从不向云湛要求什么,也从来都不会干涉云湛的自由,他回来,或者是他离开。他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守着他,他真的想离开的时候放开手。
云湛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接过叶韶鸾拿给他的资料看到那些人一个一个自然死亡时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种马上就要窒息的感觉一下子紧紧揪住他的心,那一晚那些人的笑声一瞬间在他耳边响起,云湛把那些绝密的医疗档案扔出好远,然后逼着自己在没有蓝脩迩的时候试着自己平静。
什么领域都有自己的黑暗,商,政,还是什么,他知道那些人的死亡并不是自然死亡,可是他几乎忘了反应。虽然那是一些早已没有身份的人,可他们活着。蓝脩迩却为了自己让他们彻底消失,下意识地觉得可怕,可他并不是真的怕蓝脩迩,但是他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看蓝脩迩的照片,他知道他不应该这样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叶韶鸾捡起那些资料轻轻笑,他以国际法医研讨会会长的身份强行介入那些人的死亡调查,让那些本就该碎尸万段的人消无声息地进入自然死亡程序,顺利火化,挫骨扬灰,然后调换了第一手资料并全部销毁,只有眼前的这一份。没有人会质疑国际认可天才权威的结果,也没有人会给国际权威设置防火墙,实际上这世界上的人都希望上面只告诉他们要做什么是最好的,没有人会过问不相干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门前雪除,何为他人瓦霜?这世界的人本就自私到无可救药。
叶韶鸾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云湛,那个疯子为了他做了什么,不,也许蓝脩迩是为了他自己,谁知道,谁也说不清。不过叶韶鸾觉得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让云湛振作起来的方法。他知道云湛会回去,却没想到云湛淡化伤痛用了七年。
云湛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让自己消化那件事,狠狠地磨平仇恨的棱角。那段时间他几乎跑了大半个欧洲,背着他的画板,却什么都画不出来。那时自己写生完全无力,蓝脩迩的脸却总是在第一时间就被他完美地描绘,他留在美国的蓝脩迩的肖像,大概有几千张,竟然抬笔就可以,想,都不用想。回来的时候云湛把那些画留在了美国,下意识地想要还给蓝脩迩一个新的自己。
离开两年的时候,云湛开始疯狂地想念,想念蓝脩迩的怀,蓝脩迩的宠,蓝脩迩的所有,甚至有时候自己做饭时,都会觉得有一双手自身后搂了自己的腰,轻轻地抱怨饭还没好。
云湛开始再次提笔,试着让自己保持一颗心平气和的心,他做到了,沉浸在一笔一笔的线条中,慢慢地也捋顺了自己的恨,自己的爱。隔了几年,云湛的画再次出现,人们早已经对当年那幅艳红色的画记忆模糊了,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云湛新画出来的东西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静,画里多了种淡淡的思念,淡淡的幸福,还有一种浅浅的纠结,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甚至有人拿了放大镜慢慢开始研究他的笔锋走向,每每这时,云湛都会笑眯眯地抚上自己曾经被覃域伤过的手臂,如果没有蓝脩迩,自己这辈子一定不会再提笔。其实老天对他很好。
一位开书店的太太先买了他的画,云湛没有收钱,那位太太在他笑着介绍画的时候突然对他说,隔再远都不是理由,想回去迟早是会回去的。云湛记得自己应该是当场愣住了,那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自己脑袋里响起,蓝脩迩抱着他说,在我活着的时候回来的话,多少年我都等。
云湛请那位太太吃了饭,太太喜欢他的笑,但是她说不希望他笑。云湛笑着问为什么,答案让他忍不住湿了眼。
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位太太轻轻对他说,笑容可以伪装,但眼泪却是真的。
后来,那个名字叫Arlen的年轻画家在最短时间内成为了最受欢迎的画手,带着重伤回归后的平静从容,淡雅清幽的笔锋暖了世态炎凉,那些艺术品收藏家趋之若鹜,但都败兴而归。云湛从来不会接下别人的邀画,因为他只在思念的时候提笔,不管是什么时间,白天或者晚上。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逛画展的时候就会正好碰巧看到新挂上的Arlen。Y的画,或者是和画展的主办很熟的话大概会提前接到云湛有画展出的电话。
那两年,是云湛作品最多的两年,人们开始对这个俊逸温润的东方男子感兴趣,当年那幅画很快被翻出来。旧事重提虽然会不安,但是云湛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极度的恐惧感,只是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那样的作品,那让他一瞬间记起那一夜的所有,云湛开始不再有作品,因为拿着笔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画的那幅画的内容。
当年的新闻再次被翻出来,当年那幅画以高价287万美金成交,买主姓蓝,传说中蓝氏的新当家,那幅画作者的情人。
然后那幅画就在美术界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到今天都没有人知道那幅所谓的绝世之作到底还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云湛开始旅行,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国家,看着每个国家的形形□,他花了几年的时间想象着蓝脩迩会不会放弃等待什么的,或者是自己该不该回去,他知道那是因为空白了太久,他不知道那个熟悉的城市已经变得物事还是人非。云湛开始教一些孩子们找到画里面的自己,童真慢慢地竟然治愈了仇恨。
金头发的小女孩刚刚学会跑便被送来了他这里,每天都是最早的一个来,最晚的一个回去,有时候竟然睡了一觉才发现这小孩的父母竟然一夜没来接走她,而那小不点竟也睡得安稳。
这情况在他习惯了以后也就不会惊讶,大概那是云湛在美国待了七年的唯一朋友,那孩子的父母用真诚的眼神对他说,请他教那个小女孩学画画,可以的话,直到他们下班回家都让她呆在他的家里,云湛想反正自己是要教的,无所谓,一个人的日子,他也不想再过。
小孩子总是用胖乎乎的手指着他床头上放着的照片儿问,Arlen,他是你弟弟吗?
云湛说不是。
小孩子就会摇摇头说,你一定很爱他,我的爸爸也会在出差时带着我们的照片,爸爸说那是因为他爱我们。可是,Arlen,出差是什么?
云湛笑。孩子的问题简单得不行,可他常常答不上来。只能在心里轻轻说,没错,我很爱他。
那大概是他离开的第六年年末,云湛在孩子们学完一个阶段的时候告别,他想搬离那个地方,实际上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想要回去。
邻居家的夫妇邀请他过了感恩节,他笑着道别,把他仅有的和蓝脩迩的合照送给握着他的手指吸鼻子的金发碧眼娃娃。他住的房子是买下来的,他把钥匙交给邻居说他不会再回来,可以的话当做是给金发娃娃的礼物,她说喜欢,而自己不缺钱,卖了可惜。
嘿,哥们儿,你真的不打算再回来吗,第一次有人拿房子当做礼物,难道这就是东方人的神秘?那房子应该是个大价钱吧。Carolyn说我们一下子中了一个大乐透,Monica问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出差,你是怎么解释的?出差?你太有才了。
云湛记得邻居家的夫妇边洗车边和他聊着天,外国人总是会有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他是真心的后就大大方方地接受。
云湛去了那位太太的书店,一眼就看到自己一年前送给她的画,然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思念。云湛在酒店挣扎了好久才按下那个隔了七年没播的号码,那人的声音有些不耐,大概是在公司,云湛用自以为平稳的嗓音对他说自己想回去,然后好久,才听到蓝脩迩颤抖的嗓音说,我去接你。挣扎了那么多年,终于决定回去,大概,只是因为再也承受不了思念。
云湛看到那个等了自己七年的人,除了快步上前习惯性的直直地看进蓝脩迩的眼,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他明明有积攒了七年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然后便是那人的体温和淡淡的香,云湛发现,从离开到回来,自己竟想念了七年。
他闭了眼睛,伸手抱紧那人的腰,彼此的一切像从没有分别过的贴合。云湛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
好久不见,Lance。
、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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